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斌面色不变,手却握紧了资料。他昨天晚上提了两次,沈书临都说去医院不是什么大事,拒绝了他的陪同。成年人都讲求事不过三,他要是再提,就显得太过纠缠。于是今天,他只是在电话里表达了关心,没有强行要去医院的意思。
姜一源瞥了眼他拿着资料的手,慢吞吞地说:“还是说在许教授心里,论文、职称、工作和学生,全都比我哥重要得多?”
话谈到这个地步,已经是挑衅和嘲讽,没有继续的必要。许斌面色淡淡的,说:“既然同学不是带着诚意来与我交流,那也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抱歉,借过。”
他从姜一源身边绕过,走上楼梯。
擦肩而过时,姜一源语气懒散地说:“五月的时候,我哥送了你一副名贵画作,你转手就卖了一百二十万,许教授,这事他知道吗?”
这是他在画界的一位收藏家朋友偶然听闻的。某位藏家一直想要那幅画作,一位匿名卖家通过中介售出,买家自始至终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姜一源在画界颇有人脉,再加上借了他爸那边的一些力,他自然查出了卖家是谁。
许斌的脚步僵住,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盯着台阶下面的人。
姜一源把玩着手里的硬币,并不看他,只道:“要是他知道了,他会不会觉得,你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他的钱?”
许斌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终于愤怒起来:“姜少爷,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我的父亲身患重病,在M国医治,每年需要巨额医药费。所以我努力评职称,天天加班工作。但你要是因为这个,就觉得我接近他的目的不单纯,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姜一源听闻他这话,心里了然,看来他调查许斌时,许斌也调查了他。不愧是稳重的成熟男人,懂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他望向许斌,面色冷漠,带着些微嘲意地说道:“关我屁事,我只在乎他。要是让我知道,你为了钱做出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你别怪我不客气。”
“你说你目的单纯,最好是这样。”姜一源悠悠地又刺了他一句,“你这身板儿,又这把岁数,在床上能满足我哥吗?我和他以前经常从天黑做到天亮,在西藏几千米的高原上,缺着氧还能做三天三夜,啧……”
许斌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惨白。
姜一源又说:“你这么成熟稳重,一定不想让他知道那一百二十万的事情吧,嗯?许教授,好好想想。”
他说完,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了。
半个小时后,姜一源打车去了医院,轻车熟路地找到昨天的病房。沈书临果然刚到,护士正在往他手上扎针。
沈书临看到他,并不如何惊讶,只问:“典礼结束了?”
护士调好吊瓶速度后离开,掩上了房门。
姜一源闷闷地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在床边。
一时无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姜一源道:“哥,我明天就走了。我想去到处逛逛。”
沈书临道:“好,你还年轻,到处逛逛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年轻这个词在他们中间,曾经很敏感。但现在却不了。沈书临的语气闲适,像是在提点晚辈。
姜一源忍不住闷声笑了起来,他说:“哥,但我不放心你。”
“我怕你被骗钱,被骗感情,又怕你生病时身边没人照顾。”他语气老成,边说边叹气。
沈书临凝神望着他,几秒过后,微微笑了起来。
和那双眼睛一对视,姜一源就知道自己多虑了。沈书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人看不穿。应酬场上,一句平淡简洁的话,便能四两拨千斤,赢过所有人。
他怎么可能会看不破。
他不说破,只是不在意,或者没必要。
沈书临说:“你该担心你自己。我昨晚说的话,你听进去了么?”
姜一源顿时蔫了,听话地认错:“哥,我知道我不对,给我点时间,我会放下的。”
他盯着地面上灰色哑光地板的间隙,艰难地问道:“哥,他对你……好不好?”
病房里先是沉默了两秒,而后沈书临的声音淡淡响起:“很好。”
这两个字像是宣判,铡刀重重地落下,斩断了姜一源所有的念想。
“那就好。”姜一源声音干涩,他站起身,“哥,我明天就走了,今晚让我呆在这,行不?”
沈书临说:“好。”
姜一源从抽屉里翻出昨天买的热水袋,灌上热水,放在沈书临打点滴的那只手下面。两手相碰时他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去握一握的冲动。
然后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笑着说起了毕业典礼上的趣事。沈书临耐心听着,不时问些问题。两人谈起过去的趣事,却只谈事件,无关风月。
中途外卖员送来奶茶,姜一源把吸管插好,递给沈书临,解释道:“哥,输液嘴里会苦,喝点甜的。”
沈书临用没输液的那只手接过,慢慢地喝着。他看了一眼瓶身,问:“是那家?”
姜一源喝着另一杯,笑道:“对,是我们在拉萨喝的那家。”
在三千米高原的夜空下,他们拉着手散步,喝着奶茶。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后,姜一源熟稔地提起另外的话题。
两人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交谈,像是没有过那些亲密和争吵,那些甜蜜与苦涩。
凌晨时分,四瓶点滴全部打完,护士拔了针头后,在手背的针口处贴了一块长条形的胶布,便收起空瓶离开了。
胶布没贴稳,从手背滑落,姜一源眼疾手快地捏住,抓住沈书临的手,重新将胶布贴在针孔处。
沈书临的手依然泛凉,姜一源贴好胶布后,低着头,没有放开握住的手。
最后一次了,他心道。今晚过后,他就永远失去他了。他想再任性最后一回。
沈书临的手动了,他略微加重了力道,握紧了姜一源的手,反扣过来。这样他的手就在上面了。
“阿源。”沈书临声音温醇,低沉喊道。
“恭喜毕业。”他说着,轻轻捏了捏男孩的手,似鼓励,似祝福,“祝前程似锦。”他说。
姜一源埋头听着。
沈书临松开了手,姜一源的手滑落,垂在身侧。他又去握,却只握到了一掌空气。
沈书临已经走到了门口,拉开了病房门。
桌上花瓶中是一束白日菊,开得正盛。
姜一源看着男人的背影,眼眶一瞬间就湿润了。
他想到了白日菊的花语。
永失我爱。
他最先去的是C市。
中午飞机落地,他去那家酒店办理了入住,然后静静地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他曾经在大厅里等待了六个小时,在委屈和嫉妒的双重打击下,抱住沈书临的大腿激情表白,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然后,他们回到了房间,有了第一场昏天黑地的性-爱。
姜一源看了眼房卡上的号码,8312。他乘电梯来到八楼,进入熟悉的房间。正值初夏,窗外的榕树树叶嫩绿,正迎风飘动。他们第一次在这个房间做-爱是初冬,那时的榕树只剩褐色的枝干。
吃过午饭后,姜一源去街上无目的地乱转。他双手插兜慢慢地走着,路过了那家纹身店,他在这里有了第一个纹身。路过几个餐厅,他们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路过电影院,在电影悠扬的背景音乐中,他们在最后排的座位里拥吻。路过玉石店,他帮沈书临挑了镯子。
最后,他去了花鸟市场,来到那家花店。
老板竟然还记得他,笑着问道:“哟,又来出差啊?上回你是和你哥一起来的,我没记错吧?”
姜一源就笑笑:“他这次有事。”
他蹲在地上,仔细地挑了几盆花,山茶,寒兰,还有茉莉和栀子。邮寄地址是西双版纳冰岛村。
晚上,他去礼品店买了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印的是当地的代表性景色,说巧不巧,正是从飞机上看下来的俯视图。从高空上俯视C市,形状像一弯月牙,点缀上星点的灯火,像是一幅缩小版的《追冬》。
姜一源没有把明信片寄出,只是收在了书包里。
他第二站去了海边。
像他对沈书临描述的那样,他住在了海边一位渔民的家中,爬上树摘了椰子,去海里抓了螃蟹。
夜晚时候和渔民在篝火旁吃烤鱼,姜一源寄出了第一张明信片,寄给沈书临,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从去年年底分手,到今年初夏的重逢,中途七八个月的时间里,两人之间一条消息也没有,姜一源是在假装洒脱。如今沈书临已经知道了他是在假装,不联系不是放下了,而是把苦水往心里吞。
所以现在他要敞亮一点,大方一点,主动寄去明信片。至少这样看起来,像是真的在慢慢放下。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姜一源走走停停,逛遍了大半个国家。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天,不像是在旅游,倒像是在完成邮寄明信片的任务。
他去了凉爽的北边,炎热的南边,干燥的沙漠,一望无际的草原。去了繁华的都市,也去了荒凉的村镇。他一路走着,一路看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放下,只有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时,他才会觉得内心的忧愁少了些许。
为了演得像是真正放下了,他刻意安排了寄明信片的时间间隔。一开始是三天一张,后来是五天一张,到最后是半个月一张。间隔越来越长,像是他在旅途中渐渐地忘记了远方的人。
最后一站,姜一源去了拉萨。
他坐在靠窗的座位,透过舷窗向下俯视,一路都是绵延不绝的万仞大山,顶着终年不化的积雪。
在贡嘎机场落地后,他觉得有些恍惚。他曾经昼夜不歇地赶了二十多天的路,才堪堪追上沈书临的步伐。这路那么远,那么长,可竟然只飞了三个小时,就跨过了那漫漫的回忆和相思。
他去酒店办理了入住,房间号是9023。那一天他停在楼下,机车和他都布满灰尘泥泞,九楼的窗帘拉开,他们遥遥对视。他抱怨电梯不够快,不能让他直达爱人面前。
在这家酒店的九楼,沈书临第一次对他提分手,不怎么坚决,带着些散漫。他死缠烂打,用一腔绵延四千里的热忱,用满口苦涩与清甜,挽留住了他的爱人。
夜幕降临后,姜一源走出酒店,独自一个人,去丈量两人曾经牵手走过的路。
他去了那家明信片的店铺,精心挑选了一张明信片——日照下的南迦巴瓦峰。南迦巴瓦峰海拔七千多米,终年积雪,云雾缭绕,很难一睹其真颜,所以又称作“羞女峰”。
但明信片上的南迦巴瓦峰却少见地露出了峰顶,像是那……拨开云雾见天日。
姜一源买好了明信片,却没有立刻寄。他把明信片揣在兜里,去旁边的奶茶店买了一杯三分糖的奶茶,沿着石砖路一步又一步地往前走着。815步,他走到了头,又折返回来,回到店铺,寄出了明信片。
他要用这张拨开云雾见天日的南迦巴瓦峰,告诉沈书临,他也拨开了云雾。
他是要告诉他,他放下了。
旅途结束了。
第二天一早,姜一源启程回云南。他要赶在秋茶摘叶前回茶寨,去亲手做今年的谷花茶。
七月中旬的时候,A市正是盛夏。
初夏时的小插曲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在两个稳重的成年男人之间,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很快,沈书临和许斌的关系就恢复如初,那一夜的纠结和复杂似乎从未存在。
在一次共进晚餐时,许斌用商量的态度再次提起了同居的事情。他提议说,两人已交往大半年,正是关键时点,可以通过同居增进了解,也增进感情。
沈书临只说这段时间工作忙,等过了这段时间后,他再考虑考虑。
许斌笑着说好,但他知道,对方不会考虑多久。
果然,半个月后,沈书临答应了同居的事情。但他说,有一个项目正在关键时期,他每天起得早,回家得晚,怕打扰许斌睡觉,就先分房睡。
许斌自然是同意,他并不着急。
每天早上七点半,沈书临会离开家去公司。一般这个时候,王嫂已经在庭院里拾掇种下的蔬菜。
走到门廊下面,沈书临会检查信箱,里面有时有东西,有时没有。如果有,通常是一张明信片,他会一边看一边去车库。
后来连续半个月没有。沈书临前几天会打开信箱看,后来就不打开了。但王嫂注意到了,他推门出来第一眼,目光必然落在信箱上。
再后来又来了一张明信片,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项目的事情一直没有落地,沈书临每天都加班到很晚。夜里寂静无声时,他一个人开着车回家,路过那片灿烂热烈的夜来香,甜蜜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
他转过一个弯,透过玉白的栅栏,看到庭院里有两盏昏黄的灯光。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
车子驶入庭院,沈书临看清了,那是两盏竹灯笼,正立在庭院的菜地中间。
房门从里打开,许斌笑着说:“我估摸着你就这个时候回来,一听,果然听到车声了。”
沈书临下车,微笑道:“不是说过不用等我么?你是习惯早睡的,别因为我改了作息。”
“明天周六,不用早起,就想着等你。”许斌说,“累了吧?王嫂做了清汤馄饨,我现在去热一下。”
沈书临叫住他,看向庭院中的竹灯笼,轻声问道:“电池是你换的吗?”这两盏竹灯笼是去年老吴头给的,电池没电后,他就把竹灯笼摆在庭院角落,没再拿出来过。
许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两盏古朴的灯笼。今天他在庭院角落发现了这灯笼,惊奇地发现竟然会亮,便打开开关,把灯笼放在菜地中。
他不知道沈书临为什么这么问,但他听出了对方语气里一丝不同的东西。于是他自然地笑了笑:“对。你眼睛不是近视么?我想着你晚上开车回来可能看不清,就摆了出来。”
沈书临望着他,温和地说:“谢谢。”
馄饨是王嫂现包的,皮薄馅儿大,两人坐在餐桌两边,各吃了一碗。
许斌说:“我住的房间里,墙上有一幅画,每天早上一睁眼,像是两个大眼睛瞪着我。我就取下来让王嫂收起来了,书临,你不会介意吧?”
沈书临握着筷子的手一顿。他知道那幅画,画的是粗黑的树枝上鲜红的荔枝,个个都有婴儿的拳头大。
他轻轻放下筷子,只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问我。”
许斌心里一松。他把碗筷收到厨房去,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指到了十二点。
沈书临脱下西装外套拿在手里,松了松领带和衬衫扣子,往楼上走去。他对许斌说:“早点休息吧。以后不要再等我了。”
许斌从楼下抬头望他,只见他衬衫扣子解了三颗,露出锁骨和一小片胸膛,隐约可见衣服遮掩下的身材。许斌追上去,轻轻抓住他的小臂。
沈书临停下脚步,略为疑惑地望着他。
许斌说:“书临,我们交往也有大半年了,同居也快两个月,我们是不是应该……有进一步的发展?”他说出这话,涨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
沈书临垂眸看他,伸手按在对方握住他小臂的手上,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你不用紧张。”沈书临和缓地说,“我这段时间太忙,没有顾及到你,很抱歉。”许斌抬起头看他,心里升腾起一丝期待。
但沈书临微蹙起眉,指节曲起在额角按了按,又说:“……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夜里可能会闹腾,不便打扰了你休息。我们下次再说,好吗?”
随着手背上的温度消失,许斌的心也沉沉地落了下去。但他总算还能维持住得体的笑容:“当然没关系。那你早些休息。”
沈书临温柔一笑:“你也早些休息。”
客厅里的灯关上了,整座房子陷入漆黑,只剩地板上的小夜灯亮着微弱的光。两人分别进入不同的卧室。
等浴缸放水的间隙,沈书临从卧室角落的小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了小半杯在加冰的高脚杯中。他推开落地折门,来到阳台,倚在栏杆上,看着天上的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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