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源端着第二泡澄澈的茶汤,望着台下的沈书临,轻声道:“每年的阳光和雨水不同,茶的味道和品质也不同。就算茶完全一样,泡茶时的器具不同、水不同、泡茶的手法不同,茶的味道就会不同。退一万步说,就算所有的外部条件都一样,当下的心情不同,喝到的茶也不同。每一杯茶,都是独一无二的。”
沈书临遥遥望着他,两人的目光未曾分离片刻,如胶质黏着。最美的中国语言,台下只有他一个人能听懂。他知道,对方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说给他听。
他恍惚了一瞬,想到了前年清明的头春冰岛,想到摩托车把上两盏昏黄的竹灯笼,想到崎岖山路上的亲吻和放纵。
姜一源端着茶,说:“第一杯茶,我想献给在场的一位贵客。”
不等Martin翻译,他就端着茶走下台,一步又一步,脚步缓慢却坚定,他停在沈书临面前。
一人坐着,一人站着,两人目光交缠。情绪和温情汪在中间,眼里有,口中无。
姜一源把茶递过去,轻声道:“先生,请茶。”
场间上百道的目光都集中在两人身上,好奇又惊讶。Martin解释道,画家先生是想请贵客喝茶。大家了然地望着那盏茶,似乎也想品一品味道。
“If the whole world was watching I’d still dance with you. Drive highways and byways to be there with you……”
轻柔低沉的音乐声中,沈书临望着面前的人,他接过白瓷茶杯,缓缓地递到唇边。
清甜,醇厚,浓郁的花蜜香弥漫在唇齿间,像是尝到了漫山遍野的春意。
姜一源轻声问:“好喝吗?”
沈书临说了进入画廊以来的第一句话,他声音有些沙哑:“胜酒万分,如饮甘霖。”
涩疼的喉咙被这杯清茶润泽,终于舒适起来。像是喝到了山间的清泉。
喝到了一捧南迦巴瓦峰的雪。
音乐声刚好到了结尾处。
“Over and over the only truth, everything comes back to you......”
“Everything comes back to you......”
台上的Martin笑着说:“下面,请其他客人也尝一尝普洱茶吧。”
姜一源从沈书临手里接过杯子,两人的指尖不经意地碰到,激起一阵颤栗。他最后深深地看了男人一眼,回到了台上。
接下来的几泡茶汤,被分入小小的纸杯里,由Martin用托盘端着,分端给客人们喝。
台下开始有窸窣的声音,大家低声交谈着,有人问了几句话,Martin笑着说了句什么,台下响起鼓掌声。
Martin对姜一源道:“他们问怎么购买普洱茶,我说不用购买,我会把我珍藏的茶送给他们喝。”
姜一源知他爱茶成瘾,收藏了许多不同年份、山头的茶,此时听到这话,便知他完全没有功利之心,一心想让更多人了解茶,不由得心生敬佩。
台下,沈书临的手机在兜里震动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对旁边的Gabriel示意了一下,便拿着手机快步离开了。
姜一源一直关注着他,此时见他离开,立刻和Martin说了一句,便追了出去。
他想,至少要打个招呼。
就算沈书临看破了他,知道他一直在伪装,就算南迦巴瓦峰并没有拨开云雾,他也要去与他寒暄,哪怕只谈谈今日的天气。
若朋友的身份太过牵强,也没有关系。那么再退一步,以茶友的身份,问他,去年的茶可好喝?
姜一源向门口跑去,跑得气喘吁吁,他停在画廊门口,焦急地四处张望,却只看见来往的车辆,匆匆的行人。
旁边,一只大金毛正欢快地围着小博美转圈,双方的主人正友好交谈;一个女孩子的奶茶洒了,她手忙脚乱地掏着卫生纸;路边卖花的老妇人,正娴熟地剪枝修叶……
没有他想见的人。
姜一源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往回走去。
电话是林西洵打来的,语气非常无奈:“沈总啊,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也没有办法。人家对你余情未了,追了大半个地球……”
沈书临和许斌提了分手后,许斌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在和秘书沟通治病的事情时,也只问了一次能不能和沈总通话,被拒绝后,也只是礼貌应下。
哪知一个多月过去,许斌听说沈书临在F国出差,竟然放下了矜持,直接追了过来。
“他问我您住哪个酒店,我也不好推辞。”林西洵说,“毕竟在异国他乡。而且,他铁了心来追您,按您的性格,也不是会搁置问题的人。”
沈书临接到电话后,就带着助理离开了画廊,往酒店去。
听出林西洵话里的一丝自责,沈书临说:“你做得没问题,不用愧疚。也算是我的失误,不该全部扔给你。我来解决就行。”
到了酒店,许斌果然已经等在大厅里。长途飞行加上倒时差,他神色憔悴而疲惫,看着有点可怜。
见到沈书临过来,许斌立刻站起身,有点拘谨地说:“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
酒店的服务员端来茶水,沈书临在沙发上坐下,示意许斌也坐。他问:“几点到的?”
许斌端过一个茶杯,有点不安地说:“刚到半个小时。”
沈书临等他喝完茶,问:“你急着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许斌放下杯子,望着眼前的人。男人的目光很淡,就连过去那种假装出来的疏离温柔也没有了,只剩一潭毫无波澜的秋水。
他突然有些心酸,他早已知道这一趟只是徒劳,可还是不甘愿就这样放手。他循规蹈矩了三十年,谨小慎微,言行得体,但这一次他栽了。他遵循了内心最原始的欲念,追过了半个地球。
“我不想和你分手。”许斌深吸了一口气,说了出来。
沈书临微皱起眉,道:“那天在餐厅,这个话题就已经结束了。”
他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
许斌说:“是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事情?你送我的那幅画,我卖了出去,你知道,对不对?你是因为这个和我分手的吗?”
沈书临略微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但他只惊讶了一瞬,便淡淡道:“你多虑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如果你不喜欢,我去把画买回来。”许斌知道,自己今天的言行太失体面,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他伸出手想握对方的手,被轻巧避过。
“许教授。”沈书临加重了语气,“我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
许斌突然笑出声来。他想起这一年,他们没有睡过觉,没有接过吻,连拥抱和牵手也少有,这算是恋爱吗?算是两个成熟男人的恋爱吗?
他耳边又想起那个嚣张又恶意的声音:“你在床上,能满足我哥吗?我和我哥啊,经常从天黑做到天亮……在三千米的高原上缺着氧做了三天三夜……”
沈书临让助理来加了茶水,放缓了语气道:“许教授,我们都是成年人,没有什么可执着的。向前看,才是稳重成熟的做法。”
“但你不喜欢成熟稳重,你喜欢年轻热情的,对吗?”许斌自嘲地笑了笑,“执着?那么你呢,沈总,你有执着吗?”
分手后,他的联系方式被删了个干净,连落下的一张草稿纸都不放过,被打包寄到了他的学校。对方把他的所有都抹去,那十六幅挂画却挂得那么稳,那么沉。他想说一句话,都要通过秘书转达,还被无情拒绝,更别提见面。那个男孩却还能送沈书临回家。
同样是分手,怎么差别这么大?
他现在回想起来,卧室里的红色玫瑰,茶室里的万家灯火,客厅里的柿柿如意。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他没有走进过沈书临的卧室,更没有走进过沈书临的心。
沈书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往后靠了靠,手臂搭在沙发的扶手上,指尖摩挲着流苏。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他说。
他的嗓音柔和又醇厚,说出这句话,许斌一下子面如死灰。
这是佛经里的一句话。沈书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再次规劝,让他不要执着。庄严的佛经,却淡漠,冷静,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许斌僵硬地笑了笑。
沈书临低头,看了眼腕表。
在社交中,肢体动作有不同的含义。这个动作明显地告诉许斌,谈话已经结束了。
许斌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他走到一半转身道:“你知道我卖了画,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小画家不但调查我,还跑到我家里来威胁我、挑衅我,扬言让我等着瞧,别怪他不客气。这些你知道吗?”
沈书临几不可见地皱起眉头。
许斌又道:“你们当初是为什么分手呢?因为他太年轻,太闹腾,对吗?智者从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沈总这样明智的人,会重蹈覆辙吗?”
沈书临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水面的浮沫,饮了一口。他抬头微笑道:“许教授,方才谈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和其他人没有关系。现在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另外,令尊的治疗方案和费用,我的秘书会全程跟进,直到治疗结束。”
他轻轻地把茶杯放在玻璃茶几上,做了结语:“我没有要说的了。”
许斌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好颓然地离开了。
沈书临回到楼上房间,毫不意外的,手机里已经有了一条新消息。
姜一源:哥,没出什么事吧?
两人上一次发消息,已经是去年六月份。上一条消息是“别在卧室的玫瑰花下面,求你,哥。”
沈书临想到不久前,满室的人都望着他们,他缓缓地喝下那杯茶,像喝了一捧南迦巴瓦峰的雪。
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现在,他已经平静了下来。那个答案在意外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年多来,茶叶频繁寄来,小纸条上写着不同的祝福话语,用心的包装。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蛛丝马迹,他只是没有往深里想。或者说,他是刻意不往深里去想。
他隐隐感知到了那个答案,却又刻意回避。
因为他还记得,记得那些疲惫、倔强和别扭,记得那些欲说还休的叹息,记得两人都爱、却又都不那么爱的无奈。
智者从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他又想到了南迦巴瓦峰,原来那里依然云雾缭绕。
沈书临望着屏幕,回复道:没事。
他关上微信,给Gabriel拨了电话,让助理来转达了几句话。
傍晚,画廊闭展后,Martin正整理着顾客的订单信息,突然咦了一声。
姜一源没精打采地问:“怎么了?”。
今天沈书临走后,他发了消息过去,对方回复了。他又问,今年会不会去云南喝明前茶,沈书临却说,看忙不忙。
他知道,对方这么说,便是委婉的拒绝。
“有一位姓沈的先生,订购了剩下的所有画。”Martin惊奇地说,“那就是说,咱们的画展,一天就卖光了所有作品……”
姜一源倏地跳起来,冲到电脑前,急切地望着屏幕。他看不懂F国语言,只能看懂那四个字母:SHEN。
他急切地问:“已经付钱了?能不能把钱退回去?我要送给他。”
“已经付过了定金。”Martin惊讶道,“为什么?”
姜一源稳了稳呼吸,却反问:“那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茶免费送给别人喝?”
Martin说:“因为我爱普洱茶,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爱上喝普洱茶。”
“那不就得了。”姜一源说,“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送他画。之前是怕他不要,现在我知道了他想要,我就要送给他。”
Martin瞪大了眼睛,却又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了一句发音奇怪的话。
姜一源问他是什么意思。
Martin意味深长地说:“浪漫万岁。”
第二天一早,姜一源启程回云南。老吴头之前就给他来了几个电话,催他赶快回去做茶。
走之前,他送了Martin几幅画作,Martin送他到机场,约明年在云南见面。
回到茶山,正是繁忙采茶季。今年开工得晚,姜一源和老吴头忙了整整半个月,才堪堪送走茶客。
已经是四月中旬,清明早已过了。
短暂的热闹后,茶山再次寂寥起来,只剩孤独的鸟鸣和虫鸣,还有亘古不变的风声。
姜一源依然习惯性地望向山路,可是天南地北的茶客散去,山路上除了疯长的野草野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人也没有。
这日午后,姜一源背靠着茶树坐在地上,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指用长叶子编着玫瑰花玩。这是老吴头教他的。老吴头不但会编竹灯笼,还会编竹蜻蜓,编蚂蚱和玫瑰花。
林间风声细细,头上的阳光被遮住了,两条长腿停在他的面前。
姜一源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清淡温和的眼睛。沈书临应该是慢慢走上来的,他手里拿着外套,衬衫扣子解了两颗,衣袖卷到手肘,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
他微笑着问道:“今年的茶,做好了么?”
第四十九章
正午的太阳铺在两人中间,温暖又晃眼,姜一源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产生了错觉。
沈书临背着光,站在他面前,静静地望着他。
姜一源还没来得及有其他反应,已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浮现出的,全是那一年的欢声笑语。他没有办法不笑。
他坐在地上不起来,慢吞吞地挪过去,抱住了沈书临的大腿,问:“哥,你怎么才来啊?”
沈书临低头看他,膝盖微曲,轻轻顶了顶:“起来。”
他顿了顿又道:“最近比较忙。”
姜一源赖在地上不起,把脸贴在他的大腿外侧,抬头看着他:“我等你好久了。”
山林远离尘嚣,距离人间太远,太纯净,太质朴,伪装和欺骗在这里不适用。所以,真话无比自然地流了出来。
两人目光相交,沈书临微弯下腰,捏了捏他的后颈:“起来。”
姜一源不太想起,皮肤相触的感觉那么温暖,他太想念了。正想再赖,老吴头洪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哎呀,沈老板,两年不见了!”
姜一源这下子要脸了,立马从地上跳起来,老吴头却已经开始嘲笑他:“当够了以泪洗面的林妹妹,现在又要当撒泼打滚的宝哥哥了,是不是?”
“卧槽!”姜一源瞪大了眼睛,在沈书临看不见的角度,冲老吴头挤眉弄眼,做口型道,“别瞎说!”
老吴头懒得理他,拉着沈书临往院子里去:“沈老板啊,今年的头春茶,还给你留着的,就等你来尝尝……”
沈书临笑着道:“老吴头,两年不见,你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
老吴头得意道:“那是,徒弟不听话,天天追着抽,能不硬朗嘛!”
姜一源跟在他俩身边,简直想把老吴头的嘴给贴起来。刚才那什么林妹妹宝哥哥的,他都不知道那张缺了牙的老嘴这么能说!他暗暗观察了沈书临几秒,见对方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才悄悄放下心来。
三人进了屋,姜一源倒了热茶来。老吴头正和沈书临说些今年茶寨里的趣事,姜一源装作不经意地听着,心里七上八下,生怕老吴头抖露出他的秘事。
过去的一年多里,他不是缠着老吴头帮他写纸条,就是深夜发呆emo,喝得微醺了还会反复叨叨情伤,或者不停地跑下山又跑上山。无论是哪一条,他都不想让沈书临知道。
老吴头瞥了他一眼,板着脸道:“今天喂鸡了吗?杵在这干什么?”
姜一源望向沈书临,沈书临正端着竹杯喝茶,见他看过来,便扬起一个清淡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昏暗,姜一源觉得那目光和上次不一样。
他还记得去年六月,在医院分别前,沈书临握住他的手,祝他前程似锦。语气像是前辈对晚辈的勉励,没有一丝含糊和暧昧。手上的力道也拿捏得恰好,和毕业典礼上系主任握他手的方式一样。
可是现在,他隐约觉得,那目光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
老吴头却又喝道:“还不快去!”
姜一源给沈书临添上茶,往院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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