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源平静地说:“然后我爸吓坏了,马上让医生来给我输液。我问他,妈才走了几年,你就忘了她以前对海鲜过敏吗?有没有可能,这是会遗传的。”
“至于那个女人是不是故意的,关我屁事。我跟他说,我不会再回去住了。”
沈书临听他说完,只道:“说过了,不许说脏字。”
姜一源愣了一下,然后闷笑出声:“你咋就只听到这个。”
沈书临其实是想说些什么的。他想说你爸不是故意的,他对你有很多期望。想说就算受了委屈,也不该拿自己的身体去冒险,知道过敏还吃,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想说退一步,冷静下来,就会有其他更好的解决方法。
可是……
他又何尝不知道,人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是一丁点的委屈也受不了的。这个年纪的人,为了一口硬气,打碎骨头都不屈。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一步,任时间抹去棱角,让岁月沉淀苦涩,才会变成中庸、和缓、冷静的成熟的人。
人必须自己成长。
所以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扶手箱,翻出一颗塑料包装的硬糖,递给姜一源。
车子停在别墅庭院里,姜一源熄了火,接过糖,目光有些奇怪。
沈书临解释:“输液嘴里会苦,吃块糖。”
姜一源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撕开水果糖的包装纸,把紫透色的糖嘎吱嘎吱嚼来吃了。他说:“葡萄味儿的。”
博艺画廊寄来的画已经送到,两人拿着画进了门。姜一源跟在沈书临身后,望着男人高大沉默的背影,悄悄地舒了口气。
刚才他在怕。他怕沈书临劝他回去道歉,劝他不要和家里闹别扭。他怕极了。现下正是热恋最甜蜜的时候,沈书临若是劝他,他应该是会听话的。若是戴着那副金边眼镜命令他,他应该是一定会听话的。
万幸的是,对方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说他对,也没有说他错。没有任何评判的字眼。
他把这件事情讲出来,不是在讨要安慰,不是在求支持,更不是在求评判。他只是想让这件事情赶快过去,不再提起。
沈书临给他的不是糖,而是尊重。他太需要这个了。
姜一源拿着那幅《追冬》去了茶室,他先前就想好了,这画挂在窗边,视角会最好。
窗框是素净的米白,框进了一幅夜色。画中飘雪,此时窗外也飘起了雪。两相映衬,一幅定格,一幅流动,不知是景成了画,还是画变作了景。
“怎么样?”
沈书临退后一步看了看,说:“右边再低一点。”
姜一源按他说的调整好,跳下凳子,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
茶壶和杯子的那幅画摆在了茶台上,和老虎茶宠挨着。
两人布置完后回到卧室,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哥。”姜一源翻身压在沈书临的身上,眼睛炯炯有神,问他,“你知道我的新年愿望是什么吗?”
沈书临曲起膝盖颠了颠他:“重,下去。”
姜一源不肯下去,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又说:“我的愿望是,和你从去年做-爱到今年。可是这个愿望现在已经泡汤了。”
“所以我的新愿望是——和你从天黑做-爱到天亮。”他期待地盯着沈书临。
沈书临嗤笑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少爷,我们老男人比不上你的精力旺盛,我困了,你自己玩去吧。”
说完,他毫不留情地把人从身上颠了下去。
姜一源失望地躺下,拧灭了台灯:“好吧,那晚安。”
回答他的是男人渐沉的呼吸声。
姜一源躺了一会儿,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打开手机。手机已经充满电了,他查了银行卡,没有被冻。他争吵时搬出了母亲,他爸应该还在愧疚自责之中,没有切断他的经济来源。
当然,也可能是银行还没上班。
他浏览了学校附近的租房信息,选了个小两室的整租,付了一年的租金。然后按最大的额度,把卡里的钱提现到微信。
弄完了这些,他趴在枕头上,透过手机屏幕的微光,看着已经陷入熟睡的沈书临。
几个小时前,他走在那条望不见头的郊区马路上,回想着在C市的那半个月。他们一起看展,在酒店房间的各处留下欢爱的痕迹,在车里拥抱,在包场的影厅里亲吻。他们在雪中散步,买了罐头喂酒店花园里的流浪猫。他一边想着,一边走着。
他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想见他,从去年看到今年。
但是愿望已经落空了。
沈书临睡得很沉,眉心舒展,嘴角有轻微的弧度,似乎是梦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正在微笑。
姜一源舔了舔后槽牙,似乎还能尝到那颗葡萄味水果糖的清甜。
他趴在枕头上看着沈书临。不能从去年看到今年,也没有关系,他还能从天黑看到天亮。
天蒙蒙亮了,姜一源终于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姜一源还没睡沉,闭着眼睛抱过去,嘟囔道:“去哪儿?”
“回父母那。”沈书临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睡吧。”
姜一源困得睁不开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说:“那你少喝点酒,昨晚刚喝了那么多,再喝胃会受不了。”
沈书临笑了笑:“谁大白天的喝酒?”
姜一源睁眼看他,窗帘透出些微光,男人坐在床边微低着头,脸一半明一半暗,轮廓分明,英俊好看极了。姜一源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他坐起身抱紧对方,手指从那微微滚动的喉结擦过。
沈书临低低地嘶了一声,按住他的手。清晨身体还未苏醒,微凉的指尖贴上来,让人忍不住颤栗。
“哥……”姜一源低声喊他,“谁会是今年,第一个和你亲热的人?”
沈书临望着他,缓缓松开了手。
..........
两人做了好几次,去浴室冲了澡。姜一源裹着浴袍躺回床上,望着正穿衣服的男人,说:“哥,我会叠被子的。”从昨晚到现在,他异乎寻常的听话。
沈书临扣上大衣扣子,正调整表链,闻言略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姜一源不服气地说:“怎么了,有什么好惊讶的!我也是很爱整洁的好吧!”
之前他第一次赖在沈书临家里睡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不说,根本不知道有叠被子这回事。沈书临下班回来,打电话教训了他整整半个小时,他那时候不服气极了。
闻言,沈书临一笑:“好。”
他收拾好,往外走去。姜一源又叫:“哥。”
“……谢谢你。”
沈书临脚步微顿。谢的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他停顿了几秒,只道:“你不是要给我弄头像么,书房的电脑可以用。”
沈书临回到郊区别墅,时间还早。昨夜睡得晚,只有沈母和大姐起床了,两人正在庭院拾掇花草。
一见到他,沈母颇为惊讶:“哎呀,你什么时候出去的?我还以为你没起来呢。”
沈书临拎着新鲜的鱼和肉菜过去,笑道:“去买点菜。”
沈母接过装鱼的塑料袋,两条肥硕好动的梭边鱼正在里面挣扎,不时甩尾,她乐呵呵地说:“这鱼挑得好,豪子和健子最爱吃鱼头汤。他俩又不爱吃蔬菜,中午再做个糖醋排骨。”
沈书琴不赞同地说:“妈,您也太溺爱他俩了。挑食是坏毛病,小孩子不能惯着。”
沈书临笑着劝道:“姐,过年嘛,孩子还小,别太拘着。”
沈书琴看了他一眼,却没再说话。沈书临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总感觉那眼神里还有些别的什么。
昨晚吃的都是大鱼大肉,今天中午的菜便都是清淡开胃的。沈父昨天熬了夜,到中午都精神不好,也没再拉着儿子女婿喝酒。
两个小侄子一左一右坐在沈书临身边,沈书临把鱼片挑了刺儿给他们,小家伙嘴甜得很,一口一句:“舅舅真好!”
沈书临又给他们夹南瓜叶。
小家伙的脸瞬间就垮了,变得苦兮兮的。
沈书临一本正经地说:“先吃了南瓜叶,再吃排骨,排骨会更香。信不信舅舅?”
两个小侄子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舅舅确实从来没骗过他们。
见俩小人吃了蔬菜,沈母笑得合不拢嘴。沈书琴脸上也有淡淡笑意。
吃完午饭后,姐夫拉着沈书临打了会儿羽毛球。两人都出了一身汗,畅快又舒爽。
沈书临坐在花园的藤椅上抽烟,看两个小侄子玩电动玩具车。俩人玩累了就凑到他身边,让他介绍花园里的花。
昨晚刚下了雪,中午太阳一出来,鲜红的山茶花便湿漉带水,更显娇艳。
“这是山茶花。”沈书临说,“冬天开得最好,喜湿,寒冬下雨时最美丽。”
沈书临指了指另一株纤细优雅的花:“这是寒兰。”
豪子说:“我知道我知道!寒兰就是在寒冷的天气里开的兰花,舅舅,是不是?”
沈书临笑了笑:“真聪明。”
这时,沈书琴走了过来,对两个儿子说:“你们进去玩。”
这话一出,沈书临就知道大姐要和自己好好谈谈了。他想起今天早上大姐的那个眼神,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其他人都在屋里,花园里只有他们姐弟二人。沈书琴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说:“我看爸这两天,精神不太好。”她眉间有忧色。
沈书临宽慰她:“昨晚熬夜熬得久,好好休息两天就好了。过完年我让医生来看看,再开点补品。”
沈书琴轻轻嗯了一声,又说:“昨天凌晨我起来了一回,看到你的车不在。”
果然是这件事,沈书临面色不变,心道。
沈书琴瞥了他一眼:“说吧,怎么回事。”
第二十一章
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沈书临略一思索,正要开口,却听大姐又道:“是那天晚上那个男孩吗?”
沈书琴比沈书临大十岁,小时候父母工作忙,平时的管教、辅导作业都是她来做,把人从小带大,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弟弟最大的特点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重感情。
工作这么多年,每次出差,沈书临都会给全家上下买礼物,一次都没有缺过。无论工作多忙,他都不会缺席月底的家庭聚餐。对小侄子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他永远温和友善,从不急言令色。
所以沈书琴很笃定,能让弟弟在大年夜去处理的事情,一定是感情上的事;能让他在大年夜彻夜未归的人,一定是情人。
听到大姐这么问,沈书临并不意外,他笑了笑:“是。”
沈书琴只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姐不是妹妹,不是两句话就能敷衍过去的。沈书临想了想,说:“年轻男孩子,冲动,热情,急躁,但本性不坏。”
沈书琴不是会刨根问底的人,问完后她便沉默了,出神地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别怪我管得宽,之前那个人……”她顿了顿,眼里浮上一抹忧色:“……我是怕你又受到伤害。你以前抽烟没这么凶的,就是那段时间才抽得狠了。”
沈书临宽慰她:“姐,都过去了。”
他没说的是,他已经过了会被感情伤害的年纪。更何况,这段感情一开始,他已经预设好了结束的时点,他已预感到那不会太久。
年轻男孩的热情,如同寒雨中绽放的山茶,开过绚烂的一季,便会凋谢。
他既已平静地等待着结束,精准地控制着投入的感情,又怎会再次被感情伤害。
但是这些他不打算说出来。
沈书琴便道:“你自己处理好。烟能戒就戒了吧。”
沈书临无奈地苦笑:“姐,哪能说戒就戒的。”烟瘾确实是在上一段感情结束后染上的,可要说戒,哪有这么容易。
沈书琴瞥了他一眼:“反正能少抽就少抽吧,爸一看到你抽,他又心痒,他也要抽。”
“那我保证,不在爸面前抽烟。”
沈书琴点头,起身回屋了。
天空飘起濛濛细雨,沈书临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点了根烟。他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吐出,望着雨中的山茶花。
兜里的手机震动,是姜一源发来的消息。他把那幅一壶二杯的画转成了图片,又调了色温和滤镜,意境更显幽静。
姜一源发了个嘚瑟的表情,问他好不好看,又催他赶快换上。
头像从一壶一杯变成了一壶两杯,若不是有心去看,很难发现差别。
姜一源:你啥时候给我喝那个没贴标签的罐子里的茶啊?
茶室里每个茶罐都有标签,标记着茶的品类和名称。那个黑黑的粗陋茶罐上却空无一物,姜一源在心里断定,那个茶有蹊跷。
沈书临回复他:还没到时候。
姜一源发了个撇嘴的表情,又发了个熊猫翻跟斗,露出大圆屁股上的“切!”
沈书临回复了一个【冷酷摸胡子】的表情。
姜一源立刻打了电话过来。
“看不出来,你咋还偷我表情包呢?”姜一源乐得不行,“没想到嘛哥,你居然也会发表情包。”
沈书临单手掸了掸烟灰,看着屋檐下的水珠成串滴落,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发表情包。”
“就感觉你不像是会发的人嘛。”
沈书临听到电话里有人声和车声,像是在嘈杂的大街上。他问:“在外面?”
姜一源说:“我在学校外面租了房,正在搬家。”
沈书临便道:“好,那你忙吧。”
挂断后,手机震动个没完,一下子进来几十条新消息,全是姜一源发来的表情包。沈书临看了两眼,按灭了屏幕。
沈父在屋里喊他,沈书临便碾灭了烟头,起身进屋。
下午,姜一源找房东看了房。房子整洁干净,卧室朝南,带了个小阳台,风吹起白色窗纱的样子特别美。他很喜欢,打算把画架放在卧室的落地窗前。
和房东签了合同后,他回了趟姜家别墅。
姜猛龙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生硬地问了一句:“昨晚去哪里了?”
姜一源说:“酒店。”
他又说:“爸,我准备搬出去住。”
姜猛龙把遥控器拍在桌上,怒气冲冲地道:“行,昨晚的事是我有错,但父子哪有什么隔夜仇?!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搬出去?大过年的非要闹成这样?”
二楼的一间房门轻轻动了动,露出一角衣摆。姜一源瞥了一眼,收回视线,平静地说:“我在这里,大家都不开心。我搬出去,不管你们开不开心,至少我开心。”
姜猛龙气得大吼:“你就非要这么犟?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好好谈一谈?昨晚的事情,难道是你阿姨故意害你不成?”
姜一源脸色倏地变冷了:“房子我已经租好了,只是通知您一声。当然了,您可以打断我的腿,冻结我的卡,都没有关系。试试看吧,看您有没有办法关住我。”
他说完就往楼上卧室走去,身后传来怒骂和摔杯子的声音。
卧室里空空荡荡,姜一源把银行卡和家里的钥匙扔在桌上。他什么也没拿,只是抱起那一箱子颜料下楼。
客厅里已经没有姜猛龙的身影,保姆正战战兢兢地打扫地上的碎瓷片。
周赫正开着租来的皮卡在外面等着,姜一源把箱子放上去:“走吧。”
“这啥啊,颜料?”周赫问,“其他东西呢?不搬吗?”
姜一源拉开车门坐进去:“其他的都可以再买,走吧。”
“就一个箱子?那我开这个皮卡干啥……”周赫也坐上车,心有余悸地又说:“兄弟,你可真牛掰啊,我在外面都听到你爸吼你了。要换了我,我爸一吼,我就立刻给他跪下了。”
姜一源嗤笑:“出息。”
“那颜料这么宝贵?什么都不拿就拿颜料?你这几场画展办下来也赚了不少钱吧,就算你爸再停你卡,你也不至于买不起颜料吧。”周赫说。
“当然宝贵了。”姜一源说,“那是我男朋友送我的。”
周赫手一抖,本来就快要报废的皮卡在地上划出一个S,哐当一声。
“……男朋友?”
“是啊。他怕我过年在家不开心,特意送我的新年礼物。”姜一源愉快地说。
“不是……”周赫被他绕糊涂了,“没听你说喜欢男人啊。上回在Echo,你坐在那里一脸要杀人的表情,请你喝酒的人都被你吓跑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喜欢男人。”姜一源不想再谈自己,便问,“你的那个男朋友呢?还在交往吗?”
周赫更糊涂了:“我哪有男朋友?”
姜一源奇道:“上回陪你去面基见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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