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时候,有一个跨国项目需要实地考察和面谈,沈书临要去一趟F国。他其实不太想去,还有半个月就是清明,他今年是要去云南喝茶的。
但项目牵涉较大,这一趟不得不去。出发前,沈书临让秘书去充分对接,尽量压缩出差的时间。
姜一源觉得这个年过得不算差。虽然山上条件是差了些,但没有继母在旁边放明枪暗箭,已经是难得的安宁了。更重要的是,他竟然收到了红包,虽然只有一百二十块钱。
……但这个念头在他掉下树时消散了。
他龇牙咧嘴地撑着树站起来,右腿完全不能着地。
闻声而来的老吴头笑得露出大板牙:“哟呵!终于摔断腿了!好,第一次摔断,算是半个合格的茶人了!”
姜一源无语地看着他,痛苦地说:“师父,你能幸灾乐祸得不那么明显吗?”
老吴头乐呵呵地推出摩托车,载着他去找隔壁山头的李医生。
腿包扎好后,半个月不能着地,老吴头怕他闲得慌,开始教他拼配茶叶。
拼配茶叶是一门大学问,有时连几十年的老茶农都做不出好的拼配茶。因为不但需要经验和知识,还需要灵感。
姜一源自然经验不足,但某个深夜,他突然惊坐起,单腿跳着来到前厅,拿出各种茶和一杆小秤,眼发光手发抖地鼓捣起来。
到天亮老吴头起床,姜一源宣称已经做好了一款拼配茶。他说此茶绝无仅有,让老吴头给他写一张纸条,他要寄给沈老板喝。
老吴头自然不干,不相信他这菜鸡新茶人能拼出什么好茶,这样寄出去不是砸他姓吴的招牌嘛!
姜一源反复恳求,又教他写纸条的内容,这样寄出去,沈老板就会以为是寄给所有茶客的试验茶,就算难喝,也不会砸了招牌。
老吴头耐不住他磨,只好写了。姜一源又找出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罐,把茶叶装了进去,努力营造出一种随意,掩盖这份茶的“特意”。
茶寄出了。
每天清晨日出,姜一源就单腿跳到茶树下面,开始画画。
他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只画同一样东西——透过茶树的枝干看到的太阳。
角度一样,位置一样,画出来的内容也是差不多一样的。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一点“差不多”也变成了“差许多”。
因为太阳的方位在变化,因为茶树在生长。所以每天看似完全一样的画中,都有细微的变化——太阳在树梢的位置变了,同一根枝丫上发了新叶,一片,两片,三片。树枝的褐色变少,鲜绿增多。
他画了两个多月,六十多张画。
这些画按顺序排列出来,就是一幅记录春天来临的动态图。
他画下了春姑娘的姗姗脚步。
进入三月后,万物生长,茶树抽条长叶,茶山又热闹了起来。
姜一源和各个山头的茶农们都已经很熟悉,他把这一年画的画送出去了一些,当做新年的礼物。茶农们礼尚往来,送了他上好的茶叶。
腿好起来后,姜一源却也懒得多动了,每天吃过午饭,他就坐在茶树下面,望着远山发呆。老吴头说过他多次,拿扫帚抽他,让他活跃些,他就跑到其他山头,继续坐着发呆。
一天中午,一位背着大旅行包的老外走上山来,往院子里看了看,用流利的中文问道:“请问吴先生在家吗?”
姜一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茶树下晒太阳,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颇有些惊奇:“他出去了,您找他有什么事?”
老外说:“我找吴先生的徒弟。”
姜一源说:“我就是。”他皱眉回想了一下,他确实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找他。
老外一下子兴奋起来,从书包里拿出一幅画,激动地问道:“您是吴先生的徒弟,这幅画,是您画的吗?”
画的是秋茶季,茶农们唱歌摘茶的繁忙景象。这正是姜一源送出去的其中一幅。
他还没说话,老外却已经看到了他身边立着的画架,激动地连声道:“您就是,您就是!”老外冲姜一源伸出手,“你好,你好,我叫Martin,是F国人。”
Martin开始自我介绍:“我是一名画作收藏家,同时也爱好中国的普洱茶,每年都会来云南喝茶,我的太太和女儿,也非常喜欢中国的茶。”
姜一源邀他进屋去坐,给他倒上茶。
Martin道了声谢,在矮凳上坐下,又道:“普洱茶是美好的东西,但在我的国家,很多人都不知道普洱茶。看到您的画作,我冒昧地找上来,是想和您合作,请您去我的国家,办一场关于普洱茶的画展。”
姜一源听他说是收藏家时,就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但他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提不起心情,只想坐在茶树下发呆,等待着春茶季的来临。
他委婉地说:“Martin先生,谢谢您的欣赏,但马上就是清明,茶山会很忙,我可能……”“马先生?”老吴头洪亮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哎哟,贵客啊!”
姜一源惊奇地望向老吴头,老吴头和Martin握了手,笑得露出大板牙:“你之前没见过马先生吧?马先生每年都从国外飞来喝茶,但他不喜欢人多,在茶客聚集过来之前,就喝完回国了。”
三人在桌边围着坐下,老吴头听说了Martin的来意,立刻道:“办画展,好!”
姜一源无奈:“师父……”
老吴头瞪了他一眼,去他房里拿来那一叠画,给Martin看。
最上面的六十多张是春之影,Martin一边翻看,一边惊叹,他是个收藏家,对画的鉴赏能力极高,自然看出了每一张的细微变化,这是一叠从冬到春的采影。
下面是这一年里零零散散的画作,有深夜围炉品茶,有树干上的眺望夜月,有茶人揉捻茶叶的特写……
Martin看完后,把画整理好放在桌上,郑重地对姜一源说:“请您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我是真心热爱普洱茶,希望我的国家有更多的人了解并爱上普洱茶。当然,我有一家自己的画廊,在我的国家还算有名。如果您答应,卖出的所有画作,我都不收取一个硬币的手续费。”
姜一源听出了他的真诚,知道他是真的热爱,可他依然没有想法。层层的山峦和树林是一道屏障,隔绝他,也保护他,他不想再走入繁华的都市。
正想着怎么委婉拒绝,老吴头却已经一锤定音:“老马,他答应了!”
Martin询问地看向姜一源。
老吴头拍了拍Martin的肩膀:“我们中国人的文化里,有一句话叫,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的师父,我说的话,他不敢不听。”
老吴头瞪了姜一源一眼,喊道:“过来。”
姜一源垂着头,跟着老吴头来到院子外面,他叹气道:“师父,马上采头春茶了,我就想留在这做茶。”
“你听我说。”老吴头正色起来,“我的儿女就定居在F国,他们是茶山养出来的人,又走出了茶山,总觉得自己山野又粗俗,看不起茶山。他们觉得外面的月亮更圆,不肯再回我这里。你去办这场画展,让我那儿女看到,他们看不起的茶,能走这么远。”
姜一源神情微动,看着他。
老吴头眉头一拧,抄起门后的扫帚就开始抽他。
“还有,别天天搁这儿跟我EMO!”老吴头打麻将学了不少新奇的话,“天天垮起个批脸,坐在那一坐一下午,我看着烦!”
他追着姜一源边骂边抽,姜一源嗷嗷叫着躲避扫帚:“师父,别打了!”
“打的就是你!”老吴头越说越气,“给我滚出去散心!好好的一大小伙,天天伤春悲秋,哀哀戚戚,像什么话!你又不是林妹妹,还天天以泪洗面!”
“诬陷!”姜一源灵活地爬上树去,冲下面喊,“我可没以泪洗面,老吴头,别瞎说!”
“反正给我滚出去!你弄得我都要抑郁了!”老吴头丢了扫帚,在树下叉着腰骂,“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你说是不是!给我向前看!”
姜一源扶着树干,目光失神了一下。随即,他叹了口气:“好吧,我去。”
老吴头嘿嘿一笑:“去也不许去太久,按时回来做茶,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第四十七章
到了三月底,沈书临已经在F国待了一周。项目的事情基本落定,只剩下一些细节问题,他把助理留下来对接。他自己订了后天一早的机票,准备直飞云南。
晚上的饭局散后,合作方的负责人拿出两张门票状的东西,笑容亲切地叽里咕噜了一通,又递了一张给沈书临。
对方的员工翻译道:“沈总,听说您爱喝……Pu’er茶。”翻译的发音很奇怪,他又接着往下说,“明天上午,在Martin’s Gallery有一场名为《春与普洱》的画展,是著名的画作收藏家Martin举办的,在他的私人画廊。”
“Gabriel得到了两张门票,希望能与您一同前去观看。明天是您在F国的最后一天,Gabriel希望能让您感觉宾至如归。”Gabriel是合作方负责人的名字,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便带着灿烂的笑容,伸出两个向上的大拇指。
沈书临接过门票看了看,上面印着双语的画展主题,《春与普洱茶》。门票的背景是一幅画,茶树梢头上的太阳和云雾。
他微笑地看向Gabriel:“好,谢谢。”
Gabriel能听懂谢谢,笑得更灿烂了,露出一口大白牙,他拉过沈书临的手不停说话,两人的员工尽职尽责地为他们翻译。
Martin‘s Gallery是一家小众却声望极高的私人画廊。创办人Martin是业内著名的画作收藏家、鉴赏家,眼光极高,为人却恣意,对欣赏的人十足真诚,对看不上的人冷漠至极。画展采取门票制,每次画展,Martin都只给欣赏的老主顾寄去门票,数量极少。这一次和往常一样,他只寄出200张。
第二天一早,Gabriel的司机载着两人来到画廊。
两人在门口处签名登记,工作人员核实了他们的门票。持票者可以带一个助手,双方的翻译便跟着进入了画廊。
在轻柔的古典音乐声中,观展的人们低声交谈着。沈书临手里拿着一份册页,还没来得及翻看,他的目光落在画上,定格着不动了。
茶山,日照,采茶季,深夜饮茶,昏暗的土屋。看到这些画,沈书临几乎以为自己正在山路崎岖的茶山上,而非隔了半个地球的异国。
太熟悉了。熟悉的笔触和风格,熟悉的情感。
沈书临手指微动,正要翻开册页,证实自己的猜测。可他的手指顿住了,并不需要再翻看。
因为他的目光穿过重重人群,和另一道视线对上了,一道惊愕、复杂、喜悦又难过的视线。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和那人对望着,他想起冰岛茶漂亮规整的叶底,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沈书临慢慢地收回目光,Gabriel正疑惑地望着他,又指了指前方的半圆形会客厅,说了几句话。
Gabriel的员工翻译道:“沈总,十分钟后有一场茶艺的展示,由画廊主人和此次画展的画家共同献上。我们过去坐吧。”
沈书临喉咙干涩,他想抽一根烟。可是他当然不能在这里抽烟,而且从过年到现在,他没再抽过一根烟。他嗓子涩疼,便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会客厅旁,姜一源死死地盯着入口的方向,全身僵硬。在一众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中,那个人太出挑,太显眼了。可他知道这不是主要原因,就算在国内,在一大群穿着同样黑色西装的人中,他也能一眼看到他。
Martin以为他是紧张,便安慰道:“没关系的,等会儿你介绍一些关于茶道的知识,我来为你做交替传译,演示泡茶时,我和你一起合作,你不用紧张。放轻松,这些都是画廊的老顾客,是我的朋友。”
姜一源僵硬地收回视线,艰难地说:“好。”
十分钟后,小小的半圆形会客厅里坐满了人,大家都好奇地望着台上的各式茶具。
会客厅座位太少,沈书临和Gabriel的翻译便留在了外面,两人在第三排的位置坐下。
Martin带着热情的笑容,介绍了此次画展的主题,然后他说:“我们的画家姜先生,同时也是一名质朴的茶农,他年纪轻轻,却离开都市来到深山,跟着老茶人学习做茶。我有幸请到他,现在请他为我们介绍一些茶道的知识。”他先用F国的语言说了一遍,又用中文说给姜一源听,笑着又道:“别紧张。”
姜一源当然不是紧张。十分钟前,他全身的血液汇集到头顶,脑子突突直跳,直到现在,他全身上下仍控制不住地发抖。
台下的人都望向他,他却只望向其中的一道目光。那目光平淡又温和,像春天树梢上的斜阳,姜一源突然就不抖了,他开始说话。
“普洱茶,是中国云南的特产茶,深受天南地北茶客的喜爱。在今天,工业化和现代化席卷了所有人的生活,深山里的茶农,却依然坚持用一双手做茶。”
他说完一段停下,Martin把他的话翻译成F国语言,台下的人开始频频点头。
“树上的鲜叶,经过茶农一芽一芽地采摘,摊开晾凉蒸发水分,再到铁锅炒去青味,最后茶农用一双手,一次次地揉捻,成千上万次地揉捻,把阳光和云雾揉捻进去,把月光揉捻进去,把茶人的一颗心揉捻进去,变成了一杯好茶。”
姜一源望着台下那双沉静的黑色眼睛,轻声道:“茶是真心。”
沈书临望着他,想到那双手上布满的细碎划痕,想到那每一芽漂亮的叶底。想到去年初夏的晚上,对方在电话里问他,是今年的茶好喝,还是去年的茶好喝。他已经读过了册页上的画家介绍,他全部明白了。
明白了这一年多来,频繁寄来的茶,明白了老吴头的字迹,承载的是谁的祝福。明白了那句“香茶迎故人”的欲说还休。
Martin将这段话翻译给台下的人听,这段话说得唯心,还有些煽情。可F国人向来崇尚浪漫和热情,反倒被激起了共鸣,台下鼓起掌来。
画廊放着轻而柔的背景音乐,是一首带着淡淡伤感的抒情英文歌。
“You still make me nervous when you walk in the room……”
姜一源继续说道:“茶道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叫做‘一期一会’。”
“人的一生,无论好事或坏事,都是不复重来的,只有当下经历的这一次……”
他第一次喝普洱茶,是在沈书临家的茶室。他指着墙上的题字,问沈书临,这是什么意思。
满室的人中,姜一源一直望着那双黑色的眼睛,慢慢地诉说,像那一年的那个下午,沈书临和缓又耐心地告诉他:“……每一位来品茶的客人,一生中可能只有这一次见面机会,所以要好好珍惜。”
他说:“一期一会,难得一面,世当珍惜。”
英文歌还在继续:“……then butterflies they come alive when I’m next to you……”
Martin把这段话转达给大家。听了这么多,台下的人都期待地望着台上的茶具和茶饼,想尝一尝这传说中的普洱茶。
姜一源拆开茶,用茶夹抓了一小把茶叶,放在电子秤上,他看了看数字,又加了一点点茶叶上去。正好8克。
台下的人坐直看着,有人好奇地问了句什么,Martin转达给他:“这位女士问,为什么要恰好放8克茶叶,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吗?是否有什么讲究?”
姜一源笑了笑:“因为教我喝茶的人有强迫症,他每次都恰恰好好放8克。”
Martin翻译了这句话,台下的人们和善地笑了起来。
醒茶,温盏,洗茶,姜一源提着水壶往盖碗里冲水,他的手很稳,水流缓慢地冲入茶叶。他说:“泡茶时要做到‘水动茶不动’,不然水流击打叶片,会加速单宁析出,增加茶的苦涩感。”
第一泡洗茶水倒掉,姜一源把第二泡茶汤倒入公道杯中,他单手执盖碗,动作无比娴熟流畅。这是摔坏了十几个盖碗、被烫了无数次后才练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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