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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咎(尔曹)


韩棋心道,这么快就能见到老皇帝了?左阁老果然安排地妥帖。他正思索这“仙乘”是什么东西,几个阉人就从队列里出来,自觉跟着陈公公往外走。
左阁老说圣上着急要人,不可多耽误一日,可显然陈公公早已把抬“仙乘”的人安排好,这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自己给塞进队伍里去,韩棋心一沉,不由得焦急起来。看来想去圣人身边,没那么容易。
韩棋被少监赵公公安排了不少杂事,一直忙到下午,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他刚在厨房卷了一张饼,就听见院里稀里哗啦来人了。
陈公公带着几个人进来,一进院子便没好气地嚷嚷:“都别吃饭了!自个儿找屋子关着去吧!”
赵公公陪笑迎上去,却被陈公公兜头给了一巴掌:“你笑什么呢,嗯?咱家跪一天了,饭都没吃上!你倒乐呵?咱家不在,你可威风了是不是?”
赵公公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韩棋也来到院中,听见陈公公说还没吃饭,旁边的小阉人没一个敢搭腔,他倒大大方方迎上前去,把手上那张包了荤素剩菜、卷得紧紧的饼递上去:“公公您先吃吧,奴婢再卷一张。”
说完转身进厨房去了。
陈公公看着手中的饼愣住了,原本一脸愤懑化作惊诧,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起初还不敢跟着笑,后来看着陈公公脸上怒色是真的笑没了,才放心地跟着赔笑。
赵公公弓着腰把陈公公引到厨房,韩棋冲了一碗神仙汤,恭恭敬敬递上来。
吃喝完毕,陈公公气便消了,这才叹口气抱怨起来:“这事儿办的!咱家掏心挖肺准备的仙乘,圣人没看上!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咱家这小心肝哟,差点儿都吓成一滩水咯!”
赵公公听了也唬得不轻,嘴笨回不上话,韩棋适时接口道:“圣人有没有说,哪儿不满意?样式?颜色?材料?”
“说了倒好了,”陈公公偏头皱着眉,“原本好好儿的,咱都要告退了,忽然就火了,说“不成”,让咱们滚。到底哪儿不成啊?咱也不敢问呐!”
韩棋蹙眉思索一下,心里便有了数。他假装神秘兮兮道:“公公您宽宽心,此事全看缘分,天时地利人和,凑得不巧了就不成,不怪咱们没尽心。”
陈公公看着他,眼珠一转,念叨着:“天时,钦天监算得好好儿的;地利,咱这也没得选呐;人和嘛……人和?”
韩棋垂手道:“回公公,您想呐,寻常人家做个寿衣,还得问问裁剪师傅的属相八字,看犯不犯冲;咱这是给圣人准备仙乘,不得好好盘算盘算经手的人?”
赵公公一拍脑袋:“嗐,怎么把这出儿忘了!奴婢该死,奴婢愚蠢!”说着啪啪自抽耳光。
“你可不是愚蠢嘛!还不如一头猪!”陈公公气呼呼衬着手帕拍了一下桌子,指着赵公公鼻子道,“你去把今日抬仙乘那帮人的八字问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冲了圣人的仙气!”
第二天一早,钦天监送来一张大纸给陈公公过目。
陈公公看完了纸,在手上卷成一个筒,走到三个阉人面前,挨个在他们头上敲,嘴里骂着:“丧门星!扫把精!差点儿害死咱家!”又回头对赵公公叫道:“好好赏他们一顿!打死算完!”
两个小阉人吓得瘫软在地上,剩下那个机灵点儿的爬过去抱住陈公公大腿哀求:“陈公公饶命!求陈公公怜悯!”
周围的人噤若寒蝉,赵公公招呼人过来,把这几个倒霉蛋往外拖。韩棋着实不忍有人因他的计谋被害,心一横,凑过去开口道:“回公公,仙乘要紧,别让血光冲了仙气。”
陈公公想想也是,便挥手道:“罢了,先办正事儿,留着这顿,闲了再打。”
捡回一条命的三个人赶忙趴在地上咚咚磕头,陈公公不理睬他们,兀自言归正传道:“学士们说了,属虎的,属鸡的,属狗的,都跟咱们真龙天子犯冲。还有,壬午癸未年的都不行。这讲究哇,可太多了……”说着回头看韩棋一眼,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欸,你什么八字?”
韩棋就等着这句呢。方才他站在陈公公身后,早把这张大纸上的话看了个通透,迅速给自己改了个不犯冲的生辰:“回公公,奴婢属蛇,丙子年二月初六午时生。”
“嗯。”陈公公对着纸看了又看,说:“韩棋算一个。赵安,你按着这个合一遍,再挑七个人。赶紧的,这上头说了,四日之后又是吉时。”

第43章 老怪物好像没认出他
吉时当日,韩棋等八名阉人,一早跟着陈公公来到摆放仙乘的库房里。他猜的没错,所谓仙乘,就是为圣人百年之后升仙之时备下的寿衣棺椁。
两天前,韩棋已硬着头皮找过陈公公,说自己伤口还新鲜,不能使劲儿,请公公给安排个轻活儿。陈公公免不了又对他动手动脚一番,好歹答应了。
陈公公手中拂尘一挥,拖长声道:“吉时已到,仙乘起驾!”韩棋与另一名小阉人各捧一大盘盖着金灿灿绸缎的寿衣头冠,剩下六人则合力抬起那口檀香扑鼻的大木棺,由陈公公引着,浩浩荡荡向大明宫深处走去。
宫里的路像故意让人迷糊似的,满眼都是一模一样的宫墙窄巷,韩棋绕得晕头转向,只得放弃记路,专心想自己的心事。费尽心机挣到一个去紫宸殿的名额,可能否与圣人接上头,还是个未知。他不敢掉以轻心,暗自做好了一计不成、再三求索的准备。
终于到了地方,抬仙乘的六个都已汗如雨下。韩棋抬头一看,紫宸殿前有几十级台阶!怎么办?再累也得往上爬。陈公公吆喝一声“起!”六个人一齐面目狰狞,勉力上行。
幸好不是我抬,韩棋心道,这不把伤口抻裂了?
眼看就要到顶,伴随着一声惊叫,大木棺忽地往左前方一斜。左首的阉人被最后一级台阶绊了一跤,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好在他年纪轻、反应快,两只手死死抠住棺椁一角,这才没有脱手。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陈公公抄起拂尘对着那人头脸抽打:“挨千刀的!你活够了!还不快起来……”突然他脸色一变,压着嗓子惊叫起来,“哎呀!这……这……”
韩棋勾头一看,跪在地上的阉人膝下渗出殷殷血迹,痛得脸上的肉直抽抽,嘴里嘟囔着:“回公公,奴婢腿……不行了……”
陈公公急得原地转了一圈,跺着脚嚷道:“天爷呀!这……完了完了!没命了!”
这时从殿内晃晃悠悠走出来一个身材矮小、头戴紫冠的老太监。韩棋一口气没吸上来,差点儿惊叫起来。是去年那个大半夜接李镜入宫的老公公!
陈公公跪着扑到老公公脚下:“仇公公饶命,奴婢真没想到……”
韩棋也慌忙跟着跪下,正好低下头,不与那老太监打照面。
“慌什么,就这点儿出息!起来!”仇公公一脸不耐烦,用下巴冲着韩棋一点,“这不还有人嘛!还不快去?赶紧着!圣人等着呢!”
韩棋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判断着这老怪物好像没认出他来。
陈公公爬起来,推搡韩棋道:“愣着干什么?去换他呀!”韩棋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不跟你说了我伤没好嘛!陈公公却似乎忘了这茬,见他不动,伸手狠狠在他肋骨上戳起来。
仇公公也瞪着韩棋,韩棋怕他看久了万一想起来见过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将那盘衣冠递到陈公公手上,深深提一口气,从那个倒霉阉人肩上接过棺椁一角。
光在原地扛着还好,才迈出第一步,韩棋就出了一身冷汗。大腿每抬一下,那里就隐隐痛一下,他都能感觉到伤口被缝线绷紧的感觉。
陈公公见韩棋步子越迈越小,这才想起来他身上伤未好透,“啧”了一下,低声说:“忍忍,没几步路。”
这几步路,让韩棋觉得比从江都到长安还长。棺椁被稳稳放在殿中,韩棋却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陈公公声如蚊蝇:“仇公公莫怪,这孩子刚来的,没见过世面,吓坏了。”
韩棋胯间一热,心中一凉,低头看向黑色衬裤,两腿间颜色变得更深,伸手一摸,是血。
仇公公看见韩棋的动作,顿时眼睛瞪圆了,牙缝里挤出声音对陈公公说:“拖出去!别污了圣人眼!”
陈公公赶忙来到韩棋身后,双臂探进他两边腋下,把他往外拖。韩棋疼得双腿发软,根本站不起来,只能由着陈公公拖他。
原打算假装害怕大哭,引起圣人注意,可转念一想,万一圣人没有意识到是帮手来,他无故在圣人面前喧闹,这条小命就没了。
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他已被陈公公拖到门槛处。陈公公搬不动他,便撒开手,让他靠在木槛上,转身去叫殿外的守宫太监来帮忙。韩棋急得满头大汗,甚至顾不上疼了。
他绝望地倚在门槛上,抬眼却见殿中高挂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大匾,上书“天地不仁”四个大字。
这时陈公公已经叫来两个阉人,他们一个抬肩,一个抬脚,马上就要将韩棋搬离地面。
韩棋假装犯迷糊,指着那块匾问:“陈公公,何为‘仁不地天’?”
陈公公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骂道:“你找死?闭嘴!”
“哈哈哈哈——”殿内突然传来一阵苍老的笑声,众人都惊得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仁不地天?仁不地天!哈哈哈哈……”那声音是个老者,笑得恣意。
仇公公带头,殿内众人也跟着呵呵陪笑起来。大殿深处那个声音又响起:“谁?谁念的仁不地天?进来!”
陈公公一脸惊恐地看向仇公公,仇公公弯腰朗声道:“回圣人,是个新来的小奴婢,被圣人天威吓傻了。”
“哦,是吗?叫这傻子进来,朕瞅瞅。”
仇公公眼神如一道利刃,斜射向韩棋,头一甩,意思是让他进去。
韩棋假意害怕,躺在地上连连摇手。陈公公拖着他一只胳膊,硬把他拉起来,咬牙切齿在他耳边说:“你自己作死,怨不得别人!”说罢在他腰间用劲拧了一把。
韩棋被拧得浑身一挺,深吸一口气,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两腿打着颤挪进去,扑通跪倒在地。
陈公公说道:“回圣人,这孩子是殿内省新来的杂役,还没训好,奴婢怕他冲撞了圣人,还是先让奴婢带回去调教调教……”
老皇帝却不理他,只逗孩子玩儿似的,呵呵笑着对韩棋说:“你猜猜,‘仁不地天’是什么?”外间也跟着发出一片假笑声。
“禀圣人,仙乘已到,圣人请过目。”仇老公公的声音飘进来。
老皇帝兴致早就不在仙乘上,手一挥说道:“行了,就这些吧。这傻孩子叫什么?”
“回圣人,叫韩棋,自净进来的。”陈公公说道。
韩棋低着头偷偷抬眼,见老皇帝那双白雾笼罩的可怖盲眼正郑重地盯着他,虽然看不出眼神,但那神情分明在说“是你了。”
“起来吧,韩棋,朕教教你。”老皇帝颇有兴致地吩咐道。
仇公公和陈公公对视一眼,两人都皱了皱眉,只得带着底下人告退。
走到殿外,仇不息阴阳怪气地问陈公公:“好哇,陈玉山,你长本事了。上哪儿找了这么个活宝来?”
陈玉山忙弓着腰答道:“回公公,这哪儿是奴婢找的呀,是外头送进来的,奴婢看着不碍眼,八字也好,拉来凑数的。公公您开恩,这事儿是奴婢疏忽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仙乘的事儿算是过去了……”
仇不息一甩拂尘:“得了。这人来得蹊跷,你给我好好查查他的底细!”

“回圣人,奴婢十七,淮南府人。”
“你不必自称‘奴婢’、‘回’来‘回’去的,朕听着心烦。”老皇帝重重朝榻上坐下,盲眼直直冲着韩棋道,“淮南人?你可认得淮南伯的儿子李镜?”
听见公子的名字,韩棋顿时心口一揪,强打精神回道:“奴婢……我打小为淮南公子伴读。”说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涌出来。
老皇帝站了起来,伸手在空中探着,韩棋迎上去,被他紧紧握住双肩:“好!好!左卿诚不负朕!李镜的书童!哈哈哈哈,真是个老狐狸!”说完眼角涌出一滴浑浊的泪水。
“今日你还不能留下,仇不息那老妖怪,一准儿提防着你。一会儿太医到了,你先去治伤,明日再来。”老皇帝正色道,“你在这儿挑几样东西,说是朕赏你的,回去送给陈玉山和他手下,假装与他们攀好。”
韩棋四下张望,从案上笔筒里抽了一把折扇,又将榻边随意摆着的香囊取了两个,一面取,一面报给老皇帝听。老皇帝点头应许,继续说道:“朕的眼睛不中用了,有时疼得厉害。他们与那畜生内外勾结,将朕禁在这深宫里,要挟朕下诏传位……”
“那畜生”不是靖王,还能有谁?韩棋心惊道,皇子伙同阉宦将天子囚困于此,当真无法无天,简直骇人听闻!却听老皇帝继续道:“朕岂能任这帮畜生摆布?朕已命左卿将传国玉玺稳妥收藏,他们即便伪造诏书,没有玺印,也是白搭。朕若有甚闪失,左卿自会齐聚南衙众卿,以玺为号,替朕清理门户、拨乱反正!”
韩棋心道,早干嘛去了?二十年前你就知道靖王是个什么东西,却一味偏私、替他遮掩,生生把这豺狼喂大。再者,左峻若真能使得动群臣,又何须把我掳来?
他打量着这位号称天子的人上之人:一头灰白的乱发,衣襟乱塞着,周身散发一股老朽的馊味,胡须上竟还挂着一块饼渣。九五之尊走下神坛,与寻常老迈之人有何分别?
韩棋不禁心生怜悯,于是曲意哄道:“圣人为天下、为百姓受苦了。”说着伸手帮老皇帝把饼渣掸掉。可指尖才刚触到胡须,老皇帝就吓得倒抽一口气,往后一仰,咚得一声倒在榻板上。
韩棋慌忙以头点地:“圣人恕罪,我只想给您整理仪容!”
老皇帝上半身躺在榻上,将榻板拍得砰砰响,仰面哭道:“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为鱼肉!”
韩棋看出,这耄耋老人已成惊弓之鸟,暗暗叹了口气,郑重道:“圣人放宽心,左阁老交代,我就是您的眼睛,我来了,他们害不了您。”
“你先保命要紧。”老皇帝抽着鼻子道,“近来凡在朕身边伺候过的,出了这殿门就再回不来了。问起来就是病了、打发出宫办差了,当我不知?那些畜生为问出玉玺下落,什么做不出来?”
韩棋听闻玉玺一事,心中已有主意,于是将老皇帝扶起来道:“圣人只需一口咬定玉玺仍在宫中,便能保韩棋平安。可否准许我为圣人理容?”
老皇帝点点头,坐正身子。韩棋拾起一条看着还算干净的锦帕,拿来给老皇帝蘸干净眼角黄垢;没带篦子,他只能将就着用手为老皇帝梳理灰白的长须、重束发髻。
才帮老皇帝把龙袍金冠重新穿戴整齐,外边儿就飘进来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回圣人,太医来了。”
“你就躺这儿,叫他们把你抬出去。”老皇帝才放松下来的神情,又紧张起来。
韩棋慌忙就地躺倒,老皇帝冲外面不耐烦似的嚷道:“怎的才来?赶紧抬出去给他瞧瞧,别教他死了!”
太医和小阉人匍匐着进到内堂,一头一脚将韩棋往外抬。
仇不息却杵在殿前阶下,待人都走了,他挺直腰杆,阴阳怪气道:“圣人既已看过了仙乘,不知还有什么心事?这江山重担,早日卸下了,圣人也好安心调养龙体呀。”
老皇帝不搭他腔,自顾自嘟囔道:“同梁王小时候一样,可招人疼……哎,吴郡王怎么没信儿了?朕怎就没把他留下!”
“梁王殿下泉下有知,圣人还想着他的孩子,也算是个安慰。”仇不息简直毫不顾忌,“不过斯人已逝,如今只有靖王殿下能堪重任……”
老皇帝听不得这话,发怒道:“好大的狗胆!朕的江山,岂容你这贱人置喙!”
仇不息愣了一下,歪头瞪着老皇帝灰白的盲眼,竟冷笑了一声:“圣人以为没有那东西,便成不了事?说到底,得人心得天下。试问这满朝文武,还有几个不识时务的?!”言罢拂尘一甩,扭身走了,竟不行礼告退。
韩棋躺在太医院当中一扇案板上,解了裤子被几个太医围观,他捂着脸心如死灰。
“这缝的是个什么?恁老粗的棉线,把长好的肉都磨烂了!”
“外头骟牲口的,能出什么细活儿?伤口早长死了,来,把线抽出来,你来给他清清。”医官一边招呼手下,一边往他口里塞了一团布,接着扬手一拽,一根被血浸透的棉线被抽了出来。一盏烧酒浇下去,韩棋疼得闷声惨叫,两腿奔命似的蹬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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