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珩很少见他这副吃瘪憋气的样子,虽然不是他造成的,但并不妨碍他的内心里充满了占据上风的愉悦,笑道:“你说这个节骨眼是从哪儿来的?”
迟莲:“……”
“殿下现在掌着大理寺,这案子早就在他手里了,早不提晚不提,偏偏这时候拿出来,不就是为了有个现成的理由分开一段时间?”归珩道,“我只见过帝君拿捏别人,旁人何曾拿捏过他?你能让他做到这一步,也是本事。”
迟莲嗤之以鼻:“饶了我吧,不就是出门办个案,不必发散到天边去。”
归珩冷笑道:“快得了吧,你要是真觉得这回跟之前的事毫无关系,那刚才是闲得手痒捏盒子玩?”
迟莲无言以对。
归珩等了一会儿,待迟莲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才认真地道:“你躲着他,他就加倍地让你牵肠挂肚,嘴上拒绝,心里却骗不了人。都这样了还不肯承认,明明是两情相悦,非要等到日后错过了才知道后悔吗?”
迟莲端坐在那里,犹如一尊白玉雕琢的神像,连心肠也是石头做的:“因为没得到而后悔,总比只图一时欢愉、到头来宁愿自己从未得到要强一些——那时候就不只是后悔,而是可悲了。”
归珩疑惑道:“我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在顾忌什么?怎么感觉你这个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如果你跟殿下在一起了,就会引发天崩地裂三界动乱?”
“白玉京中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叫‘太上忘情’,天庭并不禁止天族通婚,但你看仙尊以上的神仙们哪一个成亲了?连天帝天后都是各领一方,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迟莲道,“神仙修的是大道,而大道不容偏私,有所偏爱就是有损道途。更别说帝君本身就执掌着人间天道,他若因此出了点岔子,那就真的要三界动乱了。”
归珩长长地“哦”了一声:“所以你拒绝他,是怕帝君会因你而生心魔吗?”
“虽然这么说显得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但事实如此。”迟莲叹了口气,“再说帝君在人世轮回的记忆不知道会保留多少,待有朝一日重归神位,天庭里那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到时候他该如何处置我?”
归珩嘀咕:“我总觉得你操心的有点太远了,帝君都还没说什么,他哪儿舍得处置你?”
“正因为帝君现在是凡人,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只凭着一腔冲动做事,所以我才要操心。”迟莲无奈地道,“我倒是很想破罐子破摔,可他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殿下。”
“他是九天十界的苍泽帝君啊……”
康渡县雀扇津。
前往梁州最快的方式就是走运河水路, 惟明一行整装待发,等着船夫搬行李的工夫,归珩凑到惟明车驾旁边, 悄声通风报信:“殿下, 还是没来。”
惟明今天起得早, 还有点犯困,端坐在车中闭目养神, 闻言好像也不怎么在意似的,淡淡地“嗯”了一声。
归珩悻悻嘀咕:“一个两个的,还挺沉得住气。”
其实他纯粹是被殿下那张冰清雪冷的脸迷惑了, 如果能将惟明现下的心情具体演化出来, 所有人将会看到一个小人焦灼地走来走去、四处张望、萎靡不振、突然发疯、挠烂墙角、继续萎靡……等一系列花样百出的猴戏。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 船工过来禀告行李箱笼均已搬运完毕, 请诸位大人们登船。惟明眼见着再也拖延不下去,只得从车中下来,走到了码头上。
临登船前, 惟明再三按捺,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临风回眸, 遥遥眺望了城楼一眼。
城楼上空空荡荡,除了烈烈旌旗, 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
惟明暗自叹了口气,说不失落是假的, 然而失落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把“来日方长”四个字念经一样来来回回在心里过了七八遍, 才重新打点起精神, 在随从的簇拥下登上了客船。
这次出行前惟明虽已说过要尽量低调、不得惊扰地方, 但端王殿下毕竟是皇子之尊, 宫中仍特意为他单独安排了一艘大船。这条船上只有惟明随身带着的归珩和江海两个下属,外加宫中派遣贴身护卫的四名金吾卫。阵仗排场不大,惟明也不是爱摆架子的人,走到船舱前便回头对金吾卫道:“诸位自去休息,船上无事,不必跟着。”
金吾卫们自然乐得清闲,各自告罪退去。惟明回手推开房门,对归珩道:“先进来——”
他余光一瞥房中,声音戛然而止,随即生硬地转了个弯,把刚推开的门又拉回了一点:“没什么事,你们两个也去休息吧。”
江海忠心耿耿,刚想说那怎么行奴婢得先进去洒扫铺床,归珩借着方才那一开门的瞬间,已瞧见了地板上拖着的一角银青色衣摆,当即伸手将江海一揽,笑眯眯地道:“多谢殿下体恤,那属下就先告退啦。”
说完他直接仗着臂力把江海夹起来,脚不沾地地拎走了。
惟明:“……”
他扶着门框,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勉强平复此刻毫无章法的心跳,随即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为端王殿下准备的房间里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
清晨的天光藉由水面反射,透过窗纸,在室内轻轻地漾着波光,惟明凝视着他的面容,像注视着一个经年的梦境。两人谁都没有立刻开口,只在这脉脉的沉默里安静地对视。
过了像有一辈子那么久,惟明才低声道:“大国师屈尊驾临,有何贵干?”
迟莲起身,衣摆流水般从膝头滑落,行动间如缭绕着一段云雾,更显得仙气飘逸,出尘绝俗。他欠身向内让了让,示意惟明进来坐,同时回答道:“殿下远行千里,臣还能一动不动地安心坐在紫霄院吗?”
惟明到他对面坐下,心里已经软了五六分,嘴上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出京查个案子而已,有金吾卫和归珩跟着,无论水匪还是妖怪都不在话下,掀不起什么风浪。”
迟莲很无奈地道:“话虽如此,可就算有一万个人跟着,也不如在自己眼睛底下来得安心。”
惟明终于体会到被人甜言蜜语顺毛安抚的快乐,脸色稍霁,哼哼唧唧地道:“所以你思来想去,还是准备亲自跟着我们去梁州了?”
“那倒没有,”迟莲道:“宫中走不开。”
惟明变脸比六月雷雨还快,唰地就垮下来了。
正是在这一刻,迟莲忽然意识到惟明和他记忆里的苍泽帝君确实是不一样的,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在惟明身上看到了苍泽帝君从未表现出的性格侧面。
苍泽帝君仿佛是从出生起就已经是帝君了,永远不慌不乱,大局在握,如同一汪深不见底而无波无澜的寒潭。他肩上承载了天庭众仙和人间生灵的期望,习惯于做最后兜底的那个人,却从未对任何人、任何生灵表现过哪怕一丁点的弱势。
而惟明作为失去记忆的帝君,同时也抛下了最沉重的包袱,他有远超常人的稳重,天生聪慧,心智成熟,但又比帝君更为坦率,是个会把“我需要你”写在眼睛里和脑门上的情种。
那一晚的表白彻底戳破了两人间的窗户纸,要想像从前那样不远不近地维持着双方的平衡已经不可能了。但现在看来也未必全都是坏事,至少迟莲终于能从一个不算仰望的角度开始观察惟明,天上孤悬的寒月坠入他怀中,长久以来高贵神圣却宛若枷锁的光环终于碎裂了。
迟莲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小册子,递到惟明面前:“臣此番前来,一是为殿下送行,二来是想请殿下看看这个。”
惟明半赌着气,拿过来翻了翻,只见上面写满了他这次行程上到随行官员下到杂役仆从的来历生平,甚至还有梁州本地官员的出身履历。从圣旨下来到今日出发,短短十天内能攒出这份东西,其中所耗的时间精力可想而知。
“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你是有多不放心?”他低头看着纸上字迹,明明是被人珍视着,却无端升起了好大的委屈,“有工夫宁愿弄这些,也不肯见我一面。”
迟莲或许是听出来了,莞尔安慰道:“此是臣分内之责,应当的,殿下不必太过介怀。”
惟明道:“还记得你是谁的人吗大国师?这算哪门子的分内,你去问问紫霄院认不认这个‘应当’。”
迟莲只是柔和地看着他,并不争辩。
惟明缓过那一阵心酸劲,也意识到自己方才是有点激动过头,干咳一声转移话题:“这回出去,少说也得数月方回。我不在京中这段时日,大国师权且帮我看顾着王府。梁州是康王一派的势力,万一真查出点什么来,我怕他狗急跳墙,拿无辜之人泄愤。”
“殿下既然明知此行凶险,为什么还执意亲自前往?”迟莲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京城怎么都好说,到了梁州就是天高皇帝远,更别说那边还有个总揽三州海防的西海都督方天宠,他和康王关系匪浅,万一康王怕殿下坐大,叫他在梁州给您使个绊子怎么办?”
惟明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你把情况都摸得这么详细,不就是随时等着出马相救吗,既然有这样的靠山,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迟莲:“……”
“当然,有大国师在背后撑腰是一方面,我自然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惟明道,“你不是一直鼓励我当皇帝嘛,我要是没有点拿得出手的功绩,如何服众?皇帝又凭什么选我不选康王?”
“而且这件案子为什么由大理寺办而不是刑部来办,就是考虑到那位西海都督。海神祭典只是个引子,西海沿海各州府的海防和贪腐才是真正扎在皇帝喉头的鱼刺。现在不彻查清楚,日后迟早酿成大祸,到时候谁坐江山谁接烂摊子,说不定倒霉的还是我。”
惟明有个非常神奇的本事,天大的事情到了他嘴里都能给描述成小猫打架,迟莲心中因忧虑而生的一点急躁也终于被他抚平,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殿下太辛苦了。”
惟明揶揄道:“‘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莲花扑鼻香’嘛,我若不求上进混吃等死,只怕现在还在端王府里痴痴地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呢。”
迟莲:“……”
“看来殿下这会儿心情好,都开始念酸诗调戏人了。”此时船舱外传来响亮的号子声,是即将开船的信号,迟莲语气平板地道,“祝殿下此行马到成功,平安归来。臣先告退了。”
惟明忙道:“等等!”
迟莲:“嗯?”
“离别在即,好几个月见不到面,你用一句‘告退’就想把我打发了?”惟明意意思思地暗示道,“就没有更激烈一点的告别吗?”
迟莲简直被他磨得没脾气,凉凉地道:“怎么,还要我给殿下哭一场才算完?”
惟明对他这个木头脑袋无话可说,只好自己张开了手臂,道:“要抱一下。”
迟莲好好的一个神仙,被他的别出心裁惊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殿下,这恐怕不太合适……”
惟明理直气壮:“我不是你最敬爱的苍泽帝君了吗?有什么不合适的,还是说你们天庭的规矩是连抱一下也不行?”
迟莲抱着手臂盯着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有求于人的时候,才肯承认自己是帝君,一闹别扭发脾气,就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个凡人。”
惟明:“……”
他仍在执拗地伸着手。迟莲僵立了片刻,最后实在绷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微微俯身,将他整个人拥进了怀中。
惟明下巴抵着他的肩窝,眷恋地环抱住迟莲,好像要借这个动作把他的温度永远记在心里,用很小很小的气声说:“真不想让你走啊。”
迟莲眼底蓦地一热,心说真是造孽,然而终究不可太过放任沉湎,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但愿殿下诸事顺遂,平平安安。请殿下切记,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一定会去救你,殿下千万千万、要等等我。”
船身摇晃幅度越来越大,迟莲松开了手后退一步,道:“殿下多保重,臣告退了。”
惟明:“等等!”
迟莲:“又怎么了?”
惟明:“你能不能不要变成烟散掉,我看了心里难受,换个别的行吗?”
迟莲:“……”
他顶着一脑门“破事真多”的怨气走向房门:“那我……”
惟明:“就这么出去吗?接下来整条船的人都知道大国师从本王的房间走出去了。”
迟莲:“……”
最终他无路可走,只能选择从惟明卧室的一侧窗户翻了出去,身影消失在了粼粼水波之间。
惟明坐在小桌子旁边,翻开了迟莲精心准备的册子,心道很好,这样的事再多来几次,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迟莲对他的清白负责了。
第31章 幻中身(六)
行途漫长, 足够惟明把那本册子和卷宗看上十个来回,还有余裕叫上随行官员过来一起探讨案情。
此案发生在今年七月十五。梁州旧俗,每年中元节时, 城中都要举办盛大的海神祭典。当地人认为人死后魂魄沉在海底, 只有中元这一天, 海神会大开鬼门,届时海底沉睡的亡人魂魄将乘着海浪归来, 接受生者的祭拜与供奉,直到天明方归去。
因此每年临近中元节,当地人以宗族为群, 提前精心扎好繁复华丽的花船。到中元正日, 各族先推着船于白日绕城游行, 到晚间时, 再将花船放入海中,连带着各类纸扎的祭品一同焚烧,祈求海神保佑来年风平浪静, 供奉祖先以保佑宗族兴旺发达。
然而今年中元节当夜,祭祀过海神之后,留在海滩上晚走的几个渔民忽然发现了一艘被风浪推到岸边搁浅的大船。他们出于好奇, 决定进入船舱内一探究竟,却发现这艘船上陈设凌乱, 犹如被人洗劫一空,然而船舱各处却诡异的空无一人, 既没有血迹, 也没有打斗痕迹。渔民们觉得奇怪, 又摸到了下层客舱, 这一次打开一看, 却彻底被吓了个魂飞魄散——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几十个人,每一个看上去都栩栩如生,但每一个都彻底死透了。整艘船上,竟然连一个活物都找不到。
此案先报到刑部,由刑部派官员亲自前往梁州问案。然而刑部官员在当地整整查了两个月,最后呈报的结案文书中竟然没有查出死因,还说死者身份未查清,张贴告示也无人认领,推测他们有可能是海盗,是在海上劫掠造孽太多,引起海神降罪,所以在中元节把他们的魂魄一起收走了。
这份卷宗由刑部转到大理寺,最后被搁在了惟明的案头,令端王殿下沉默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所以说他这回千里迢迢地跑到梁州查案,并非全出于那些拉拉扯扯的小心思,也是考虑到这个离谱的海神案如果放着不管,恐怕就真的要石沉大海、变成一桩糊涂冤案了。
跟着他出门办案的官员,一个出自大理寺,是他已经很熟悉的下属大理寺丞贺观,这位在迟莲的册子上足足占了正反两页纸,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格外出挑,而是他的祖父是不久前才刚刚致仕的左相贺茂义;另一位沈云山则出自御史台——好巧不巧,正是御史中丞秦慎的学生。
两人都是青年俊彦,比惟明年纪稍长,对他这个王爷恭敬有加却不谄媚奉承,惟明有时候能感觉出他们看向自己的眼光里不约而同地带着点审视的意味。至于个中缘由也不难理解,无非是奉了长辈尊师之命,来考察他究竟是不是一根足够坚固、值得托付的树枝。
数日之后,船行近岸,进入梁州地界。
梁州长史赵廷英亲自出城相迎,恭敬地将端王一行接进了梁州刺史府,当晚又召集梁州大小官员,设宴置酒为钦差接风,席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接待得十分周到,不管是场面还是礼数上,都挑不出任何差错。
连惟明心里都有一点纳罕:按理说梁州一地都是康王的势力,就算惟明以皇子兼钦差的身份到来,他毕竟只是刚见用不久,前程尚未可知,按照人之常情,就算是为了讨好康王,梁州官吏也应该对他们冷淡些,而不是热情洋溢得像饱受冤屈的老百姓终于等来了青天。
然而他不挑理,赵廷英却还要先自罚三杯,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向惟明深深一揖,恳切地解释道:“今日都督未能到场,实在怠慢了殿下。近来乔州海寇又有蠢蠢欲动之势,方都督亲自带兵到前线布防,军情不容拖延,是以不能前来迎驾。都督命下官等尽心侍奉殿下,待他清剿海寇,得胜而还,必定亲自来向殿下谢罪。”
大周西面临海,依海而建的各州府农渔工商百业兴旺,是一块繁荣富饶却引人垂涎的肥肉,源源不断地吸引着异族与海盗们向它伸手。每年夏秋时节,海盗尤为猖獗,各地或由驻军把守,或组织民兵抵抗,虽时有成效,却都不长久,终究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海盗之患,沿海生民更因此而陷于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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