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高脚杯的杯茎,缓缓转动酒杯,红酒的香气渐渐醇厚浓郁起来。深夜里,无数的高楼大厦都陷入沉睡,在夜色的笼罩下,像一座座山峰。
沈书临慢慢喝完了红酒,可能是微醺了,他看那些山峰,全都像是南迦巴瓦峰。
九月下旬的时候,沈书临收到了从云南寄来的冰岛谷花茶。
一年三次采茶季,茶质最好的是头春茶,然后就是秋茶。头春茶的鲜甜是最佳的,可秋茶的茶韵也别有一番风味。沈书临向来喜欢。
这次收到茶后,他先是看了看干叶,泡开后又仔细看了叶底,果然仍和春茶一样漂亮。标准的一芽二叶采摘,叶片完整且对称,叶梗长度全都一样,简直像是机器挑选出来的茶。
但他心里清楚,口感也清楚,机器做不出这样的茶,只有茶人的质朴和真心,才能赋予一杯茶上好的口感。
除此之外,他还收到了其他茶山寄来的秋茶,有的甚至是他没买过的山头。沈书临惊喜之余,又有些疑惑,但他忙起来后也忘了这茬,只是又多订购了几种茶。
生活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但每过一个月,就会有网购的葛花寄到沈氏总裁办。林西洵已经习惯了,会在沈书临去应酬前,为他煮上一杯葛花,装在保温杯里。
十月开始,沈书临又出了几次差,在外省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都多。许斌也有几个研讨会参加,等到两人都忙完,已经到了年底。
许斌的母亲早逝,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定居在M国,他每年都是独自过年。今年他和沈书临同居,两人自然会讨论去哪里过年的问题。
沈书琴事先和沈书临谈过,邀请许斌来和他们一起过年。经由沈书临说出,许斌自然是应下,这事就这样定下了。
八月底时候,姜一源回到了茶山。
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不时有来往的茶客和他擦肩而过。到山上时天已经擦黑,老吴头正坐在高高的树干上,叼着烟管冲他吆喝:“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姜一源笑了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灵活地爬上树,拍了拍老吴头的肩膀:“师父,三个月不见,身子骨挺利索啊!”
老吴头哼笑一声,问:“怎么样,你这趟回去,追回沈老板了吗?”
姜一源神色平静:“已经结束了。他有了新的对象。”
老吴头拍拍他的肩膀:“来,采茶。”
今年夏季温度高,雨水少,日晒足,秋茶的品质比往年好,往来的茶客也比去年要多。
老吴头一天要接待好几拨茶客,大家品茶后都是赞不绝口,爽快地下了订单。
师徒两人天不亮就爬上树摘鲜叶,到了傍晚摊凉杀水,炒青去青,揉捻晾晒,最后压饼或装袋。忙了大半个月,秋茶季总算过去了。
完成所有订单后,姜一源总算有空来制作最特别的那一份茶。他认真地挑选每一茬鲜叶,把眼睛当显微镜,选出最漂亮、最规整的茶叶。在月光下,他用手指一次次揉捻,直到天边朝霞出现。他将月色和晨光都揉捻了进去。然后,他寄出了这份茶。
他还去了其他山头,只要是沈书临包过树的茶寨,姜一源都去了。每一种茶叶,从树上的鲜叶到压成饼的全过程,他都亲自动手。茶农们都知道他是老吴头的关门弟子,放心让他去做茶。
到了九月下旬,姜一源寄出了所有的茶。
闲下来后,他依然起早贪黑。每天早晨起来,先背着竹筐去林子里捡柴火,堆在灶台旁边。然后在庭院里撒一把麦麸,看着鸡们吃完。
老吴头爱去山下打麻将,中午时候,姜一源就自己做饭。他不会别的,只会煮面条。面条煮熟后捞出,面汤里加一点盐和酱油,放两片小白菜,撒一把葱花。
然后他就在茶树下面画画,画到日落西山。打完麻将的老吴头一般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拎着半斤白酒和一只烤鹅。
老吴头会拉着姜一源陪他喝酒,天南地北地扯些闲话。有一次喝得多了,老吴头终于说起了他儿女的事情。
“都是忘本的人……”老吴头醉醺醺地说着,“我们茶人,依山傍山,茶山给了我们好生活,茶山就是本,就是根。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想把茶树卖掉,还劝我跟他们一起去国外定居……”
“我又不会说那叽里呱啦的外国话,去国外怎么活哇?”老吴头又喝了口酒,“喝不到山泉水泡的茶,我一天都受不了。父辈都是茶人,老爷子我生在茶山,长在茶山,死也要在茶山。”
他喝得多了,歪着头嘟嘟囔囔着。姜一源扶他去床上睡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沿着山路向下走去。
这山路他走过太多次,闭着眼睛也不会摔跤。每次陪老吴头喝得微醺,他就会来回地用脚步丈量着山路。
上下一个来回,需要8432步。
过年前,姜一源去了趟市里,采买画具和颜料。在商店买好东西后,路过警务站,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一停下脚步,对方却已经看到了他。正对着警察哭诉的女孩顿时嗷嗷叫着冲他跑来:“师父,啊啊啊,师父!呜呜呜……”
“我……呜,坐大巴,到这里,一下车才发现,包被偷了,呜……”沈书兰扑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份证……手机……银行卡,全部没了……”
姜一源惊奇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沈书兰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来旅游嘛,过完年我就要出国……呜……读书了,想再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
姜一源拿出纸巾递给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了,别哭,又不是什么大事。”
他带着沈书兰去警务站里面,登记了相关信息。警察留了姜一源的电话号码,委婉地说,有消息会及时联系。但姜一源心里清楚,发现得太晚,估计是找不回来了。
沈书兰见到熟人后已经完全不慌了,好奇地观察起这座城市来。云南的省会向来有四季如春的美誉,她也是冲这个才来的。
姜一源帮她办理好了临时身份证,又带她去买了手机,办了新的电话卡。今天的机票已经售罄了,姜一源便帮她买了明天一早的机票。
沈书兰终于想起来问:“师父,你怎么在这啊?”
“我也来旅游。”姜一源说。
沈书兰却不信,他连个书包也没背,还拿着刚买的画具和颜料,一副当地居民的样子。
姜一源不愿意多说,只道:“今天先歇一晚,明天早上我送你去机场。”
沈书兰眼睛骨碌碌地转:“师父,你不带我玩玩吗?刚来就要送我走!”
“妹子,临时身份证的有效期只有三天。”姜一源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而且马上过年了,早点回去吧。”
沈书兰老成地叹了口长长的气。
第二天一早,姜一源送她去机场,又给了她一些现金。
沈书兰问他:“你不回家过年吗?”
姜一源说:“不回。”老吴头一个人孤苦伶仃,他想留下来陪师父。当然,他也不想回A市这个伤心地。
沈书兰有点难过,她只觉得,过年不能回家,太难过了。于是她灵机一动,道:“新的手机卡没有联系人,我一个亲人朋友的手机号都不记得,到时候要是有什么突发情况,我该找谁啊!师父,咱俩一起走吧!”
姜一源无语地看着她:“一个手机号都不记得?”
沈书兰歪头想了想:“只记得我男朋友的。”
“那就找他。”
沈书兰说:“他在国外。”
姜一源呵呵了一声,道:“那你存一下你哥的号码。”他流畅自然地报出了一串数字,又道:“好了,准备安检登机吧。”
沈书兰把手机号存好,又闷闷地应了一声,望着他说:“师父,你还喜欢我哥吗?”
姜一源没回答,只道:“你在这里遇到我的事情,不要告诉你哥。”
云南这个地方,太敏感了,沈书临要是知道他在这里,必然会知道一切。知道茶的秘密,知道他的秘密。
所以他不能让他知道。他只想在每年的春秋两季,为他奉上一盏清茶,他没有别的愿望了。
广播中的机械女声已经在通知登机,姜一源说:“路上小心。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你哥。”
大年三十早上,郊区别墅挂上了新的春联,房檐下挂了一排红灯笼,都是沈母亲手做的,看上去格外喜庆。
沈母在厨房做饭,许斌给她打下手。两个小侄子穿着新衣服,在庭院里你追我赶。客厅里,沈书兰正蔫蔫地垂着脑袋,听大姐的训斥。
“你说要一个人出去旅游,谁都没反对你,出发前我和你哥提醒过你多少次,在外要多个心眼,小心被偷被骗。你倒好,直接丢得一分钱不剩,身份证也弄没了。”沈书琴冷冷地说,“要不是遇到个好警察,我看你现在还在外省喝西北风呢。”
“姐,我错了,下次不会了。”沈书兰弱弱地认错。
沈书琴也懒得理她,转身去了厨房。
见人走了,沈书兰立刻低声抱怨道:“哥,你怎么都不帮我!大过年的被训,节日的气氛都没了!”
沈书临方才坐在旁边,只端着杯子慢慢喝水,一言不发。他闻言笑道:“大姐也是关心你,你就当长个教训吧,下次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
沈书兰说:“哥,云南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你为什么年年都去?”
“我不是去旅游,我是去山上喝茶。”沈书临说,“人嘛,总要有点爱好。”
“山上……”沈书兰喃喃地重复,整个人突然坐直。
她少有地动了动脑子,联想起遇到姜一源时的一些细节:对方买了一整袋子的颜料,好几样画具,用几个月都用不完。是因为住在偏僻的地方,所以一次性采购那么多吗?
姜一源答应了会回消息点评她的画作,可仍是每周才集中回一次,是因为手机平时没信号吗?
山上……
沈书临问她:“怎么了?”
“我在云南……”沈书兰脱口而出,却又艰难地把话咽下去,她答应过,不能食言。
她看了一眼厨房里许斌的身影,说:“哥,我给你一样东西。”
姜一源曾对她说,如果沈书临决定和谁定下来了,就把那幅画送给他。她想,沈书临带着许教授来家里过年,应该算是定下来了吧。
两人来到二楼沈书兰的卧室,角落里有一副蒙着白布的画,她走过去揭开画布。
“哥,这是……”
沈书临望着那幅画,笔触太细腻,太多情,一瞬间就把他带回了那一晚。他的目光落在那根递过去的烟上面,两人的手只隔了几分,便要挨上。
“我师父说,等你决定和谁定下来,就把这幅画送给你。”沈书兰叨叨地说着,“对了,他说,这幅画叫《初一》。”
她停下说话,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哥?”
她发现沈书临盯着那幅画,似乎在出神。
“嗯?”沈书临应了一声,他望着那幅画,手摸到裤兜里的烟盒,却又缓缓松开。
他走到窗边,正好能看见那盏路灯。那年零点刚过,有人走了那么远的路,来向他讨要新年的第一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沈母拿着个茶叶盒走了进来:“到处找你,在这里做什么?”
沈书临对她笑笑:“妈,怎么了?”
“院里一位同事送的茶叶,你懂茶,给看看,这茶怎么样?”沈母把茶叶盒递给他,笑道,“小许是个经常做饭的,厨艺比我都不差。”
她忙着去看锅里的鱼,把茶叶给过去就转身下楼了。
沈书临站在原地,几分钟后,他发现盒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茶叶散了一地。他低头去看,发现手在发抖。他蹲下身去,慢慢地把茶叶装回盒子中。
中午吃饭时,沈母笑着问:“茶看了吗?是不是好茶?”
沈书临道:“是好茶,不过绿茶性寒,不适宜冬天喝。您要喜欢喝茶,我过几天给您带些红茶来。”
许斌就笑道:“没想到你对茶这么有研究。”
“他呀,就是个茶痴。”沈母招呼大家动筷子,又说,“每年清明,都要跑去云南喝茶,家里堆了一整屋的茶,一天不喝茶就全身发痒。”
沈书临就笑:“妈,哪有那么夸张。”
许斌看了他一眼,掩饰住内心的诧异。他知道沈书临家里有个茶室,但他甚少见沈书临进去喝茶,他还以为单独弄一个茶室只为附庸风雅。他们交往了快一年,他却从来不知道沈书临如此爱喝茶。
许斌为沈书临夹了一块鱼肉,笑着道:“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喝茶,是我的失职。”
沈书临轻描淡写:“解渴而已。”
这么几个月的相处,许斌和沈家人熟悉起来,谈话也不再拘谨。他发挥了讲课的好口才,吃饭时桌上的欢笑声没断过。但他和沈书兰说话时,对方总是闷声闷气,话少得很。大家只当她丢了钱包心情不好。
下午时候,林西洵打来电话,有一个跨国项目的合同刚刚邮寄送到,需要三日内签字寄出。他问沈书临什么时候有空,他送合同过来。
沈书临正和姐夫在庭院打羽毛球,许斌和沈母、大姐在屋内聊天。他拎着球拍看了一眼屋内,对电话那头的林西洵道:“过年就不劳烦你了,我自己去公司签吧。”
他回屋拿上外套,和沈母说了一句,便开车离开了。
电子版的合同早已经过法务确认,纸质合同只是走个形式。沈书临略微翻看了一下,便签上字寄出。他又在办公室看了会儿文件,临近晚饭时间,才拿上车钥匙离开。
走出沈氏大楼,遇上一位正要上楼的员工,是个刚毕业的年轻女生。
女生立刻立正,响亮地喊道:“沈总过年好!”
沈书临记得她是财务部新来的员工,被财务总监夸过心思敏捷,工作尽心。他微笑道:“大年三十,怎么还来加班?”
女生见他态度温和,一点架子也没有,便打开了话匣子:“沈总您不知道,我今年刚参加工作,家在祖国另一边儿,机票太贵,就索性不回去了,认真工作攒钱!”
沈书临说:“好好干。”
他把给侄子准备的红包给她:“辛苦了,年夜饭去吃一顿大餐。”
女生又惊又喜,连声道:“多谢沈总,多谢沈总!”
沈书临开车往商业街去。少了一个红包,他要去买一个新的。街上的店铺几乎都关门了,他不紧不慢,越开越远,把附近的几个街区都逛遍了,依然没有买到。他又向更远处开去。
终于有一家开门的礼品店,听到店主说有卖红包,沈书临心里飘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又压抑住。
开车回到郊区别墅,天已经黑了。
沈书临把两个红包给侄子,对沈母解释:“公司有点事情。”
沈母心疼他过年都要加班,替他理了理衣服,让他赶紧坐下吃饭。
晚上,一家人在客厅看春晚,沈母戴着老花镜,一边织毛线,一边和晚辈们闲聊。两个小侄子白天在外面疯跑,有些发热,吃了药早早地睡下了。
沈书兰盯着手机看,不住叹气,她给师父的转账超过一天没收,自动退回了,对方不回消息,打电话也是占线。
她正叹着气,沈书临问她怎么了,她立刻警惕地捂住手机,支支吾吾。沈书临皱起眉,正要说话,许斌却叫他:“书临,下棋吗?”
沈书临便坐过去,和他下棋。
几盘象棋后,春晚在难忘今宵的歌声中结束了,屋外传来烟花绽开的声音。客厅里只剩下沈书临和许斌两个人。
许斌说:“伯母不知道我们是分开睡的,没有准备多余的客房。”
沈书临的手指摩挲着棋子,沉思片刻后移动棋子,这才道:“你睡我的房间。”
许斌刚要问,是两人都睡他的房间,还是一个人睡他的房间。
姐夫却抱着孩子出来了,神情有点焦急:“烧得有点厉害,恐怕得去医院。”
沈书临立刻扔掉棋子起身:“我来。”
两人各抱着一个孩子上车,许斌要跟着去,沈书临说:“你去休息吧,我和姐夫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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