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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但现在他们中间坐着惟明。哪怕他并不记得前生,只是随随便便待在那里,就可以在顷刻之间把两位成熟冷静的神仙变成会哭会笑的少年仙君,一如回到了昔年在帝君治下的时光。
只有苍泽帝君能够给他们不动如山的安全感,那是任何神仙、任何法器都替代不了的东西。
“来龙去脉归珩已经告诉我了,昨晚的事你们两个也都清楚,现在唯一没搞明白的就是我为什么是我。”惟明道,“来,请大国师不吝赐教。”
迟莲被他的语气逗笑,摇了摇头:“殿下别取笑我了。”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有种如释重负的松快:“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我带着帝君仙躯逃出天庭后,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终于寻访到了一个复生的方法:将帝君的残魂做成凡人魂魄,送他重入轮回。”
“人间所谓的‘天道轮回’其实就是九天之誓,而九天之誓又是由帝君法力凝结,两者出自同源,这个方法说白了就是要借助九天之誓的法力为帝君修补残损的神魂,经过上千年的温养,最终带他重归世间。”
“帝君的神魂虽然被法力遮掩,但比凡人还是要重一些,因此托生转世后命格特异,往往不是人主就是枭雄,只可惜前几世神魂受损太重,所以都是短寿而终,用不了三四十年就要重新进入轮回。”
他看向惟明,格外认真郑重地道:“人间帝王是天命所钟,仁君格外受天道眷顾,据臣看来,您的神魂比之前有所好转,这一世甚至能够施展法力,可见方法是奏效的。所以为了修补您的神魂,殿下无论如何还是要争取做皇帝。”
“但阵法一道耗费甚巨,殿下务必以休养生息为要,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千万不要轻易动用阵法。”
惟明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含糊地“唔”了一声。
“为了达成目的,殿下尽可以把我当成手中利刃。”迟莲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您左右护持,绝不会背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又来了。
惟明对他的剖白根本没有抵抗力,一边动容一边犯愁,犹如在冰与火中反复煎熬。他绝望地心想:迟莲要是不这么孝顺,他现在说不定还能好受一点。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不是替身 坏消息:正主他也不喜欢 惟明:他不爱我(哭)

第25章 行藏时(十二)
“这件事原本就是由你一手主导, 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办,都听你的安排。”惟明答应得很爽快, 随即话锋一转, “但‘为了达成目的可以随便利用你’这种话以后不必再提。苍泽帝君含辛茹苦地把你们拉扯大, 不是为了让你们用自己一身伤痛去换他复活的。”
迟莲:“……”
归珩:“……也没有很含辛茹苦吧。”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惟明昨晚还好端端的、看上去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今天就像是刚刚接受了苍泽帝君的托孤, 对他们俩说话的口吻恰似一位严肃慈爱的叔伯。
迟莲唯恐是真相过于惊世骇俗,把他给刺激大了,无奈地劝慰惟明:“殿下只要做殿下就好了, 若非归珩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横插一杠, 您本不该在这时候就知晓前尘往事, 如今反而凭添了许多忧虑。殿下且放宽心, 人间事再难难不过登天,对神仙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万事有臣在, 您不必太过担忧。”
惟明哪敢告诉他正因为是你我才担忧,一腔惆怅无人可以诉说,感觉更忧虑了, 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要逞强。”
迟莲莞尔道:“殿下也是。”
“二位,二位。”归珩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了, 翘着腿敲了敲桌子,“你俩含情脉脉的时候, 是不是忘了旁边还有个我呢。”
迟莲笑意立刻变冷:“啊, 原来你在啊, 我还以为这儿坐了个会喘气的摆设呢。”
归珩不无讥嘲地道:“本仙君千辛万苦下凡救你一条狗命, 你不知感恩也就算了, 没完没了地在这儿说风凉话,也不怕冻掉了大牙。”
迟莲反唇相讥:“如果我说句实话就冻伤了阁下脆弱的自尊,那真是对不住了。希望你赶紧离开这苍凉的尘世,滚回你那鸟语花香的天庭去吧。”
“你要不要去照照镜子,区区一朵莲花精,就别把自己当根葱了好吗。”归珩冷冷地回敬道,“你已经阴沟里翻船过一回了,是我宽容大度地捞了你一把,难道下次你还想带着殿下一起掉进沟里吗?”
迟莲报以一哂:“昨晚若不是殿下及时出手,你现在连一把灰都剩不下,到底是谁阴沟里翻船、谁在拖后腿,这点自知之明你都没有吗?”
“你俩都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惟明一腔酸楚被他俩吵得格外不是滋味,阴森森地恫吓道,“再敢没事撩架,我就给你们专门画一个不手拉手一炷香就出不来的法阵,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是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
这句威胁简直比天劫还要震耳欲聋,迟莲闪电般地认怂服软:“殿下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归珩把头埋进手臂,呻吟道:“救命,他怎么失忆了还没忘了这一茬……”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笃笃”叩门声,江海隔着门道:“王爷,早饭已备齐了。”
惟明吩咐:“归珩去跟他说,在东厅上摆饭,我和大国师晚一步到。”
归珩知道他这是有话要同迟莲单独讲,乖乖地领命而去。等人都走了,惟明半晌没开腔,竟然罕见地踌躇了片刻。迟莲都怀疑他是不是走神了,忽然听他轻声问道:“你为了救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迟莲乍一听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嗯?”
“保存苍泽帝君遗躯,拼凑残魂为他重塑魂魄,送他进入轮回……哪一件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惟明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低很轻,像是怕吓着谁一样,“归珩说,你还强行从天牢中越狱,哪怕你是神仙,那种情况下也没办法全须全尾地脱身吧。”
“原来殿下是在担心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迟莲笑了一下,态度非常自然散漫,不怎么在意地道:“毕竟是天尊陨落,说不定连大道亦有感应,我要是不出点血就顺顺当当地把您救回来,只怕自己都会怀疑是不是上当了。”
“天底下没有平白无故的好事,但如果找对了方法,就可以事半功倍。”
“这场横祸里唯一的幸运,就是第一个赶到的是我。在当时那种情势下除了我,没有人能救得回帝君。”
迟莲的长相确如那夜柏华所说,是天生的好颜色,但大部分时间会被本身的气势盖过,属于那种乍一看很好看但稍微靠近就会被扎手的有毒品种。但此刻他坦然又宁静地看向惟明,眸光里漾着笑,在他面前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全然信赖,那明珠一样的容貌就变得熠熠生辉,仿佛一朵只会在他的目光中盛放的花。
“所以殿下放心,这点代价和您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我既然做了,就承受得起、绝不后悔。”
砰砰、砰砰。
惟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没有试图去按住马上就要蹦出来的心脏。他整个人仿佛被凭空分成了两半,理智的一半在想这小子嘴里果然没有一句实话,刚才那番说辞一个字都不能信;疯狂的一半则像抽风一样来来回回地提出同一个疑问:他真的不喜欢我……不是,他真的不喜欢苍泽帝君吗?
昨晚他从归珩那里问到的不止是关于苍泽帝君的消息,还有一个藏在他心里很久的疑惑:迟莲的发色和所有凡人妖怪神仙甚至魔族都不一样,上半截是黑色,从肩头以下变成银白色,这种发色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如那天偶然提及的推断所言,是仙人入魔的前兆?
归珩虽然看上去轻率跳脱,但在正事上还是很可靠的。他思量了片刻,才慎之又慎地道:“他从前是黑发,变成这样必定是离开天界以后的事。至于入魔一说,倘若帝君确实陨落了,那恐怕就不止是白了一半这么简单了;您如今还站在这里,我想以迟莲的心性,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惟明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归珩严肃地道:“他这个样子,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法力衰竭。”
“神仙除非天生白发,否则不会像凡人一样白头,所谓不老不死便是如此。但如果受了重伤,或者法力剧烈流失,极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要走到神魂陨灭的哪一步。”
归珩板着一张脸,觑着惟明的神色,尽量冷静地道:“老实说,如果是全盛之期的迟莲,柏华偷袭那一剑根本伤不到他。但是他本来就修为受损,在人间又受到天道压制,恐怕如今只能发挥出二三成的实力。”
“帝君,白玉京里草木化形的仙侍有成百上千,绝大多数都弱不禁风,一千年都不见得能提一次剑,而迟莲是唯一一个以战功扬名的仙侍。”
“他就是那种背后吃十分苦,但脸上绝不会露出一分的死脑筋,让他主动示弱估计比要他的命还难受。所以我背后多嘴一句,您从前最心疼他,今后不管走到哪一步,千万千万,别忘了他这一头白发。”
夏日晴光穿过帘栊,落在迟莲肩头的长发上,犹如皑皑积雪在太阳下闪烁着细碎银辉。
很难想象这么漂亮的一个人,竟然会有那么强硬的一颗心。
惟明不置可否,起身走到迟莲身边,像平常一样顺手替他将垂落在胸前的散发理到肩后,而后稍稍俯身,贴近他耳边轻声道:“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最好不要后悔。”
这话乍一听似乎是在威胁他,可是语气又不太严厉,而且是凑近了放轻声音,无端平添了一丝缱绻微妙的意味。
迟莲被他说得一怔,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引发了他这个反应,可惟明却不再继续,收放自如地敛起了那种奇怪的态度,变回了他熟悉的样子,朝他伸手道:“走了,该去吃饭了。”
迟莲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起来带走了,并且由于神思恍惚,这顿早饭吃得食不知味,全程都在接受惟明的投喂。最后归珩实在看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摔了筷子:“你给我差不多得了,你是没长手吗,连夹菜这种事都得让殿下来?!”
话音未落,一只小白鸟从半开的窗户里蹿进来,疾如飞箭,但是错误地估计了落脚点,没有站稳,“嗖”地一头扎进了归珩的粥碗里。
归珩:“……”
迟莲非常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拈着它的翅膀尖尖,将它化作一封纸笺,扫了一眼,神色沉了下来,对惟明道:“皇帝召见,看来是昨夜东窗事发了。”
观风殿中,乾圣帝听完迟莲回报的内容,久久没能言语。尚恒觑着皇帝的脸色,赶紧叫宫女在背后给他打扇子顺气,忙活了好一阵子,乾圣帝才阴沉着脸,挥开了伺候的宫人,艰难地消化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朕到底是冲犯了什么妖孽,这一件两件的,接连找上门来!”他一开腔就彻底控制不住怒火,把御座扶手拍的“砰砰”直响,“都是皇后鬼迷心窍,招来了这个祸害!再这么下去朕还能有一天安心的日子吗?那仇心危如今可着宫中肆意妄为,以后他要是把主意打到边境、打到科考、打到田亩上,谁能阻止得了他?大周是不是也要毁在他手里了,啊?!”
天子盛怒之下,迟莲也不便多作解释,只道:“陛下息怒。”
“朕没法息怒!”乾圣帝恼怒地一挥手,“好不容易到了陇山,以为总该消停了,还没住下一天就出了这种事,你叫朕怎么息怒!”
迟莲犹如感受不到他的愤怒,平静地道:“气大伤身,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越冷静乾圣帝心火越旺,惊惧怒火交织在一处,气得一把抄起手边的杯子,连茶带水就朝迟莲扔了过去。
迟莲脚步动都没动,微微一侧头,那杯子擦着他的额角飞过去,“啪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更衬得大殿中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息不言,只有乾圣帝风箱一般急促的喘气声。
直到此时,迟莲才终于抬起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无波无澜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平静到堪称冷漠,可是其中所蕴含的威压,竟然令坐在高阶之上的乾圣帝瞬间从怒火中清醒了过来。

第26章 幻中身(一)
乾圣帝对迟莲的观感其实相当复杂, 自古以来皇帝对方士的态度无非是三种:要么非常笃信言听计从,要么摇摆不定半信半疑,要么完全不信根本不吃这一套。但从来没有哪个皇帝像乾圣帝这样, 既对这位大国师的本事深信不疑, 同时又常常心存忌惮, 甚至隐隐有种恐惧之感。
和敬辉那种三分靠手段七分靠嘴说的“仙师”不同,在甘露台上乾圣帝就彻底认清了迟莲是能除魔祛邪、维护人间太平的真正神仙;但也正是因为那一次迟莲没有对郑皇后出手相救, 令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凡人之于神仙不过如蜉蝣蝼蚁,存活还是覆灭都只是一抬手的事,迟莲并不会因为他是皇帝, 就肯给他逆天改命、让他免遭因果报应。
一个有真本事又不受控的大国师, 得罪是万万得罪不起的, 但是用起来总不那么顺手, 所以乾圣帝就算是发火也得掂量着来,既要让他知道凡人也有气性,又不能真把神仙大人惹翻了脸。
“大国师……”乾圣帝长长地吁了口气, 疲惫地道,“尚恒,给大国师看座。”
迟莲矜持地落座, 乾圣帝屏退了宫人,只留下他与迟莲二人, 沉沉地道:“妖孽频出,这是祸乱之相, 依国师看来, 是否是朕修身不谨, 德行有缺, 抑或是国有奸佞, 贤才在野,才招致上天示警……”
“陛下多虑了。”迟莲并不像一般朝臣那样,抓到个由头就要劝诫皇帝,而是很直接地道,“除了蚺龙是陛下家事外,这一次的树妖与宫中并无太大关系,更不干国运的事,陛下不必过于担忧。”
乾圣帝听了这话,脸色才稍微好了点:“可是国朝百年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怪事。”
“天地造化之变,又岂止在一二百年之间?”迟莲道,“人间自有天道法则保护,妖怪修炼成型的少之又少,所以多年来不曾在人间现身,不过就像月有盈亏,天道法则的效力也有强有弱,或许最近正是衰弱时期,恰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乾圣帝的脸又白了回去:“那岂不是人力无法扭转,难道就任由它们在人间四处作乱?”
“妖族也要受天道约束,无事不会犯人,陛下是人间天子,上应天命,自有天道庇护,只要持心守正,不必担心妖邪近身。”迟莲淡淡地道,“至于那些不怕死的妖怪,还有臣在这里,树妖便是他们的下场。”
这话说的杀气森然,却十分有安全感,乾圣帝见他如此表态,心中稍定,遂松了口道:“有国师这句话,朕就放心了。那么椿龄观一事,就交由国师主持收尾,务必要做得干净低调。”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这种事要是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搞不好会弄出巫蛊之祸,到时候因此动摇社稷都是有可能的,必须得小心谨慎地处置。
迟莲起身道:“臣领旨。还有一事,恳请陛下允准。”
乾圣帝:“什么事?”
迟莲道:“椿龄观中的蹊跷最早是端王殿下先发觉的,臣是听了王爷的话多留了个心眼,当夜潜入观中,方才找到树妖与仇心危的踪迹。此事能顺利解决,王爷功不可没,况且昨晚动静不小,只怕也惊动了王爷,因此臣请陛下令王爷一道参与椿龄观的后事处置,由他来做个见证再好不过。”
乾圣帝盯着迟莲,久久没有言语,迟莲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现在一定在疯狂地思索为什么要把惟明拉进这个案子里。
他并不急着解释,静静地等待乾圣帝发话。片刻后,乾圣帝果然问道:“大国师何以如此看重端王,难道是他有什么特异之处?”
迟莲答道:“殿下聪慧敏锐,心性沉稳,又于修行一道颇有心得,和臣算是半个同道中人。至于特异之处,恕臣眼拙,倒是没看出什么。”
他这话说的很妙,没看出什么,那就是好的没有,坏的也没有,相当于否认了乾圣帝耿耿于怀的异星之说,以神仙之身亲口认定了惟明的凡人身份。
“国师慧眼如炬,怎么会看错。”乾圣帝摇了摇头,有几分轻慢地笑道,“他那修的是什么仙,和大国师这样真正得道的高人比起来,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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