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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园旧事(沈瑄禾)


话罢扬长而去。
饶是沈颜再如何痛恨凌樾,也无法心安理得在一旁看五岁孩童受此酷刑。
那小太子细皮嫩肉的手都被磨花了,一道一道都是血痕,累得眼睛都睁不开,还努力瞄着箭靶。
心道作孽。
他不忍心看,趁夜回了未央宫。
可夜半三更,容云瑾居然不在寝宫。
太古怪了。
沈颜直觉有事,寻遍未央宫,都未见着人。
难道是侍寝去了?
不至于吧。凌樾伤得肩火只剩一盏,还有心思想这些风花雪月?
尽管不愿再和凌樾照面,为保万一,沈颜还是去了建章宫。
建章宫灯火通明,沈颜进了内殿,入目是一支松烟沉香正在幽幽飘烟。
凌樾坐在一旁玉案,披阅奏折,没有半点休息的意思。
果然不在。
但来都来了,也不能空手而归。
沈颜走到凌樾身边,低头看了看,正看见折子上写着:容相还乡,途遇匪寇,百口尽亡。
是了,这才是凌樾,怎么会放过趁他病中夺权的人。
又见凌樾拆开一个小竹筒,里面是一张花草笺,书着:已抄容氏九族。顾忘禀。
凌樾漫不经心地用红朱砂写下:诛。
再一叩桌,便有暗卫接过离去。
沈颜暗自心惊,好歹也是曾辅佐他称帝的人,纵然罪不可赦,也不至于株连九族。
当真是心狠手辣。
又听见凌樾说:“还差一人。”
什么还差?
凌樾倒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嘴里自语,太轻了,沈颜近乎贴在他嘴边才听见。
“舅父,顾家军的仇,樾终于快报完了。”
“终于可以……”
剩下的轻得根本听不见。

这几日就坐在未央宫最高的一棵榉树上发呆。
一方面是为了守容云瑾那夜去了何处,一方面是想凌樾。
爱恨其实很相通。
都忍不住盘根究底猜测对方的一切。
“阿颜,我有大业未成,亦有血海深仇。我护不住顾家十万将士,也有可能护不住你……”
“那一年顾家军攻打西凉,被朝廷内贼出卖,全军覆没……”
“还差一人。”
“舅父,顾家军的仇,樾终于快报完了。”
沈颜揪着树叶,漫无边际的沉思。
难道当年出卖顾家军的人,是容相。
可容相一个文臣,怎么可能有这个本事知道兵马大元帅的布局?
况且容相和凌樾有这等不共戴天之仇,为何不辅佐二皇子,反而要大费周章帮助凌樾回京?不怕凌樾打击报复吗?或者说,容相没想到凌樾会知道真相!
凌樾也太能忍了吧。
竟和血海深仇之人虚与委蛇这么多年。
还成了亲家,留了后代……
怪不得容云瑾说凌樾恨她。
顾家军十万将士,放谁身上能不恨!
还有他爹……
几个宫人路过,闲语道:“这也没到秋天,怎掉了这般多叶子?”
“是不是长了虫?”
“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扫,别耽误杂家摸牌九。”
“咦,你刚刚叹了口气吗?”
“没有啊……”
沈颜躺在了树上,以手撑头,感慨道,凌樾待容云瑾还真是痴情啊。
容氏病中谋逆,又有顾家军十万血债,凌樾明明可以直接株容氏九族,却怕容云瑾背上污名,后位不稳,堂堂一个皇帝逼得行暗杀这等不入流之事。
还替她管教太子,虽然行事严厉了些,但沈颜明白。
凌樾在教太子。
因为从前凌樾教顾忘也是这样铁腕手段。
沈颜见过。
只有对他这种可以随意抹杀的人,凌樾才会好,才会纵容,才会不强求。就像对容家一样,明明血海深仇,还能哄得容相为他披肝沥血、殚智竭力。
不知道容云瑾和凌樾约得什么三章,是不管容家,不问夫事,不纳妾侍吗?
所以容云瑾才这样怕他,杀了他都难以释怀,还要用黄符镇压他,烧他耳环,哭得那样失态。
这么说来他倒真是个罪人了。
是凌樾把他变成的罪人。
容云瑾实在太沉得住气了。
沈颜见她熄了灯睡去,料想今日又是一无所获,不如去看看太子箭练得如何了。
可能睡下了否?
顺便去找本《资治通鉴》来看看。
那小太子竟是个实心眼,完全比不得凌樾小时候那般作威作福。
当真还拿着弓往箭靶上射,周遭的宫人都顶不住了,黑眼圈浓得好似一屋的大熊猫。
沈颜一看箭靶,好嘛,一个没中。
虽然长得不像,箭术是继承到位了。
小太子困得哈欠连天,从箭筒里拿了一枝箭,又颤颤悠悠举起自己酸痛不已的左手,瞄了半天,右手才放。
一箭直破云风。
周遭突然炸响惊呼,“啊——殿下!中了!殿下!我们可以睡了!”
小太子也很诧异,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的小手,一个弹身站直了,又拔出两支箭,矢无虚发,正中红心。
他雀跃的抱住了宋日安,小小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呜呜!太傅!孤做到了!孤做到了!”
是,他是做到了。
可把沈颜累了个半死。
堂堂厉鬼不夺人性命,还要帮小屁孩射箭,说出去都让人耻笑!沈颜才没帮他,只是不愿众人一起活受罪罢了。
宫人还在打着哈欠奉承欢呼,沈颜深藏功与名,在东宫寻起藏书阁来。
绕了半日,终于找对了地方,沈颜从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中间走过,进了藏书阁,心道凌樾真是把人累坏了,整个东宫都无精打采的。
沈颜静静地看了许久,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把书收进了怀中,打算回去研究。
一出来便发现,门口两人站着睡去。
整个东宫静得出奇。
所有人都已沉沉睡去,迎接几日未逢的好眠。
沈颜很喜欢这样的寂静。
好像回到了在西凉沈园的那些日子,身在陋室,心却很满足。有时夜晚,他们连灯油都买不起,四下黑暗又静谧,偶尔还有蛙鸣,他有些怕,凌樾就带他躺在桃花林里,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银河美得不可思议。
凌樾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
他指着眼前最亮的一颗问:“这颗是什么?”
凌樾没回答,说:“阿颜,我教你认其他的。”
彼时还以为凌樾忘了,不好意思揭穿他,后来他自己学字看书,才知道这一颗叫做“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和凌樾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注定了结局。
一颗在西,一颗在东。一颗冬天出现,一颗夏天出现。
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沈颜望着头顶的“商”停下了脚步,情不自禁的伸手试着碰触。
他今天才敢看一眼。
凉风从耳边拂过,疏影横斜,他踩着月色离去,忽有一抹黑影从余光中划过。
沈颜敛眸,不动声色的走了过去。
原是一只三花野猫,趴在太子寝宫“喵喵喵”了半日。
沈颜放下防备,正想去揉揉这猫,将它引出去,免得被宫人发现,乱棍打死。
却见有一糯米团子比他还快,从窗户里翻了出来,伸出裹着绷带的小手,将喵咪抱进怀里,左右看了看,那喵咪还要叫,充满清凉药香的小手就捂住了喵咪的嘴,“嘘!”
沈颜咬唇,就算你可爱,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怪你投错了胎吧!
小太子悄悄抱着喵咪走远,直到去了偏僻的小院,爬上一块高高的假山,踮着脚将小喵咪送到了墙沿,“快走吧,下次不要再来了,被人发现就不好啦。”
喵咪叫了几声,纵身一跃,就不见了影子。
小太子慢慢爬下石头,拍拍手上的灰,偷偷摸摸地往回走。
沈颜见他这般,突然玩心大起,随手抓了把树上的石榴籽般的小果子,轻轻丢在小太子的肩头。
吓得他一个哆嗦。
却还佯装不怕。
沈颜又丢了一个。
小太子拔腿就跑。
沈颜见好就收,悠哉游哉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嗖”地跑过一个荷塘,正想瞬移跟上,却见一个人突然从林中跑出,猛地将小太子推入池中。
那人是……
沈颜来不及思考,忙扑进池中救人,但他压根摸不到太子。
太子疯狂扑腾着睡,大喊“救命”,但四下的人估计是睡沉了,竟无一人听见。
好歹毒的心!
还好岸上放着一根便于清理杂物的长木板,沈颜卷起狂风,将板子摔在了小太子面前。
小太子不会水,求生心切,抱着木板就不放手,哭得花容失色,边咳水边喊“救命”!
池塘莲叶太多,木板吹不动。
沈颜忙瞬移到最近的守夜宫人身边,啪地一下砸碎花瓶,将人从梦中惊醒。
那人听到“救命”大惊失色,急冲冲赶到荷塘,将太子打捞起来。
沈颜才松了口气,坐在地上喘息,一抬头,正对上林中一双漆黑的眼睛。
那人好似看得见他一般,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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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水小太子说:“家人们,投点海星,我就给大家表演个浪里小白龙!”
感谢“桃楔子”、“像一颗海草海草”、“柠檬加醋不加冰”、“柏杉汴野”投喂的鱼粮~

太子年岁小,受了惊吓,进了风寒,当夜就高烧不止。
凌樾听闻此事,连夜摆驾东宫,大发雷霆。
“将今日所有出现在东宫的人,都给朕押上来!”
乌泱泱的宫人围着荷塘站了一圈。
“朕再问一次,今日太子是如何落得水!”
却无一人作答。
“好啊,这么多人服侍太子,竟连个子丑寅卯都说不出来。”凌樾冷哼一声,“护主不力,罪该万死!”
闻他一声落,禁卫便将所有人踹入水中,沉塘处死。
唯有一人挣扎着冲出,“吾乃太子太傅,谁敢拦我!谁敢拦我!”
宋日安冲到凌樾面前,抱着凌樾的腿,哭得涕泪横流,“圣上饶命啊,圣上饶命啊,臣今日陪太子射完箭就归家了,当真不知道此事……”
凌樾却凉凉道:“宋日安,你可知朕为何对你百般拔擢,还封你为太子太傅。”
宋日安用力磕头,脑门都磕破了,“臣蠢笨渎职,德不配位,辜负了圣上的信任,没有照顾好太子,臣知错臣知错!臣日后定当时刻警惕,鞠躬尽瘁报效圣上,绝不会再让太子出任何意外!求圣上饶命啊!”
“拿剑来。”凌樾道。
宋日安魂惊胆落,吓得衣摆都湿了,只会呜咽求饶,熟悉的寒光照在他眼上,他吓得窜逃。
被两个禁卫死死的叩住,按到在地上,像个鹌鹑一样不能动弹。
“你确实凌迟都难泄朕心头之恨。”
那剑削铁如泥,只一下,便将宋日安左手手臂削了下来。
宋日安疼得浑身抽搐。
凌樾道:“拖下去,处宫刑,抄家示众。”
凌樾不杀他,几年太傅,宋日安已经膨胀的不像话,将京城权贵得罪了个遍,他偏要宋日安活着,好好活着。
沈颜看得胆寒,凌樾何时如此残暴不仁了。
或许容云瑾和太子便是凌樾的逆鳞吧。
想当初宋日安害他断指,凌樾还封他做太傅,可太子淹了一下,凌樾便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让整个东宫跟着赔命。
早知道还不如任由太子淹死,说不定东宫还不至于全部陪葬。
下贱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沈颜看着凌樾一脸担忧的摸小太子额头,就觉得恶心,好像只有他在意的东西才是宝贝,旁人的都是破石头烂菜根。
凌樾从太医手中接过汤药,一勺一勺喂进小太子口中。
小太子感动的眼泪汪汪。
凌樾道:“你的命是他给的,不准有恙。”
沈颜告辞。
好一副鹣鲽情深,父慈子孝啊!
他真是疯了还呆着不走,干脆放把火一起烧死算了,祝你们阖家欢乐。
沈颜想如果这时候有面镜子照照他,肯定是世间最丑陋扭曲的模样。
人活着受苦。
死了更苦。
甚至想偷京城防布图,送给西凉二皇子,这对他而言简单多了。
但是不行,晋国就算再不好,也是他阿爹用命守护的江山。
是他的故里。
“诶,别的树都好好地,怎独这一棵秃得半片叶子也没了?”
“没了还不好?以后就不用干活了!”
两人相视一笑,动作都轻快多了。
沈颜像没有骨头似的趴在树枝上看《资治通鉴》,唯有这样能让他从深渊般的厉气中抽身,看到一句“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眼前突然浮现那一夜的歹人。
好瘦小。
也像要饿死一般。
可惜没看清脸,但又觉得似曾相识。
他一定见过。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
他看了看月亮,都丑时了,容云瑾为何推门而出?
一个翻身就飘了下来。
只见容云瑾身着兜帽墨色外衫,慢慢潜入夜色,几番迂回绕转,直到一片紫竹林。
沈颜逛了一个月皇宫了,都没发现有这处秘境。容云瑾确实很谨慎,一路来半点做亏心事的姿态都没有,倒像似来赏月观林一般,她慢步走出紫竹林,进了条曲径通幽的鹅卵石小路,路的尽头有一间小屋,她推门而入,屋内空荡荡的。
沈颜不明所以,一人来此有何意义?
便见容云瑾扭了一下桌上灯台。
身后的墙旋开一个缝,竟是别有洞天。
沈颜钦佩不已,刚跟了进去。
便见一具高大黑影强势地抱住了容云瑾。
沈颜:“……”
不是吧,鬼都呆了,容云瑾这般钟情凌樾,竟然还有相好!
“你放肆!”
容云瑾奋力挣开甩了来人一个巴掌。
“杨将军,你我都是体面人,还请自重。”
那人受了巴掌,也不敢造次,极听话的立在一旁局促道:“瑾娘,我很想你。”
容云瑾兜帽也不放下,慢慢把烛火点了起来。
照亮了高大威武的男人,他未如往常着兵甲,一身淡绿儒雅长裾,修长却不粗犷,模样周正,眼尾有一道短短的斜疤,却不丑陋,反而更添一抹野气,配上锐利的眉眼和黑浓的长发,浑身散发着汗血烈马般的张扬。
沈颜哑口无言,杨尚川……居然是杨尚川……虽然杨将军也是人中龙凤,但凌樾到底是那里比不上杨尚川了啊!
啊这……
饶是沈颜痛恨凌樾,也不禁为凌樾感到默哀。想起今日凌樾还在为了他两孩儿,怒杀百人,体贴关爱,这边就私会情郎,卿卿我我了……
啊这……确实有点解气啊!
“杨将军,应当尊称本宫皇后。”容云瑾漠然道。
“瑾娘,你我明明有过……”
“慎言。本宫与将军从未相识。”
“五年了,每个月我都来此等你三日,但你从未来过。”杨尚川不悦的拉开木椅,大刀斧阔地坐下,“我以为你今日是想通了,没想到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本宫确实想通了。”
其实上次就想通了,但还不能下定决心。
杨尚川不解看她,“既然想通,为何还与我如此疏离,瑾娘,你莫不是质疑我真心?你明知我当年便已为你遣散所有姬妾,至今未娶。”
容云瑾道:“本宫想告诉将军,日后不必再来了,往事本宫不记得,将军也不该记得。”
杨尚川拳头青筋虬起,“瑾娘,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容氏满门抄斩,景阳王遗部也被他尽数交于顾忘,还在顾家军前给我下马威,试图夺我兵权!狗皇帝忘恩负义,你当他真会信守诺言吗!”
“他会。”容云瑾对他一拜,“杨将军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他诛杀容氏,却不降罪,便已是给了我这个皇后,最大的诚意。”
杨尚川愤然拍桌,“诚意!你可知他今日把东宫护卫全换了,狼子野心,日后太子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你还信他有狗屁诚意!”
也正是如此。
容云瑾才彻底死心。
“杨将军,太子落水,而东宫守卫竟无一人察觉,难道他们不该死吗?倘若此次不严惩,以儆效尤,日后太子才当真是危难重重!”容云瑾垂眸:“而将军不思反省,成日只知怨天尤人,本宫真的很失望。”
杨尚川一听便急了,忙上前捉住她的手,“瑾娘,瑾娘,我错了,我知我性子鲁莽,但待你却是一片真心。”
容云瑾不为所动。
“你莫与我说这般绝情的话,我愿意等你的。”杨尚川铁汉柔情,近乎哀求道:“我知你当初选中我,便是看中了我身后二十万大军,我不介意的,瑾娘,你知道你离不开我的,狗皇帝万一负了你呢?你需要我的。”
容云瑾冷笑,“杨将军莫不是还想造反不曾?顾家军是凌樾一兵一马,亲自征训练出来的,你以为你当真使唤的动吗!本宫留你,是要你辅佐太子,不是要你痴心妄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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