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临看着他跑远,见他很快又拿着片子返回,边走边拧着眉看。
“哥,走吧,去找医生。”
两人来到主治医师的诊室,医生看了片子,开了吊瓶和内服的药,又说了些医疗医嘱。姜一源听得无比认真,不时还提问。
从诊室出来,护士带着沈书临去病房挂水,吊针扎入血管,贴上胶带,护士调好点滴速度,掩上门离开。
姜一源忙前忙后,又是端水,又是问这问那,沈书临叫住他:“阿源。”
“今天谢谢你,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你先回去吧。”
姜一源在病床边坐下,死皮赖脸地说:“哥,我和我爸吵架了,回去也是看他脸色。反正我晚上也没事干,你就让我在这待着呗。”
刚才离开诊室前,他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电子病历,看到了另一条诊疗记录,那条记录的时间——正是他们冷战分开的一个多月期间。
那天他在医院看到了沈书临的车,焦急地冲进电梯,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却被对方清淡无谓的语气给挡了回去。那时他们那么近,处在同一栋楼中,却又那么远,没有一句真心的话语。自尊和骄傲堵在两人中间,让人渐行渐远。
现在,他不会再因为那些莫须有的自尊,而拉远两人的距离,即使他们不再是情侣关系。
他只要想到沈书临曾单独一个人在医院输液,就心痛得受不了了。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姜一源这样想着,又说:“哥,作为你‘一个朋友的儿子’,在你生病身边没人守着的时候,我来守着你,不算过分吧?”
沈书临刚想说什么,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用没扎针的右手接起了电话:“喂?”
“没关系的,不用过来。”
对方似乎在坚持,沈书临略微加重了语气:“真的不用,我这边马上结束了。”
“好,早点休息。”
他说完,挂断了电话。
姜一源听着这几句话,想着对面可能是助理,并不在意。只搬了个椅子来,坐在床边,又问:“哥,你饿不饿?做胃镜要空腹,你不会从早上起就没吃东西吧?想吃点什么不?”
沈书临说:“我吃不下。”
“那等打完吊瓶,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打完应该能舒服些,总该吃点东西。”姜一源提议,“那家馄饨怎么样?他家好像有外卖,快打完的时候我再点。”
他说的馄饨,是两人还不熟识的时候,凌晨共坐一辆机车去吃的那家。两人的手机都没电,差点因为二十块钱被扣在那里。
沈书临道:“好。”
姜一源坐不住,在病房里来回晃,一会儿问点滴速度快不快,一会儿问喝不喝热水,一会儿又碰一碰沈书临打点滴的那只手,试试温度。他很自觉,用的是手背去试。
那只手冰凉,姜一源便去楼下便利店买了个热水袋来,灌满热水,放在对方打点滴的那只手下面。然后又剥了颗糖递过去:“哥,输液嘴里会苦,吃颗糖。”
药水起了作用,胃里磨人的疼痛平息了一些。沈书临含着那颗桃子味的水果硬糖,终于能抽出些精力观察面前的人。
姜一源长相没变,但晒得黑了些,眼神和气质都沉稳了许多,一副经历了风霜的模样。在病房里窜来窜去,那两条腿看上去灵活了许多。
“怎么了?”察觉到视线,姜一源疑惑地望着他。
沈书临闭上眼睛,声音低沉:“我睡一会儿。”
姜一源轻手轻脚地走回去,坐在床边,看着陷入睡眠中的人。他把点滴调慢了些,伸手想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却在快要碰到时停住,又垂下。
吊瓶打完,已是凌晨十二点。沈书临醒了过来,床头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馄饨。
“哥,好些了吗?现在能吃下东西吧?”姜一源见他醒来,立刻问。
沈书临说:“好多了,谢谢。”
他吃完了馄饨,姜一源帮他拿着片子和药,两人走出医院,姜一源坚持要送他回家。
过去两人在某件事上有分歧时,姜一源是靠着无理取闹、强词夺理和又亲又咬,强迫对方同意。现在,他理性了许多,只讲道理:“哥,你还没好全,明后天还要继续打吊瓶,万一路上又疼起来怎么办?再说了,你一整天只吃了一碗馄饨,没什么精力,开车多危险。”
他顿了顿,又道:“哥,就算咱俩不再是情侣关系,但也算得上是朋友吧。之前秘书都能送你回家,现在让我送你回家,这不算过分吧。”
沈书临轻叹了一口气,答应了。
凌晨路上的车已经很少,但路灯系统依然运转着。等红灯时,姜一源习惯性地往副驾伸出手,刚要落下时,他僵了僵,缓缓地收回了手。
过去两人恋爱时,他总爱在红灯时和沈书临调情,摸大腿,手指交缠,十几秒钟的时间里便能擦枪走火。
肢体记忆,太要命了。
沈书临道:“绿灯了。”
姜一源舒了口气,一脚油门下去,车子留下一路轰鸣。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姜一源心想着,他们现在的关系,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不能拥抱,不能亲吻,不能在床上亲密,剩下的——并无不同。
他想起自己在寺庙里求平安符时的虔诚,他希望他平安健康,希望他不要在夜里独饮老曼峨。车子绕过玉白栅栏,姜一源想着,他愿意在远方默默地看着,只要知道沈书临过得好,就足够了。
他几乎被自己感动了,他无所求,无所愿了。
可是这样的念头只持续了不到十秒——
车子停在庭院里,一个人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书临?”那人道,“你回来了,身体好点了吗?对不起,我今天——”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望着从驾驶座下来的姜一源。
姜一源见鬼似的和他对视着,从他脸上看出了惊讶、戒备、不解和警惕。
一瞬间,姜一源想起了沈书临在医院里接到的那个电话。
操!!!!
姜一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他从对面这个人身上,看到了曾经的他自己。当初他在屋里等了一晚上,看到林西洵从驾驶座下来时,想必也是这样的神情。
他瞪大眼睛,看着沈书临从副驾下来,走到那个人面前,问:“等了很久?”
许斌看了姜一源一眼,又望向沈书临,解释道:“你说很快就结束了,我就想着过来等你。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今天事发突然,很抱歉没有陪你去医院。身体好些了吗?”
姜一源死死地盯着几步外的两人。那个陌生男人和沈书临年纪相仿,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流露了一瞬间,就被得体地收起,转而温柔又沉着,述说着歉意和关心。
当初的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愤怒地握拳砸地,说出一大通伤人又伤己的话语,还拒绝了沈书临让他冷静下来的提议。
“他太年轻。”他又想起这句话。
沈书临喜欢的是这样知书达理的成年人吗?这样不会吃醋、不会愤怒、不会质问的成年人?
姜一源感觉脑子快炸开了。
沈书临转身看向他,喊他:“阿源。”
这样温柔的语气,像是情侣间的密语,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残忍。
“这位是许斌,许教授。是我现在的交往对象。”他说。
许斌冲姜一源伸出手:“您好,幸会。”
姜一源望着那只手,突然笑出声来:“这位教授先生,我哥在医院胃疼得站不稳的时候,您在哪里?迟来的道歉和关心有什么用?现在您在这当马后炮,演苦情戏,不觉得太晚了吗?”
许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沈书临上前一步,伸手在姜一源的肩膀上捏了捏,很轻的力道,姜一源却立刻发不起火来了,就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好了。”沈书临说,“很晚了,开我的车回去吧。”
姜一源望向他,只道:“哥,就算那个人不是我,我也希望你能找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
他说完,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去。神思恍惚地走出好几里地,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去他妈的岁月静好,去他妈的互不干扰,去他妈的眼看着他幸福,去他妈的无所求无所愿!
看到沈书临和别人在一起,他要疯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姜一源发疯地在夜风中狂奔起来,“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四十一章
姜一源在夜风中狂奔了好一会儿,一直跑到街道上,才渐渐冷静下来。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手机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了,一道惊诧的女声传来:“师……师父?”
姜一源顾不上多说,直接问道:“好徒儿,你还认我这个师父的吧?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对面的沈书兰听出他语气中的焦急,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颇为狡黠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耶!我师父都失踪好几个月了,连个声讯耶没有,你不会是假冒的吧?我哥可是教过我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大概猜出姜一源是为了她哥才这么急,故意打趣他。
姜一源急得不行,又好气又好笑,当即道:“徒儿,为师错了。保证以后及时回你消息,行吗?”他在山上时,大多数时间都很自闭,本来山上也没信号,他也懒得开手机。
沈书兰嘿嘿地笑了起来:“好说好说,有什么事能帮上忙的,请讲!”
“你哥新交的男朋友,你了解吗?”姜一源问。
沈书兰想了想,道:“那个古板的老学究?一直只穿白衬衣黑西裤黑皮鞋的老师?”
“是吧。”姜一源急切地追问,“你了解他吗?他俩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不怎么了解,我只有每次家庭聚餐时会见到他。”沈书兰说。
听到这里,姜一源的心又往下沉了一些。他和沈书临分手才七个月,也就是说,满打满算,沈书临和那位许教授认识也才半年多一点,可沈书临竟然已经带着人去家里吃饭了。
“……大姐介绍的,是大姐的同事,哦我想起来了,许教授和我妈是一个专业的,每次吃完饭,他们就在沙发上吧啦吧啦说些听不懂的专业词汇。”沈书兰竹筒倒豆子似的说道,“一般这个时候,我哥就和姐夫出去打羽毛球,我也跟着出去,谁想听老学究唠叨啊。”
姜一源问:“你哥……很喜欢他吗?”他问出这句话,感觉全身在颤抖。初夏的天气里,他后背全部汗湿了。
沈书兰仔细想了想:“不知道,还行吧。我问过我哥,他说许教授是个沉稳善良的好人。”
姜一源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他想起台阶前的那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得体又温煦,短短几秒内就收敛住了负面情绪,转而对沈书临温柔关切。
沉稳善良。遇事冷静,不慌不忙,坐下来好好交流,好好谈心。沈书临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吗?
他想起沈书临曾不止一次耐心地教导他:“遇事不要慌,坐下来好好谈,大部分的事情都能解决。”
他们会分手,便是因为他没有听话,不愿意坐下来好好谈。
如今,沈书临终于找到一个不用他费心教导、不用他殚精竭虑,总是冷静又得体的成熟男人了吗?
沈书兰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妈挺喜欢拉着许教授聊天的,还有我姐,我跟我姐说,要不你们仨在家里开个学术研讨座谈会吧!我就不喜欢他,我觉得他太沉闷,太死板了,我哥已经够沉闷的了,要是再找一个这样的人,岂不是会无聊死啊?你说是不是,诶对了,还有……”
姜一源默默地走在大街上,听着沈书兰的絮絮叨叨,心如死水一般。他知道他输了,从一开始就输了。年纪相仿,成熟稳重,哲学教授,每一条拿出来,都能将他完全比下去。
凌晨时分,客厅里吊灯明亮。
王嫂照常准备了些宵夜,见沈书临回来,便道:“沈先生回来了,要不要吃点宵夜?有米粥,也有清汤挂面。”
沈书临在医院吃了一碗馄饨,现在并不饿,便道:“谢谢,先不用了。王嫂,您先上去休息吧。”
王嫂应了一声,上楼去了。她看了一眼站在沈书临身边的许斌,心里颇有些疑惑。这位许先生两三个小时前就来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在门外等。
客厅里只剩两人,沈书临身体还有些虚,便在沙发上坐下,他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道:“抱歉。”
许斌在他身边坐下,心里却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沈书临是在为刚才的男孩说抱歉,因为男孩对他出言不逊。
那个男孩的身份,不用说便已明了。是沈书临的前男友,是屋里十六幅挂画的主人。
今天晚上的事情,看似他占了上风。沈书临在前男友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的现男友身份,在男孩讥讽他时出言维护,沈书临让男孩离开,却留下了他。
可若是换一个角度,事情便完全不一样了。许斌想起沈书临对男孩的称呼,那么温柔亲近,又想起沈书临在男孩肩上的轻轻一握,似安抚,又似劝慰,动作那么熟稔,就像过去做过无数次。
沈书临让男孩离开,要维护的是他,还是对方?
许斌没有再往下想去,他看见了男孩眼中的愤怒和嫉妒,也听见了对方口中的爱意和真诚,感情仍在,分手的原因便只能是因为——性格不合。
那么他就不能像那个男孩一样的愤怒、嫉妒和焦急,他要表现得成熟得体。
想到这里,许斌便笑着道:“为什么要说抱歉?年轻男生性子冲,我当然不会介意。再说了,他说的也是实话。但今天下午,学生的论文出了大纰漏,处理不好可能会延毕,耽误了时间,很抱歉没有陪你去医院。”
他说着,去接了杯热水过来,递给沈书临:“身体好些了么?”
沈书临接过水杯,道:“好多了,谢谢。”
许斌看见他左手手背上贴着的胶布,便问:“明天还要打吊瓶吗?我陪你一起去吧。”
沈书临说:“不用这么麻烦,这不是什么大事。”
许斌笑着说:“你生病了去医院,却是前任男朋友陪着你,岂不是显得我这个现任男朋友很不称职。”
话说到这里,就不得不往下谈了。
沈书临慢慢地喝了口热水,微笑道:“他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孩子,过去我经常帮忙管教,他送我回来,也不算失了分寸。”
他语气和缓,却透着不容置疑,话止于此,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许斌沉默了一下,问道:“你们是为什么分手的?”
他本以为沈书临不会回答。在对方明显摆出不想谈的架势后,他问出这句话,其实已经算是过界了。
可沈书临说话了:“他太年轻了。”
许斌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年轻,意味着脾气火爆,意味着冲动,意味着将嫉妒和不满摆上台面。
他松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该更体贴大度些,他应该做出姿态,表明自己并没有将这个大插曲放在心上。
“书临,我们交往也快半年了,你有没有考虑过同居?”许斌商量似的问道,“正好这段时间你身体不太好,我搬过来,也能照顾你。”
沈书临望向他,温和地说:“你不用因为没有和我去医院就心怀愧疚,我说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这话时并没有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声音里却有几分惯处于上位者的气度,不容置疑。
许斌的心像是被冻住。他只觉得,对方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一整句都是宽慰和开解,那么耐心又容忍,让他即使被拒绝,都觉得自己是在被善待。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什么,可触到对方的眼神,他把话吞了回去。
他能说出什么呢?坚持要同居?还是再拿出前男友说事?可是不行,这太不体面,太幼稚了。成熟的人,应该闻弦歌而知雅意,成熟人该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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