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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玉京(苍梧宾白)


“九天之誓至关重要,说是天庭的根基也不为过,又是帝君一手创设,因此于情于理,他都要亲自走一趟。”
“原本帝君出行,我与迟莲是一定要有一个跟着的,但那时我被长生天尊借去帮忙,迟莲还在外面忙着另一件差事,没来得及赶回来,因此帝君此番下界,只带着显真仙君一道前往茫洲。”
“那一天在茫洲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帝君与迟莲各有一件用来传信的信物,出事时迟莲有所感应,当即动身赶往茫洲。但等他到达时,只见到了帝君行将消散的遗躯。”
“从当时遗留的场面推断,应该帝君修补九天之誓缝隙时遭到法阵反噬,为了不让九天之誓崩塌而耗尽毕生修为,以身补天,最终力竭战死。”
惟明:“那位随行的显真仙君呢?”
归珩勉强勾了下嘴角,脸色非常不好看:“尸骨无存。迟莲说是因为法阵反噬被波及,不幸殒身。”
这句话说得很委婉,惟明立刻明白了他说不出口的隐情。显真仙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的立场完全取决迟莲如何说。尸骨无存有可能是灰飞烟灭,也有可能是他根本不在阵中——若是后者,帝君无端被阵法反噬,是不是因为真正的凶手背刺了他?而那个凶手极有可能正是他一手栽培、信重了上千年的仙君。
帝君对于天庭何等重要,如果真闹出这样的传闻,降霄宫上上下下都要被清洗一遍,到时候树倒猢狲散,大家谁也不用干了,全都得收拾包袱被发配去下界当山神。
归珩低垂着眼,耳朵尾巴如果有实体的话,此刻应该全耷拉下去了。
惟明轻声道:“后来呢?”
“其实神仙陨落时神魂消散,身躯也会化为虚无,但迟莲设法保存了帝君的遗躯,带回天庭,停放在降霄宫内。帝君死讯传出,天界震动,但我们没想到天帝会那么心急,先是急吼吼地派仙官来收缴三才印,得知印鉴下落不明后,不知道是听了谁的谗言,竟然从他的随从中指派了一位出身妖族的平楚仙君,命他来做降霄宫的继任者。”
“但凡长了眼睛的神仙都知道这是个碰不得的禁忌,但是平楚估计是向天借胆,竟然拿天帝的旨意当令剑,带着上百天将趾高气扬地到降霄宫上任,甚至不顾阻拦,命令他们强闯降霄宫正殿。”
“要知道那时帝君遗躯就停在正殿,里头还有个迟莲呢。”
以他们对迟莲的了解,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但惟明还是问道:“他做了什么?”
归珩转头看了一眼迟莲,极低地冷笑道:“那还用说吗,那个疯子当场砍了平楚仙君,把他的脑袋扔到了凌霄殿天帝的御案上,对他说‘这种东西你自己收好,不要脏了降霄宫的地面’。”
惟明:“……”
这个胆大包天的性格到底是随了谁,怎么比仇心危还邪性,该说不愧是红莲花吗?
“天帝受惊不小,主要是面子扫地,丢人丢大了,当然不可能放过迟莲,当场命天将将他收押天牢。我们虽然觉得砍了平楚解气,但为了一时荣辱把迟莲搭进去实在不值,于是去求青阳仙尊帮忙疏通解救。”
惟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因为帝君在时,对青阳仙尊一向关照,碧台宫遇到难处来请帝君援手时,只要不是太出格,帝君能帮的都会帮一把。天庭有传言他们在上古大战时就认识,不过正主谁也没承认过,也没有人敢把这话拿到他们面前去问就是了。”
惟明道:“青阳仙尊我不知道,但是苍泽帝君这边,你竟没有问过吗?”
归珩理所应当地道:“因为迟莲不喜欢青阳仙尊。每天看见就已经够烦了,万一传言是真的,他不得气得举身赴天河,到时候还得去捞,也挺麻烦的。”
惟明:“……你们俩的同僚之情真是令人感动,他为什么不喜欢青阳仙尊?”
“估计是记着当年不让他化形的仇吧,”归珩随口答道,“而且他那个脾气跟谁不犯冲?我感觉除了帝君,三界内就没有他喜欢的活物。”
“话又说回来,我此前一直觉得青阳仙尊待谁都是温柔和气,春风拂面,可是没想到真求到他面前时,他却告诉我,他救不了迟莲。”
惟明:“为什么?”
“‘正是因为他是帝君的手下,才不能通融。天帝是帝君一手扶持起来天庭至尊、三界共主,如果连一个小小的仙君都能冒犯到天帝脸上,那帝君这几万年的谦退算什么?你们难道要给帝君身后清名上留下污点吗?’”归珩道,“这是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敢忘。”
见惟明没说话,他抹了把脸,低声问:“帝……您怎么看?”
惟明直言道:“乍一听很有道理,但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纯粹是推脱——他跟苍泽帝君真的是朋友吗?我怎么觉得他俩并不熟……起码青阳仙尊跟他不熟。”
归珩精神一振:“怎么说?”
惟明道:“就事论事,迟莲的确有点过了,但是平楚挑衅在前,更何况他挑衅的不是迟莲本人,而是降霄宫,这才是真正把苍泽帝君的颜面放在脚下踩吧?没有哪个真朋友会不管自己人的尊严,反过来却要周全天帝脸面,可见他的心原本就是偏的。”
“再说以你对苍泽帝君的了解,他是那种谦退求稳和稀泥的慈祥老神仙吗?”
归珩果断摇头:“绝对不是。帝君处事随和,春风化雨,但该出手时绝不含糊。”
“我想也是。”惟明点点头,“而且我猜他本性说不定要更强硬刚烈一些,否则不会在初见时就那么看重迟莲,把他留在自己手下。”
“岂止是看重,都要给惯成祖宗了。要不然迟莲对平楚仙君出手也不会那么不留情面。”归珩赞同地感叹,又继续道,“迟莲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简直就是铁石心肠,他根本没指望我们去救他,第二天就从天牢越狱,从降霄宫盗走帝君遗躯后,直接叛出天庭,逃得无影无踪。”
“纵然希望约等于无,但我知道他会上天入地想尽办法复活帝君,也做好了再相见时放他一马的准备,却万万没想到,竟然真的让他做成了……”
他深深地埋下头去,借着昏黄的烛光,惟明看见他的衣摆上晕开了几点圆圆的水迹。
“我知道你对苍泽帝君感情深厚。”惟明无奈地道,“但先别忙着哭,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
闻言,归珩抬起头,红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他。
“你是神仙,应该能看出来,我无论是肉身还是魂魄,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
“这有可能是对真正的帝君的保护,但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希望借我这个诱饵钓上大鱼。”
“苍泽帝君的死因,迟莲这些年的行踪,还有三才印的下落……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不要向任何人泄露我们今夜做出的推断。”惟明低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天庭显然不是铁板一块,小心背后冷箭。而且仇心危诡计多端,我怀疑他未必死绝了,看他的样子,大概也认出了我是谁,要做好他卷土重来的准备。”
归珩用手背擦去眼泪,点了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我会小心。”
“但你不要再怀疑自己了,您就是帝君,哪怕失忆变成凡人也是帝君。”他坚定地对惟明说,“我在帝君座下几千年,虽然没能学会阵法,但日日受帝君教导,他是什么样的神仙,我最清楚。”
“不管天庭和魔族有多少手段,哪怕要与整个白玉京为敌,我和迟莲都会全力保护您。”
“直到您重归玉京,君临九天,荡尽一切魑魅魍魉。”
作者有话说:
想象中的帝君:呼风唤雨执掌生杀的高贵天神 实际的帝君:辅导孩子写作业气出心梗的老父亲

第二十四章
天色昏沉, 狂风卷地,寸草不生的山巅上到处散落着崩碎砂石。他浮在半空,清楚地看见那个人双眼紧闭, 长发凌乱, 了无声息地躺在乱石丛中。
大片刺眼的鲜红从他身后漫溢开来, 犹如千里暗河中盛开的一朵红莲花,要将他彻底吞噬, 带入深不见底的幽冥。
“帝君!”
迟莲猛然惊醒,直挺挺地从床上坐起来,旋即才发现自己早已离开了那漆黑可怖的院落, 此刻窗外晨光初盛, 隐约传来风声鸟鸣, 屋内却十分安静温暖, 只有匀净绵长的呼吸和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
他低头一看,就见惟明伏在床沿,头枕着手臂, 睡得正沉。
锦被从胸口滑落堆在腰侧,迟莲怔然地望着他沉睡的侧脸,噩梦里那剜心般的痛楚还没有完全散去, 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脱出生天。但惟明还好端端地在这里,堂堂皇子之尊, 那么高的个子,却委委屈屈地蜷在床沿那一小块地方, 就这样守了他整整一夜。
迟莲犹豫地伸出手去, 轻轻搭在了他的颊边。
他就像个被吓破了胆的小动物, 看到这个场景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慰藉, 反而无端地害怕起来。
怕它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境, 是个一触即碎的美梦。
惟明的脸颊微温,皮肤白皙光洁,熬夜也无损于他的美貌,只是眼底有一点淡淡的青黑,疲倦的样子反而更令人觉得亲近。迟莲碰到了活生生的人,心中方觉安定,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暗道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正要收手,惟明忽然在睡梦中换了个姿势,顺势一偏头,把脑袋枕进了他掌心里。
紧接着他忽然睁开了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你醒了?伤口还痛不痛?”
迟莲:“……”
偷偷摸人家的脸被抓了个现形,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迟莲想把手抽回来,惟明感觉到了他使劲的力道,却没有立刻放开,也没有戳穿,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仰视着他,眼里含着一点促狭地笑意。
迟莲在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已经没事了。倒是殿下的伤势怎么样了?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睡在这儿万一压着伤口怎么办?”
惟明慢吞吞地从床边坐直,活动了一下肩膀,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惊天大雷:“放心,归珩仙君昨晚已经帮我治好了。”
果不其然,迟莲就像遇见了天敌的猫,一瞬间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归珩?!”
“嗯,”惟明肯定地点了点头,“危急关头,多亏他及时出手赶走了仇心危,救下了咱们两个不说,还帮忙治好了伤。哦对了,昨晚我还和他聊了聊苍泽帝君的事。”
迟莲的记忆还停留在归珩扯着嗓门嚷嚷“你竟敢玷污帝君遗躯”的阶段,再配上惟明此时意味深长的表情,一瞬间透心凉的滋味真是不亚于被仇心危戳了个前后对穿。
“殿下……”他艰难地说,“您不要相信他的话……那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纯粹是一派胡言。”
“嗯?”惟明不急不慢地问,“你指的是哪一部分?”
迟莲:“就是,他说您与苍泽帝君……略有相似……”
“我知道了。”惟明道,“他说你把我当做了苍泽帝君的替身,你指的是这句话吗?”
他看起来好像并没有生气,但越平静才越有可能正在酝酿着雷暴,迟莲后脊背发凉,打点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克制地答道:“臣对殿下绝无半点不敬之意,替身一说是无稽之谈。”
惟明其实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全靠一张平静镇定的脸撑着场面。他注意到迟莲又换上了那套君君臣臣的口吻,于是故意带着点诱导意味地道:“可是据归珩说,我与苍泽帝君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只要是见过帝君的人,第一眼看去都会误认,那么你究竟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殿下就是殿下。您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迟莲斩钉截铁地道,“这一点您无需质疑,也不必担心什么替身之说,臣对苍泽帝君……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惟明:“……”
他僵硬地重复道:“‘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迟莲垂下目光,低声却坚决地道:“是。”
“帝君!”
“咣当”一声,房门被人自外推开,归珩兴冲冲地走进来,没心没肺大声嚷嚷:“我刚才好像听见帝君你们说话了,迟莲醒了吗?”
迟莲:“……”
他震惊地瞪着归珩,像一个机关卡死的木偶一样,把头一点一点拧向惟明,重复道:“‘帝君’?”
归珩:“啊?”
惟明在两道欲言又止的目光里站起来,一整衣摆,先对归珩说:“帝什么君,叫王爷。”又对迟莲道:“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你们二人久别重逢,应该有不少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他四平八稳地走出了卧房,还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然后如同一个走丢了的幽灵一样飘飘荡荡地挪到了院子里,在小石凳上颓然地坐了下来。
原来比被人当成替身还要难受的,是自作多情啊……
他从一开始就误解了迟莲的意思。迟莲与苍泽帝君之间是救命之情、知遇之恩,是多年相伴同进共退,这样的感情当然能够超越生死,而他却肤浅地把它理解成了喜欢,用一介凡人的眼光,妄图度量这千百年的追随纠缠。
而如今迟莲说清了心意,惟明也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这份被他藏在心中的绮思终究到了穷途末路,一见到天日,立刻就化作了一捧无可奈何的青烟。
不幸中的万幸,是除了惟明自己,尚且无人知晓它的存在,他起码还能与迟莲沿着原来的身份继续相处下去。
“王爷,王爷?”
易大有一大早看见他们王爷失魂落魄地坐在院子里发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忙上前问:“怎么了?是大国师那里情况有变?”
“啊?”惟明被他叫回了神,“哦,没事,归珩在里面陪他说话,我出来醒醒神。”
易大有想起昨晚那场面至今还心有余悸。两人满身血迹,就像刚从战场上逃难回来,惟明怀里还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大国师,不让请太医也不要人服侍,扎在屋里也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搞得他这一宿提心吊胆,也没怎么睡踏实。
“王爷顾及大国师的伤势,昨晚想必没有睡好。”他回头望了一眼正院紧闭的房门,温言劝道,“时辰还早,东边厢房也都收拾好了,王爷不愿让大国师挪动,姑且移步过去,再多歇息片刻吧。”
惟明摆摆手,示意不用:“不碍事,你有心了。我们过会儿还有些事要谈,上午只怕得去观风殿面圣,先叫他们备好早饭吧。”
易大有见他眉心始终微微蹙着,像是心里牵挂着什么事,不便再劝,躬身应了声是,领命而去。
少顷房门吱呀一响,归珩探出头来,嘴角顶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淤青,委委屈屈地道:“帝……殿下。”
迟莲冷酷如冰雪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你要是再改不了口,那张嘴就不必留着了。”
惟明:“……”
他头疼地扶着脑门站起来往回走,预感到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消停:“你们俩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话是会引来天劫吗,非得打架?有那个时间为什么不能凑在一起研究一下阵法……”
话没说完,迟莲和归珩立刻犹如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满脸写着“快给我根绳子让我吊死算了”,吓得惟明赶紧顺毛:“好好好对不起,我不应该专挑人痛处戳,阵法那么难,肯定不如学一门武艺前景好,不学就不学吧。”
归珩悻悻地嘀咕道:“为什么都失忆了还不放过我们?帝君真可怕。”
迟莲:“……”
他过去给惟明斟了茶,和归珩垂手侍立在两侧,一举一动都是训练有素的规矩:“先前多有隐瞒,昨夜又害殿下身陷险境,是臣护卫不力,请殿……”
“打住打住。”惟明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他,“你不嫌累得慌吗?天条都犯了还说这些。别站着了,都坐下说话。”
迟莲和归珩在降霄宫内都算辈分小的,上头既有苍泽帝君这座大靠山,前面又有三位仙君挑大梁,一直以来可以说是无忧无虑,仙途坦荡,生涯中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也不过就是被帝君抓着学阵法。
他们过了几千年的平静生活,还天真地以为这样的平静可以永远延续下去;可谁又能想到,那巍巍有如天柱一般的靠山,竟也会有轰然坍塌的一天。
降霄宫的年轻神君们,有的被迫直面风雨,忍辱求全,殚精竭虑地设法支撑摇摇欲坠的降霄宫;有的孤身杀出一条血路,不惜背上叛徒骂名,隐姓埋名图谋东山再起。经历过生离死别和踽踽独行的岁月,迟莲与归珩此时再见,心境早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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