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宁眼眶红了。
“我房间里有留给你的信,还有一些手稿,不是好东西,你顺便帮我烧了吧。”孟云君不去看她,自顾自道:“今日的祭祀是由你主持的,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天枢院院长。我走之后,你不要大肆宣扬,也不要在人前提起我……时间能抹去一切,待到两三代后,世人将不会再记得我的存在,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何宁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他把卷轴收好,放在供桌前,敬拜了三炷香。
袅袅青烟有一瞬无风自动,又倏忽归于平静,好像也祖辈在对他的行为表示默许一样……虽然不同意也没办法跳出来把不成器的后人痛骂一顿。
孟云君长出一口气,刚要把弟子名录递过去,发现新鲜出炉的何院长正跪在他身后,哭得甚是可怜,不由地叹息一声:“我所愿得偿,实乃人生一大幸事,有什么好哭的。”
何宁有点赌气,潦草地把眼泪在袖子上一擦,双手接过卷轴,嚅嗫片刻,问道:“师父,你要去找……他吗?”
孟云君一愣,失笑道:“是的。”
“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何宁本是不信的,但见他答得笃定,就半信半疑起来,问道,“真的能找到吗?”
“不确定,只怕他不肯回来。”
孟云君笑,摸了摸何宁的发顶,负手往外走,没两步,又顿住脚,回头看向还跪在原地不起来的女弟子。
“以后别学他了,”他说,“你本不是这个性情,时间久了,也会累的。”
何宁委屈地捧着卷轴:“我是不是东施效颦了?”
“他看到你长大成人,会很欣慰的。”
孟云君留下最后一句话,摆手道:“不必送。”便两袖清风地从祠堂里出去了,顺手从廊下摘了一只灯笼。
他走得很快,像去奔赴一场迟到的会面,尚裾站起来追在门槛边时,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了,在月光下显得十分孤独萧索。
不知怎的,何宁莫名从中品出了一点诀别的意味,她张了张口,想要叫住他,却还牢记他“不要声张”的嘱托,硬生生把那句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一恍神的功夫,孟云君就转过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提到过孟云君除名(53章、78章)
第132章 梦醒时分
晏灵修如影随形地跟着他走,四下无人,连山风也是沉默的,吹开半边天的云,清亮的月光洋洋洒洒地照在树梢上。
孟云君走在他这些年走过成百上千次的山道上,当初这条小路荒草丛生,占道的灌木会不依不饶地勾住过路人的裤腿,非要在上面留下几颗苍耳才肯罢休,但在被孟云君经年累月地走过之后,不论是杂草还是灌木都已被驯服了,整条山道都变得干净明白、易于通行。孟云君握着草籽,沿途一路撒下,想必一场春雨过后,这里又要被新生的野草给掩盖起来了。
山间静谧,灯影摇晃,照见殷红如血的叶子,岩壁上苔痕斑驳,人行其中,竟分不出谁才是此间烂柯人。
晏灵修忍不住唤他道:“孟云君。”
孟云君无知无觉,他把最后一点草籽撒完,站在洞口,把事先准备好的阵法牌按不同方位一一楔进岩石里,阵法即刻生效。
现在这处洞窟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就是一面完完整整的石壁了,此后百年千年,不会再有谁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打扰里面人的清净。
寂寞的石道中回响起他的脚步声,孟云君走到尽头,把灯笼挂在一方突出的石头上,然后撩开袍子,在小师弟身侧坐下。
光看背影,他似乎有些岁数了,但容貌却丝毫不损颜色,仍是一张俊秀的青年面容,时光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即使再过去十几年、二十年,都是他最好的年华。
但人生短短数十载,纵使他善加保养,修行有成,也止一二百寿数,一朝过了奈何桥,轮回转世,又要怎么想起上一辈子丢不下的牵挂呢?
希望是一颗有毒的种子,找到一点空隙就要生根发芽,入地三千丈,不到天崩地裂,绝不罢休。
“你不会怪我自作多情吧……”他自言自语一句,半晌自嘲地笑了笑。
在孟云君看不见的虚空中,晏灵修半跪在他面前,锲而不舍地去握他垂在身侧的手,任凭他如何努力,交缠的手指始终彼此穿透。
他连对方的一点体温都感觉不到。
终于晏灵修放弃了,他茫然地望着孟云君,思绪却飞向了千年之后,想起现世他们几次争执,他反复向孟云君强调自己是个危险的怪物,让孟云君离他远点,却又舍不得决绝地抽身而去,半推半就,藕断丝连,几次三番地疑心他这,疑心他那,似乎不把他的真心贬低得一文不值,就对不起他那走投无路的前生似的。
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晏灵修如梦初醒,心想:“我是不是伤他的心了?”
人当然不会是草木,他也是知爱恨,懂冷暖的。
可是,他该怎么做呢?
他从来没有学过该如何去亲近一个人啊。
他在窥探中长大,自小习以为常的,只有谨慎、压抑、克制、三缄其口——不能表露喜欢,会成为把柄;不能表露厌恶,会被挑动情绪;不能气馁沮丧、乱发脾气,这是弱者的把戏;不能害怕示弱、畏缩不前,因为他不愿意认输……只要掩饰得足够好,他的城池就固若金汤,永远不会被攻破。
晏灵修用这个笨方法来保护自己,可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他学不会表露亲近,也无法彻底的断情绝欲,只能做一条没挑刺的鱼,匆匆忙忙端上了桌,摆在玉盘珍馐当中滥竽充数,每个品尝他的人都会被扎得一嘴刺。
“孟云君。”
史无前例的,陌生而巨大的悲伤漫过了他的心头。他又不知所措地喊了他一声,像个迟钝的蚌壳,才露出一条缝,就快被过去那些他视而不见的深情厚谊冲垮了。
孟云君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出了鞘,匕首上刻着他研究多年的“绝处逢生”,被徘徊不去的血腥气一冲,刻痕登时就泛了红。
他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因为这个秘法在经过他的改动后,从来没有试验过,所以究竟能不能起到理想中的作用,孟云君也不能保证。
结果要是好,当然皆大欢喜,差一点,他一命换一命,最糟糕的,晏灵修离体的魂魄没找回来,他也要死在这里。
鉴于机会只有一次,或许他该再慎重一点,应当赶紧从这里离开,捉几个人来试验一下,或是把秘法再精进一些,哪怕犹豫上几年、十几年,都不为过。等到他功成名就,过完了不虚此行的一生,再用为数不多的寿数来赌这一回。
然而……
孟云君还是把匕首送进了自己心口。
冷铁所到之处,血肉都似乎要烧起来,心脏感受到剧痛,痉挛着缩成一团。
“呛啷!”匕首落地。转bsi
孟云君跪伏在地上,血从伤口汩汩地涌出,打湿了他身下冷硬的岩石,匕首也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慢慢熔成了一团耀眼的流光。
下一刻千万条火红色的细线从中凭空伸出,一边线头逆流而上,狠狠扎进了献祭者破损的心脏,一边则流淌在不分你我的血泊之中,灵活地钻进了此间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晏灵修一震,仿佛跟身体连着共感似的,那绵密的红线也同时穿行在他看不见摸不着的魂魄里,从心脉开始,顷刻间遍布了他的四肢百骸,如同世上最纤细的蛛丝,穿针引线,将他们两个密密麻麻地缝在一起。
不属于他的体温随之灌了进来,像奔流在冰川间的春水,在晏灵修的经络血管里冲刷而过,烫得他微微打了个激灵……
然后如飞雪落春泥,悄无声息地融在他的骨血里。
孟云君运气总是很差,父母、亲人、师长先后离散,亲缘情缘都薄成了一张纸。
所幸他这次赌赢了。
原版秘术里的“损人”与“利己”成了单方面同生共死的契约,从此以后,只要晏灵修的这具身体还有最后一点“灯油”没烧干,他就可以一直、一直等下去,去找他的魂魄在何方,去等他睁开眼睛,重新活过来。
他们的魂魄间生出微弱的联系,孟云君倏地抬起眼睛,散乱的目光在面前空无一人的山洞中扫过,分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个人正在这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锥心之痛非比寻常,尽管绝处逢生正在飞快地修复他的心脉,孟云君还是直不起来身,喘不上来气,他强撑着不肯昏过去,透过模糊的视线,依稀看见了晏灵修的轮廓,如梦幻泡影般虚幻。
“灵修……”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个空。
原来心痛起来竟是这般难忍吗?孟云君朦朦胧胧地想,感到很抱歉。
此生相处寥寥,幸而未及同甘,却可共苦。
但愿来生不要再这样了。
转眼就是一千年风霜雨雪,物是人非。
晏灵修猝然惊醒,尚未散去的悸动还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得周边血肉一阵阵收紧发疼。他瞪着微微开裂的吊顶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从回忆里出来了。
病房里安静非常,只能听见仪器持续不断地发出“滴滴”的噪音,夜色沉沉,有鸟突兀地叫一声,又很快归于沉寂。
晏灵修的视网膜上似乎还停留着那团火焰色的流光,他闭了闭眼,抬手摸向了胸膛,心悸的感觉犹在,手底下却是风平浪静的。
一切都是错觉,那里并没有一颗鲜活的人心在鼓噪不休。
他揭开被子,一把拉开床帘。横平竖直的路灯透过窗帘布漏进来,孟云君果然躺在他旁边的病床上,依旧沉沉地昏睡着。
晏灵修望着他,好像成了一只呆板的泥胎木塑,在孟云君床前一动不动地站着,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走过去,从血红色的衣袍下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胆怯地在半空中吊了片刻,然后轻轻地落在孟云君的脖颈。
……是温热的、生者的皮肤,被昏黄的路灯镀上了一层黯淡的辉光,指腹下是规律振动的脉搏,犹如周而复始的潮汐,一下又一下。
晏灵修贪恋这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没舍得移开手,他在病床边坐下,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孟云君的睡颜,突然鬼迷心窍似的,俯下身,直到两人鼻尖相抵,距离之近,他甚至能看清孟云君眼角细小的纹路。
厉鬼是没有呼吸的,于是晏灵修安静下来时,就能听见他绵长的呼吸,羽毛似的扑在他的脸颊上,细碎却重若千钧,将厉鬼徒有其表的胸膛也给填满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孟云君的眼皮颤了颤,迷迷瞪瞪地掀开了一条缝。
他似乎还沉浸在那长达一千年的旧梦之中,眼睛虽睁开了,人却没醒彻底,含着零零星星的水光,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晏灵修的喉结仓促地攒动了一下。
“大师兄,”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醒了。”
孟云君散乱的目光聚焦起来,定定地凝固在他脸上,眼底终于有了几分清明,半晌,应了一声:“嗯。”
晏灵修:“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吗?”
孟云君摇头,慢慢地呼吸了片刻,笑道:“睁开眼就看见你,感觉很好。”
“我……”他的声音略有些嘶哑,试探着去摸晏灵修的侧脸,久睡之人难免无力,他的手指轻轻触碰着厉鬼的脸颊,那样的珍重与虔诚,像在描摹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轰然无数梦境重合在一起,仿佛一步跨过不可回溯的时光,所有辗转反侧与追悔莫及都在此刻湮灭无声,一阵春风过来,就温柔地散去了。
孟云君道:“我喜欢你。”
他稍稍一顿,把四个字在口中反复回味,仿佛深受戒断反应的瘾君子,精神和肉体同时获得了超出阈值的亢奋,怕心上人听不见似的,又一次说:“我喜欢你。”
晏灵修想说:“我知道。”然而这单薄的词句涌到嘴边,他竟似被捏住了喉咙,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是他熟悉的那个孟云君,眉眼和表情他都不会认错,同样他也弄丢了很多个孟云君,他们都掉落在潺潺的长河里,被打磨了上千年,那些粗糙又青涩的部分都被磨平了,自然变得圆滑而有光泽。但他的眼神还是一如当初,殷殷切切,千回百转,经年累月而来,全都毫无保留地望向晏灵修。
孟云君的目光之下,他突然觉得有什么埋得很深、很顽固的东西裂开了,轻描淡写,地动山摇,从一道不可逾越的山脊化成纷纷扬扬的大雪,盘旋飞舞地刮在他心间。
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眶却不知不觉红了,晕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太多激烈的情绪淤堵其中,险些让他怔怔地落下泪来。
但厉鬼哪里有眼泪呢?他们伤心到极致,也只能流下血罢了。
晏灵修无话可说,无言以对,反客为主地握住孟云君的手,低头含住了他微凉的嘴唇。
孟云君呼吸一滞,空出的那只手沿着晏灵修的腰抚上去,在他后背上安抚地顺了顺,又在他的眼角摩挲了一下,明明没有摸到分毫湿意,却道:“不要哭。”
晏灵修尝到了苦涩的味道,微微退开一点:“是你在哭。”
孟云君笑了,下颌压着晏灵修的肩头,脸颊抵着他的颈窝,气息吹动他披散下来的长发,有点痒。
他说:“抱一下好不好。”
晏灵修收紧手臂,由着孟云君更用力地将他拥在怀里,力道一直不减,恨不能将他揉进身体里似的,紧接着孟云君的吻又迎了上来,纠缠住他的唇舌。饶是晏灵修不用呼吸,也被他吻得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手指在他背后渐渐收紧。
“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病房里第三个人暗暗骂了句,手忙脚乱地跳下床捡手机,慌乱中不清楚错点了哪个按键,一道吵闹的人声迫不及待地从扩音孔钻了出来——
“现在是深夜,仍有人在市政厅门口抗议,林州市调查局在此次事件中的迟钝反应,毫无疑问引起了广大群众的不满……”
手机功放戛然而止。
病房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作者有话说:
04章提过孟对小晏的控术免疫,13章孟可以定位小晏的位置(但是之所以一千年没找到是因为树灵自带屏蔽功能),17章暗示小晏是生魂,绝处逢生在92章...
第133章 甚嚣尘上
很久之后,久到孙凌已经构思好了遗书内容,并在脑中为葬礼后的酒席订好了饭菜,终于,仿若丧钟的脚步声响起,举着死神的镰刀朝他步步逼近——是晏灵修。他走到之前被忽视的,最靠门的那个床位,撩开床帘,俯视着缩在床脚哆哆嗦嗦的孙凌,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也在。”
“是,是啊。”孙凌重重地吞咽了一下,尽可能挤出清白无辜的眼神,垂死挣扎道,“……我一直在这儿啊,晏前辈。”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空气完全的沉默了。
“事实上还有我,”陈绛竹的声音从挂在孙凌脖子上的瓷瓶里传出来,不轻不重地刺了他们一句,“听壁角确实不是个好习惯,下次你们再要互诉衷肠,就请提前说一声,我们一定回避。”
那边厢孟云君已经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外表看上去还算处变不惊,只是从耳根到脖子都红透了,他轻咳一声,打断了那两鬼一人间诡异的气氛,问道:“你在看什么?”
孙凌如蒙大赦,急切地想把这尴尬事揭过去,连忙呈上了手机:“我刚醒,上本地新闻看看情况。昨天被困在候车厅里的受害者和死者家属情绪比较激动,他们找不到调查局,就把别的部门堵上了,都凌晨三点了,还没走呢……”
而且因为调查局始终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说法——实际上是连说法都没有,官网上最新一条消息还是两天发表的“提醒市民留意可疑分子,及时向相关机构举报”的官样文章,评论区差点被群情激愤的网友冲崩溃,不得不开了禁言,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晏灵修接过手机,生疏地就着孙凌打开的热点话题翻了翻,发现上面群魔乱舞,说什么的都有,造谣的、辟谣的、恐吓的,七嘴八舌,沸反盈天。各种以候车厅为背景的视频层出不穷,根本禁不过来,家属们声泪俱下的控诉也占了好几个词条,末日言论更是甚嚣尘上。自媒体和像闻着血味儿的鲨鱼,在里面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舆论来势汹汹,社会新闻从未取得过如此成就,往常占据半壁江山的明星娱乐八卦都退避三舍,只在榜尾挤了不起眼的小位置——某知名演员于飞鸿影视城进行不法交易,在捉捕过程中负隅顽抗,点燃了道具组的易燃物——该词条于昨晚悄无声息地爬上了热搜,有被按着头塞进警车里的演员抓拍为证,且居住在影视城附近的居民还感受到了轻微震感,很有说服力。稍后,该演员的粉丝闻讯赶来,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路人撕了个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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