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下去:“过度的沉湎旧事,并不能安慰已逝之人,对生者也没有半点益处。”
孟云君感觉自己仿佛溺了水,从水底往岸上看,什么都是光怪陆离的,既不真切,他也无法理解。面对师妹苦口婆心的劝说,他表面笑吟吟地应下,实际却很疑惑,心想:她在说什么?
这一点疑惑叫他有些六神无主,站在山门前目送着尚裾和曲临逸远去的背影,想起今日尚未处理完的文书,竟罕见地生出些许烦躁来。
守在山门前的两名弟子恭敬地侍立在两侧,若说前任院长叫弟子又敬又怕,那么孟云君便常常使人感觉如沐春风了,弟子们都很爱戴他。孟云君望着他们恭敬的神色,无端的感到一股疲惫。他不想回去看文书,也不想见任何人,漫无目的地在天枢院里走着,只往人少的地方去,不知怎的,渐渐到了后山里的那棵梨花树旁。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又是一年仲春,梨花当然也开了,满树落了雪似的白,微风拂过,簌簌作响。孟云君在树下呆立许久,心弦随着摇摆的花枝一动,忽然迫切地想去一个地方,便摘了一枝梨花下来,执在手中,继续向深山走去。
虽然时候尚早,但等他循着儿时的记忆找到那座很久没有造访的山时,日头已有几分西斜,月亮还挂在天际的一角,十分的浅,像用清水做墨,在画纸上留下一弯蜻蜓点水的痕迹,想要登高赏月,少说还要再等一个多时辰。
孟云君便不急着上山,他左右看着,想找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
然后他就被一片茂盛的藤蔓吸引住了目光。
一面高耸的岩壁立在他的右手边,藤条千丝万缕地垂下来,在孟云君为数不多的几次的记忆中,它似乎总是一片浓郁的碧绿,但此时却长满了铁锈色的叶子,就连枝干也一样是暗红的,且是不均匀的红,斑驳淋漓,像血渗了进去,看起来很是不详。
孟云君伸手一拨,在藤蔓后发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窟,寒气扑面而来。
他颇感意外,低头寻觅片刻,翻了只甲虫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往里一丢。甲虫突遭横祸,拼命扇动翅膀,扇出了一个难度极高的弧度,连地都没沾,就逃也似的飞到了洞外。
孟云君恍然大悟,以多年的经验,这里面十有八九藏着什么阴邪的东西,不然虫蚁一类不会如此避之不及。
就是不知是谁保存在这里的,还是尽快移出来比较妥当。
孟云君站在洞口感受了一下,确认这股寒气对他并无杀伤力,就迈步朝里走去。
几只画了符咒的“纸鹤”散发着明净的白光,在他周身上下翻飞,照亮他面前的路。几十步后,外界的一切响动渐渐都听不到了,洞内是一个完全寂静的、与世隔绝的世界,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啪嗒”“啪嗒”,往复轮回、绵延不绝。
蓦的他脚步一顿,揪住一只纸鹤半蹲下来,在地上发现了一滴干涸的血。
孟云君怔住了。
他慢慢起身,环顾四周,纸鹤们已经自发地去寻觅这些相似的痕迹了,于是他就看到从洞口到他站立的位置,再延伸到被微光照亮的更深处,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暗沉地凝在岩石上,蒙着灰,兴许再过上一两年,就将彻底和这个洞府融为一体,后来者不会再发现。
孟云君身子一晃,站不稳似的扶住了石壁,被过于冰冷的岩石激得打了一个寒噤。他的意识好似脱壳而出,无着无落地浮在半空,落不到地。
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在哪,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该惊该惧,但他的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越来越急切地加快了脚步,单调的喘息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回荡,一声接一声都像擂在他的胸口。
孟云君感觉自己就是一条从水里捞出来的鱼,明明在拼劲全力地呼吸了,肺里却充斥着不合时宜的空气,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焚一样。
然后他跑到洞穴的尽头,猛地站住了脚。那些被他甩下的纸鹤在这时追了上来,一阵风似的涌过他的襟袍,携着柔和的光晕翩然而至,姿态轻盈美好,恍如一场降临凡世的梦。
晏灵修躺在这“梦”的中央,和孟云君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血色浅淡的嘴唇,微微上挑的眼角,神色安宁,睡着了一样,当他睁开眼时,便能在里面看到纯然的黑,时光仿佛冻结在了他的瞳孔里,永远不会流动。
那是孟云君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寄托了他二十余年来的所有绮念,常在午夜梦回时袭上他的心头,让他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空气此刻成了难涉的山海,越走向内,越是感到难以呼吸,耳中全是气血嗡鸣。四面八方漆黑的岩壁如有实质地压了下来,压住了他的肩背,将他压垮在地。
孟云君像是突然成了生锈的提线木偶。他直不起腰,也提不动脚,关节全都锁住,心跳好像也静止了,用尽全力,也只够他举起重逾千斤的手,轻轻搭在眼前这人散开的衣袖上。
他好像仍记得晏灵修的发丝散在自己手背上的触感,高烧时他枕在自己的膝上,吐息急促又炽热地从他手心拂过。这人平常清醒时总不肯显出疲态,唯有无意识地昏睡过去后才会流露出那么一星半点,眉心微微蹙着,苍白的脸颊映着火光,却染不上分毫温度,总叫人忍不住去想他在忧心什么,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
然而时已是七年之后,他钟情的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和他那些从未没有宣之于口的秘密一起,无人知晓地死在了这个孤寂的山洞里。
站在故事的开端往后看,谁知道他们会迎来这样一个仓促的结尾呢?
一生竟这样长,又这样短。
孟云君十指用力地收紧,将那一小块被血浸透的布料死死地攥进掌心,眼睑下刺目的疼痛几乎要烧起火来,真实的世界亦在光下变得虚幻。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落在了血泊之中——
砸出一朵小小的涟漪。
山洞里有风,极细极弱,贴着地过来,吹动了晏灵修凌乱的发尾,他全身都浸在血泊中,但那血却没干……像是刚从他心口流出来一样。
孟云君呆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瑟瑟发抖地去碰晏灵修的脖颈。
散不去的铁锈气徘徊在鼻端,他的手指冰冷得像冻了一夜的铁器,只是感觉到任何一点余温,都能让他浑身战栗,乃至泪如雨下。
孟云君后背不堪重负似的坍了下来,他的额头抵在晏灵修的手,滚烫的体温便也这般传递了过去,慢慢的,慢慢的,将那只素白掌心捂出几分稀薄的热度来。
作者有话说:
嘿呀,可算写到这里了!前面有写晏灵修其实是生魂来着,就是因为他的肉身还没死透,阎扶的残魂一小部分逃了,大部分还躲在他身体里,苟延残喘地续着他的命~
前世的坑等我慢慢填...
“你怎么会在这里?”
孟云君眼眸一抬,晏灵修恰好俯身过来,两人险些撞在同处,随即双双往后退开半分。孟云君这边无声地绷紧了身体,晏灵修立刻便察觉到了,来回打量他几眼,狐疑道:“大师兄方才是睡着了……怎么在这里?”
过了半晌,孟云君用他一贯平静稳定的声线答道:“没有。”
晏灵修点点头,但看样子是不信的,不露声色地又远了孟云君一步。他此刻肩上背着一只简陋的襁褓,手里提着一只更简陋的包袱,桃木剑挂在腰间,袖子扎得很紧,明显是在山里混了不短的日子,衣服都洗得有些掉色了,行动间,似乎还带来了几分远道而来的尘土味,对孟云君说道:“既然不睡觉,大师兄就快些起来吧。夏日里蛇虫鼠蚁甚多,
万一被咬到就不好了。”
他这样说,孟云君只好从荒草地里站了起来,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晏灵修看,一句话也不说。
晏灵修叫他看得提起了心,直接对视过去,孟云君却又目光一闪,垂下了眼睫,像是倏忽眨了一下眼,又像是在匆忙掩饰尚未收敛回去的复杂神情,令晏灵修不由地惴惴不安起来。
管春城已在三座山之外,且道路都被掩埋在荒草之下,还有迷阵阻拦,而他们所处的地方已经能看出有生人活动的痕迹,这说明附近肯定有村庄存在,而孟云君极有可能就是从那里找过来的,还没来得及发现管春城和活死人……这当然是万幸,但晏灵修却不敢去赌那万分之一的“不幸”,因此他状似无意地试探道:“大师兄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周围有百姓被恶鬼侵扰吗,我怎么没看到?”
孟云君一瞬间似是点头,又欲摇头,就这样过了片刻,还是一声不吭,只是很用力地看着他……假如目光也是有重量的话,那孟云君简直是想把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举动,全都刀刻斧凿地削进脑海深处。但晏灵修却不懂他内心是如何的百转千回,渐渐不耐烦起来。
就在不久前,他刚得知了一件坏事,正是五味杂陈的时候,几次发问,孟云君都在故弄玄虚,就有些克制不住脾气了,冷淡道:“大师兄,你再不说,我就走了!”
他原地默数了十下,见孟云君依旧在那充当泥胎木塑,遂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想才一抬脚,手臂就被拽住了
孟云君心脏在胸腔中重重地跳动着,扯得那处血肉收紧发疼:“……你有话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晏灵修脸上错愕的神色转瞬即逝,下一刻他已调整好了表情,诧异地说:“你发癔症了?”
孟云君迫近半步,追问道:“真的没有吗?”
“莫名其妙。”晏灵修猛地挣开他的手,皱着眉头离他远了一些,反唇相讥道,“大师兄,你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觉得我是个大逆不道之人?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眼下虽不是夜里,但既然能让大师兄小憩的时候都挂在心上,连现实和梦境都混淆了,想来我必是做了什么让大师兄误会的事,那还在这里套话做什么?做师弟的不敢辩解,随大师兄处置就是了!”
孟云君亦是罕见地带了怒气道:“我……”
他话音之间有种破釜沉舟的冲动,然而不知那句话卡住胸臆,只说了一个字,后面就再无声息。晏灵修直接道:“你什么?”
孟云君说:“我担心你。”
他声音是压着的,一字一顿,尤为艰涩,收入晏灵修耳中不啻于平地惊雷。他眉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头一次这么认真地望向孟云君,那眼神是用来看陌生人的,怒气浮于表面,审视却深藏眼底,简直是竖起了满身的刺在防备。
又是良久无言,依稀听见孟云君有些急促的呼吸。突然晏灵修笑了一下,抬手整了整袖口的褶皱,慢斯条理道:“大师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虽不及你天纵之才,好歹也是自幼勤学苦练,行走江湖自不在话下——况且再不好走,也走了两三年,你怎么现在才来说担心?”
孟云君说:“因为……”
你会死的。
他的手难以抑制地收紧,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肩膀绷得好似铁铸,但这些都被袖袍遮住了,只能看见他的喉结清晰地滑动了两下。晏灵修不明所以地等了他半晌,接话道:“‘因为’……?”
我都没能见你最后一面。
孟云君张了张嘴,几次要说,又硬生生地忍下,声音慢慢从哽咽的喉咙里滑了下去,仿若锈迹结成白霜,熔岩化为凝冰,明明有满腔的话,到头来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晏灵修看了孟云君几眼,不明白这一句话为何这如此难出口,摇摇头道:“大师兄,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他自顾自迈开脚,走了几步,没见人追来,又回过头去,孟云君仍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追着他而去,不知为何表情凝重,却又晦涩难懂,还带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却是力道千均的郑重其事,仿佛一开口就是天崩地裂。
这样的神情在他心头微妙地触碰了一下,晏灵修忽的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待他过于绝情,踌躇片刻,别别扭扭地问道:“大师兄,你有话直说就是,我又不会读心……你这个样子,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无声之间,仿佛有紧绷的弦骤然绷断,孟云君再也克制不住,张口道:“我……!”
孟云君猛地睁眼。
满山林海,波涛汹涌,澄澈的夜幕在月光下像一面诡谲的宝镜,宝镜正中挂着一轮同他一样伶伶仃仃的孤月。
他从石台上坐起,不经意碰倒了酒盅,米酒的香气散发出来,将一小片岩石洇湿了,还有一只未开封的立在旁边,瓷器古朴粗陋,中间圆滚滚的,两只酒盅碰在一起,敲出“叮”的一声响,犹如银瓶轻撞,余韵悠长。
梦中话音言犹在耳,身边却空无一人。孟云君默然坐了片刻,从胸膛中呼出一口气,仿佛是被细腻又灼热的火焰灼烧过,不由自主轻轻颤抖起来,舌底尝到咽喉中升起的绝望的血腥气。
时间在寂静中一点一滴度过,风停了,连虫鸣声都听不见。许久,孟云君低声念道:“晏灵修。”
静夜之中无人应答。
他说:“我……”
我喜欢你。
夜色深黑,一直延伸到杳无边际的远山,好像夜色绵延不绝,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孟云君讲不下去,涩然闭上了眼,月光落在他颤抖的眼睫上,像降下了一层霜。
“我……”
孟云君在桌案前醒来。
维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身体都僵硬了,他撑着胳膊起身时,能感受到四肢百骸传来酸胀的抗议。
黎明未至,书房光线昏暗,但还能勉强看见室内的景象。孟云君不知道自己是多晚睡过去的,又睡了多久,回过神来时,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油灯也已经熄灭,托着一截浸到油中、末端烧至焦黑的灯芯。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压在手臂下的手稿抽出来,上面写满了墨迹新旧不同的蝇头小字,后面几张纸有些乱,是他昨晚困极了的时候写的。
孟云君洗干净砚台,重新磨好了墨,提笔将这一部分重新誊抄了一遍,吹干,收拢整齐,想了想,在最开头题了个名字。
有敲门声响起,孟云君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屋外已然遍布晨光。他叫了进,一个少女推门走了进来。
何宁今年十四岁了,到了可以独立外出游历的年纪,这次是来向师父辞别的。她看起来有点紧张,面容严肃沉静,好似一枚高山之巅的玉珠,凛凛然有种不可侵犯之感……只可惜身量还不是很高,还是个孩子模样,因此站在孟云君面前时,总是尽力挺起胸膛,抬起下巴,像一只自命不凡的仙鹤。
孟云君看着好玩,忍着笑叮嘱了她几句,问道:“想去什么地方?”
“莲花山。”何宁答得飞快,几乎不假思索,好似这个地名已经在她心中徘徊了很多年似的。
她的眼睛心虚地往下一瞥,又立即抬了起来,借口找得也是冠冕堂皇:“听说那里常有村民迷路,我想查查是为什么。”
孟云君怔了一下,良久后他说:“你去吧。”
何宁行了一礼,恭敬地退后,直到站在了那片从门框洒进来的阳光里时,才转身离开。
她身形挺拔得像一柄剑,踌躇满志,毅然决然,准备揭开那些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尚且有些残酷的真相。
孟云君站在窗前,目送着女弟子渐行渐远,恍惚中想到他和晏灵修,还有二师妹和三师弟,似乎都是在这个年纪开始出远门,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就如他们的父辈、祖辈那样,走上自己的路,再也没有回过头。
清风吹过山间,结满了花苞的梨树摇摆起枝条,练功台上,又一代小弟子摆开架势,自信满满地比划起昨日新学的招式来,果不其然招来老师的一顿怒骂,学堂里传来摇头晃脑的读书声。
老院长的坟前,一只野狸子扒着供桌站起来,嗅了嗅那气味可疑的杯中之物,大着胆子舔了一口,被辣得不轻,龇牙咧嘴地跑开了。
那一座座坟茔连在一起,犹如迷宫,有的新,有的旧,因为经常修缮,依旧显得格外有气势。
来扫墓的弟子晚了一步,大呼小叫地追打了一阵,忽的想起先人安葬之地不得高声,忙掩耳盗铃地捂起嘴,互相看了看,都觉得非常有趣,嘻嘻笑着拎着小铲子除起草来。
孟云君回到书桌前,把那沓手稿拿在手里,目光凝结在他刚刚写下的那四个字上——
“绝处逢生”,这是他为这本秘法起的名字。
然后下定了决心。
窗外,绿柳浓荫,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春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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