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沈书临刚刚才说过——他太年轻了。
有这句话堵在前面,许斌还怎么能往下说?要是他再往下说,岂不是也陷入了“年轻人”才有的怪圈和毛病?
许斌心里念头一转,他在想,沈书临方才是不是故意说出那句关于年轻的话,就为了在这里堵他。可他望入对方的眼睛,那眼神是那样平和淡然,夹杂着淡淡的关切,似乎是真的只为体谅他。
沈书临又道:“我不希望耽误你的工作。”
许斌的话在喉口滚了一圈,他笑着回归了得体的成年人:“好,是我心急了。医院开的药在车里吗?现在要不要吃一次?”
沈书临微笑说道:“在车里,请帮我拿过来吧。”
一大袋子的药,有盒装的,有瓶装的,还有口服的溶液。每一种药,都用圆珠笔写着服用的剂量。“每日三次,每次两颗。”、“早晚各一次,每次一颗”、“这个饭后吃!饭后吃!饭后再吃!每次一颗!”……饭后吃三个字上打了双圈,又钩了双杠,似乎怕人看不见。
字迹很缭乱,看得出写字的人性子急躁,但他尽力把每一笔都写得清楚。
许斌告诉自己无视那些字迹,他接了热水来,沈书临已经把要吃的药拿了出来,就着热水吞服。
“谢谢。”沈书临说,“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去休息吧。”
许斌笑着对他说晚安,走上二楼,往走廊尽头的客房走去。路过茶室时,他又看了一眼那幅画。透过飞机的舷窗,雪花纷扬,地面是齐齐亮着的万家灯火。画面有些模糊,像是近视的人眼中的风景。
许斌脚步一顿,他想起了,沈书临晚上开车时会戴眼镜,似乎有轻微的近视。
他进入客房,关上了门。
客厅里,沈书临给自己泡了杯热蜂蜜水,慢吞吞地喝着,冲淡口中药剂的苦味。沙发上的手机震动了好几下,进来几条消息。
姜一源:哥,记得吃药。那个写了饭后吃的别吃,明天吃了饭再吃。
姜一源:你今天只吃了一顿饭,要是半夜饿了的话,推荐这几家外卖,比较近,配送得也快,【xxxxx】【xxxx】【xxxx】
姜一源:你们要是……
姜一源:……算了。
姜一源:……别在卧室的那幅玫瑰花下面。
姜一源:求你,哥。
沈书临盯着最后的那条消息看了几秒,拨了电话过去。
只响了一声,对面便立刻接起了,似乎是在盯着屏幕等着来电。
“哥……”姜一源闷声喊道,声音里是说不出的低落。沈书临问:“回家了么?”
“还没。”姜一源在路边花坛上坐下,他满腹都是心事,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他无比想念茶寨里十八弯的山路,想念山里的黑夜,他一点也不想留在繁华的都市。
他摘了片灌木的叶子,在指尖揉碎,青绿的汁液让他想起鲜嫩的头春茶叶。
他问:“哥,今年的茶好喝吗?”沈书临想起头春冰岛茶那漂亮的叶底,唇齿间似乎又泛起了鲜爽的清甜。他说:“不错。”莫名的,他想起了姜一源手上那些细碎的划痕,一个奇怪的念头浮上脑海。
姜一源感觉被安抚了,他终于能勉勉强强笑出声来:“和去年比呢?去年喝了那么多茶,我就记得那个甜的茶了,其他全部都喝不出感觉。”
听他这话,沈书临便打消了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那念头太过荒谬,他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去年的更甜。”
姜一源顿时又被扎了一刀。老吴头告诉他,茶是真心,每一次的揉捻,每一次的挑拣,每一缕阳光和每一滴雨露,都不会白费。茶叶被水冲开时,一切都会涌入品茶人的口中。
也许是他不够真心。
电话里顿时沉默了下来,只有悠扬的风铃声。
听到这个声音,姜一源知道,对方单独一人在客厅里,给他打这个电话。
“哥,我难过啊。”自然而然地,这句话流了出来,姜一源又摘了把叶子,攥在手心,“太突然了。”
他听出自己语气里的怨,连忙又道:“对不起,哥。但这句对不起不是对他说的,是对你说的。哥,我只对你认错。”他顿了顿,又道:“你打电话来,是不是为了教训我的?”
沈书临微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教训你?”
口中仍有苦涩的药味,沈书临关上客厅的灯,来到二楼的茶室,冲了一泡今年的头春冰岛茶。
他说:“我是想告诉你,应该向前看。过去的事情,无论是好是坏,都已经过去。你要用一期一会的仪式感,去过好当下。”
他的语气温柔又和缓,姜一源却更难过。他早已知道自己的情感无法隐藏,可没想到只短短几个小时,沈书临就把他看破了,知道他仍没有放下,所以来耐心地提点他。
为什么不教训他,因为他们早已不是情侣关系,对方没有这个义务。
姜一源叹息道:“哥……”
他想起那一天的凌晨三点,两人的唇还没有完全分开,沈书临却已说出了分手的话语,那么温柔,却又那么不留余地。
就像现在。
沈书临喝完了一盏茶,口中的苦涩终于散去大半。他慢慢地又冲了一盏,为这次对话做了结语:“好了,早点回家吧。”
姜一源在空旷的大街上晃荡了半宿,天蒙蒙亮了,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姜猛龙正从卫生间出来,看到一个飘荡的人影,吓得一激灵,看清楚后骂道:“兔崽子,大清早不睡觉在这晃什么晃!”
“爸。”姜一源慢慢地说,“我失恋了。”
姜猛龙嘿了一声,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问:“什么时候?谁家的姑娘?怎么没听你说过?”
“去年年底。”
姜猛龙这下子明白了,儿子过年时跑出去,原来是为了躲情伤。儿子大半年都没什么音讯,他本来还挺不爽,这两天都没给人好脸色看。现在听到这话,他心里就舒坦了——年轻人嘛,总是需要自己疗伤。
他拍了拍姜一源的肩膀,豪迈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失个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别给我哀哀戚戚的,打起精神来!”
他拿过桌上的酒瓶,倒了两杯,递给姜一源一杯:“男人的世界,没什么是一杯酒解决不了的。”
姜一源接过酒喝掉,踟蹰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爸,我喜欢男人,这是不是一种病?”听闻这话,姜猛龙差点被酒呛住,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正要破口大骂,却对上姜一源的目光——专注的,认真的,带着一丝茫然与无助,在向他寻求帮助,对他这个父亲展现了全然的信任。
姜猛龙的话便咽了下去。他想到故去的发妻,想到父子这么多年的争吵和冷战,想到儿子给他带回来的护身符,心就软了下去。儿子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这总归是个好的开始。
“当然不是病。”姜猛龙说,“性向是天生的,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或者是男女都喜欢,这都不是后天能控制的。”
姜一源看着他:“是吗?”语气怀疑。
姜猛龙说:“现代社会了,男人喜欢男人又不是什么新鲜事,远的不说,看你沈哥就知道了,他也喜欢男人,但人家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终于到他想听的部分了,姜一源尽力抑制住急切,装作惊讶地问:“是吗?好像没见他和男人在一起啊?”
姜猛龙又喝了口酒,摆了摆手:“嗨,你不是大过年的跑出去了吗,你怎么会知道!沈老弟今年年初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大学教授,好像是他姐给介绍的吧。我和他吃饭的时候闲聊,他说对方人不错,很严谨认真,学术上肯下功夫,才三十出头就评了副教授。”
“还有呢?”姜一源喃喃地说。
“还有什么?”姜猛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哦,沈老弟还说,他母亲和姐姐都觉得他一身铜臭味儿,对这位教授很欣赏,说是书香配铜臭,刚好中和中和。他说得很打趣,估计对这位教授也是满意的吧。”
姜一源静静地听着。是啊,怎么会不满意。谁也不想一身疲惫地回到家后,还面对伴侣不懂事的诘问和不合时宜的醋意。这样一个体面、懂事又内敛的伴侣,沈书临怎么会不满意。
姜猛龙见他越来越低沉,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爸说了,喜欢男人不是什么大事,不会对人生有什么影响。”他违心地说着这话,想着以后非要给儿子掰过来不可,但现在是增进父子感情的好契机,他自然不会说难听的话。
“爸。”姜一源神色郑重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以后你知道了我曾经和谁交往,你若是不赞同,我希望你把全部的火对我发,而不是对他。”
“好,爸答应你。”姜猛龙尽量和颜悦色地说,心里却想着,想得可美,到时候把你们两个人的腿都打断。
姜一源如释重负:“谢谢,爸。”
“好了,毕业典礼是在今天下午吧?你要是还没睡,就去睡一会儿。”
姜一源回到卧室,手机里已经来了几条消息。凌晨时候,他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全部人脉,打听有关那位教授的所有消息。
许斌,男,三十岁,X大哲学系副教授,家住X大旁边的教职工楼栋。情史简单,只有过两段不超过半年的同性关系。母亲在他幼年时去世,父亲在M国定居。
姜一源把所有资料看了一遍,打开电脑,十指在键盘上快速翻飞,搜索着相关资料。他黑进X大的论坛,把所有关于许斌的帖子看了一遍。学生赞他专业水平高,授课严谨,每一句话都有出处。回答同学的课下提问耐心且亲切。同事赞他肯下功夫,热爱学术,是难得的青年才俊。
严谨,认真。这是出现最多的两个词。
姜一源突然笑了,他想到一件很好玩的事情——这样认真严谨的人,在床上也是一样的拘谨古板吧,要是知道了沈书临那些隐藏的掌控欲、那些领带和皮带,会不会被吓跑?
现在还没吓跑,是不是说明他们还没有亲密过?
姜一源愉悦地笑了起来,心里终于舒服了些。事到如今,他也只好苦中作乐了。
下午两点,在学校礼堂循环的校歌歌声中,这一届学生正式毕业了。
典礼结束后,姜一源在画室找到沈书兰,问她画展筹备得如何,沈书兰看到他,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大堆。她最后道:“我哥本来要来看我毕业的,可临时又有工作。”
姜一源心里清楚,恐怕不是工作,是因为要去医院输液。
他说:“妹子,你答应过我一件事,还记得吗?那幅画——”
他顿了顿,微笑道:“那幅画,等你哥决定和谁定下来,你帮我把那幅画送给他。”
沈书兰自然记得,她点头道:“师父,我记得的。对了,那幅画有名字吗?”
姜一源说:“《初一》。”
那一天刚过零点,是新年的第一天。他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去见他,他收获了一个拥抱和一个吻。他们互相都是对方新年抱的第一个人,吻的第一个人。是初,也是一。
那天夜里,他碎成碎片,对方温柔地把他拼凑起来,给了他一颗葡萄味的硬糖,也给了他所渴望的尊重。
沈书兰喃喃地重复:“初一……”
姜一源又说了一次:“谢谢。”
沈书兰问:“师父,男人和男人不能结婚,那怎么样才算定下来?”
姜一源笑了笑:“凭你的感觉。”
他不甘心。即使他已决定认命,他还是不甘心。他不甘心让一个把工作放在伴侣前面的人抢走他曾经的爱人。他的爱人值得最好的,值得这世上所有的优先权。
所以他要送出那幅画。
他道了别,转身离开。
沈书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又想起那幅画。每一个笔触都是那般动人,里面的情感让人心惊,太浓烈了,太汹涌了,她屡屡对着那画落泪。
她脱口而出,喊道:“师父,我不喜欢那个教授,我希望最后是你!”
姜一源的背影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宿舍人去楼空,只剩零星几个学生在收拾东西。姜一源上半年不在,宿舍并没有多少东西,他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大堆草稿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句诗。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去年十月底,他对着那封邮件,抄了一次又一次。
这个时候,周赫从外面推门进来,姜一源迅速关上抽屉,动作太大,桌上的书包翻倒在地,一张黑色钻卡掉到地上。
“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周赫奇怪地问,弯腰捡起地上的卡,“东西都掉……咦?!这是……”
姜一源迅速反应过来,伸手夺过那张卡。周赫却已看到了卡片上Echo酒吧的图标,以及背面遒劲漂亮的签名。
那个代表会员等级的金色钻石闪闪发光,这是一张终身钻石黑卡,Echo发售的唯一一张终身钻卡。
周赫的嘴长大成了O型,不敢置信地念出了背面的签名:“沈……”
姜一源把卡装回书包里:“我偷来的,别张着个大嘴了。”
确实是偷来的。那晚他和沈书临吃完馄饨没带钱,沈书临给了他车钥匙,让他去车里拿皮夹,他顺走了这张卡。沈书临一直到今天都没发现。
周赫的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你……你偷了沈先生的会员卡?被抓到不会坐牢吗?”
姜一源道:“坐牢倒是不会。”最多被耳提面命地训斥半个小时,被领带绑一会儿。但那是过去。换做现在,缺了那层关系,沈书临已经不会教训他了。
他看着周赫惊愕的神情,耸了耸肩,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和谁交往吗?就是和他。去年骑车去西藏,就是为了去追回他,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我去求他原谅。我天天中午都去找他,一天看不见他就浑身发痒,我天天晚上睡不着,跑他房子外面去从天黑看到天亮。但我们最后还是分了,因为我脑子有问题,我神经病,我是傻逼。现在他有了性情相投的新男友,我也挺为他高兴的。”
周赫的表情从震惊到迷惑再到八卦,最后定格在惊悚上,打了个寒颤:“兄弟,你这是为他高兴的表情吗?我怎么觉得你要去杀人?”
八卦的心情压过了一切,他立刻拉着姜一源问:“沈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在Echo天天听到人谈起他,但我每次去得不巧,从来没见过他。”
“是个好人。”姜一源把那叠草稿纸塞进书包,把书包往肩膀上一扔,向外走去,“只不过他不喜欢我了而已。”
走到门口,他顿住脚步。阳光照进来,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平淡如水:“但我还爱他,虽然我已经决定放下了。”
是的,他已经决定放下。早上看过许斌的资料后,他就已经决定了。沈书临想要安稳和平静,他却只会制造混乱。他没有资格去干涉沈书临的选择。
但是在放下之前,他还要去做一件事情。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姜一源上了车,道:“师傅,去X大。”
X大的教职工小区紧靠着商业街,傍晚时候,一片热闹。
许斌下午有三节课,上完课已是六点。他在食堂打包了饭菜,带着一摞学术资料走出学校,打算利用晚上的时间完成一篇论文的初稿。
走到单元楼栋前,一个身影悠悠地从黑暗处踱步出来。
两人四目相对。
姜一源率先道:“许教授,又见面了。”
许斌只惊讶了一下便恢复了冷静:“你好,同学。”
姜一源看了眼他手里的资料,笑了笑,问道:“许教授这么敬业,晚上都要加班吗?”
“当老师,加班是常事。”许斌指了指楼上,“我家在三楼,同学,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
姜一源说:“不用了,就几句话的事情。”
他说:“我哥这段时间身体不好,昨儿去医院看了,要连着输三天的液。许教授作为我哥的现任男朋友,是因为工作太忙,晚上都要加班,所以没空去看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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