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灵修的目光在纸风车上的山川纹停留了片刻。
乡下物资贫瘠,做玩具用不上什么好材料,但这风车看上去却颇有一番野趣,用稻草密密匝匝地缠着树枝箍成骨架,木钉也打磨得光滑圆亮,尤其是风车的轮子,呼啦啦转起来时被日光一打,隐约有光华流转,细细看来就能观察到上面的栩栩如生的山川纹,这是天枢院的标志。
像这样印着暗纹的纸张数量不多,一向只供给内门弟子使用,晏灵修的包袱里也有一些。正在他思索会是哪个师兄或师姐途径这个偏僻的小村庄时,里长洪亮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这不是孟道长么?您进山回来了,一路辛不辛苦啊?”
……孟云君?
不及晏灵修细想,半掩的柴门就被推开了,里长热情地把一个青年往里请。茅屋矮小简陋,门开得也不高,那个青年跨进门槛时不得不稍稍弯了下腰,再抬头时,露出一张晏灵修熟悉的面孔。
孟云君似是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一年没见的小师弟,跟里长寒暄的话刚说到一半,转头看到了晏灵修,眼睛稍稍亮了一下,表情是不作假的意外:“师弟,你也在?”
晏灵修顿了一顿,中规中矩称呼道:“师兄。”
“原来您二位是兄弟啊!”里长舒了口气,看得出他对孟云君很信任也很有好感,一发现两人认识,对晏灵修稍显防备的态度立马就不同了,把孟云君的座位安排在他身侧,一迭声喊老妻和儿媳妇泡好茶来招待贵客。
孟云君的好仪态无论在哪种场合都不会掉链子,一撩衣摆坐在农家时粗糙笨重的木凳子上时,那姿态悠然又闲适,好似是在某个雅阁里品茶,整个茅草屋都被衬得蓬荜生辉。他道:“我正要南下,途径此地,在这个村庄落脚,前两天去集市上打听消息去了,想不到师弟也在。”
师兄友好地向他交待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晏灵修礼尚往来,伸手指了指小猪似的在榻上酣睡的女婴,掐头去尾地告诉他:“捡了一个孩子。”
孟云君探头看了一眼:“好小啊,要带回天枢院吗?”
晏灵修“嗯”了一声。
“也好,”孟云君忍俊不禁道,“师父他老人家近来脾气愈发古怪了,要求一次比一次苛刻,二师妹和三师弟几次给我来信抱怨,这次送个小孩子让他带,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免得整天盯着我们挑刺。”
说句实在话,晏灵修和他总共不过相处了半下午的时间,关系密切,但交情属实平常,仅仅比陌生人好些,“他乡遇故知”自然也无从谈起。孟云君用这么熟稔的口吻跟他开玩笑,仿佛两人真是亲密无间、相伴长大的师兄弟一般,他别不别扭晏灵修不知道,反正他只感到无所适从,索性问正事道:“师兄南下做什么?”
“前不久收到三师弟传信,有个难题很棘手,他解决不来,于是请我过去看看。”
对诡事好奇是所有驱邪师的通病,晏灵修稍稍打起了精神:“怎么了?”
“从这里顺流而下一昼夜,有一名为‘莲乡’的小镇,当地百姓靠水吃水,来往船只日夜不息,从未有过不妥,可近三个月却接连出了六起命案。受害者皆是夜泊在外的渔民,前一晚离家睡在船上,以便赶在天刚亮时撒网捕鱼,可直到翌日正午都没有回返,家人找寻一番,却只有一条小舟孤零零飘在水面,舱中已然空空如也,半点水痕不沾,也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
孟云君知无不言道:“莲乡水网稠密,每年都会有人不慎溺亡,当地人一开始并没有上心,谁想类似的事竟接二连三地发生,且死的都是熟识水性的青壮年男子,官府这才察觉不对,急信去天枢院求救,老师遂派在附近游历的三师弟就近处理。三师弟在水边蹲守多日,不仅没有查到邪祟出没的痕迹,且又有两个渔民死于非命,他实在无从下手,只好向师门在周边的产业发了信,想看看有没有同门路过,我辗转得知,便想去帮他一把。”
天枢院乃是天下第一大门派,要维持日常开销,要为热衷于游历的师生们提供路费,要抚养孤儿,偶尔还要接济穷困潦倒的驱邪师,没有雄厚的财力支撑是不现实的。
就晏灵修所知,几乎是个稍成规模的城镇,里面都有师门的铺子作坊,这些地方除了供给钱财,还会用于信息流通,哪个弟子有了麻烦事,去找自己人招呼一声,不过两天就能传出百十里去。
孟云君一口气说完,端起妇人刚端上来的热茶润润嗓,见晏灵修低头思索,心念一动,试探地问道:“小师弟有一年多没见过三师弟了吧?”
其实是三年……晏灵修自从有实力出远门了,就如同撒了手的风筝,轻易不肯回来,哪怕回来了,也是尽量挑的不年不节的时候,师兄师姐都在外出任务,要很凑巧才能碰一面,如此一来二去,跟二师兄也有三年没见过了,晏灵修从未生出过诸如想念之类的情绪。
……但那又如何?
事关天枢院,他不知情还好,如今知道了,难道还能置之不理吗?
然而他这次不是一个人……晏灵修偏了下头,犹豫地望向榻上发出细小鼾声的襁褓,他一旦答应了,岂不是要带着孩子一起去?
迟疑只是一瞬间,晏灵修行事素来果断,随即就决定带何宁一起过去,麻烦就麻烦点,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
恰在这时磐儿眼巴巴问道:“孟哥哥,你们不方便的话,能不能把妹妹暂时放在我家?我的玩具都可以给妹妹玩。”
晏灵修受何期所托,不愿假手他人,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道:“不行。”
磐儿有些失落,小声嘟囔道:“那我能跟你们一起出去玩吗?我吃的不多,会很听话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娘亲狠狠扯了一下袖子打断了。
“胡说什么!道长是去忙正事,你去不是给人添麻烦吗?”妇人心砰砰乱跳,低叱了他几句,转过头讪讪道,“小孩子贪玩呢,道长别放在心上。”
晏灵修却没第一时间说好还是不好,他看得很清楚,眼前的农妇虽然嘴上在责骂儿子,看向他们的目光却有着藏不住忐忑和期待——比起一辈子窝在穷乡僻壤苦巴巴地熬日子,能被驱邪师收入门下,就算是做个端茶倒水的童子,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妇人既想把儿子送出去,又怕招了他们厌烦,才会在把小孩骂了一通后,又不安地觑着他们的脸色……很笨拙的口不对心,在他们眼里,就跟白纸一样易懂。
无奈晏灵修并不在意这一片慈母心肠——他本就不是什么“普渡众生”的性子,没有养孩子的爱好,光是何宁一个吃奶的娃娃就已经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耐心,遑论再带上一个小拖油瓶?于是他只当没看出来,事不关己地坐在一边,把问题抛给孟云君决定。
“不要紧,”孟云君对妇人安抚地笑了笑,转而问呆头呆脑的磐儿,“只是玩的话,在家里也可以,没必要非跟我出去。”
磐儿耿直道:“可外边能玩的跟家里不一样啊……我再长大一点,就要跟我爹下地了,没空出去玩,当然要趁着小时候多玩了。”
他从小生活在小村子里,去过最远的方就是过年时赶的庙会,和他家只隔了两座山头,一天就能赶个来回,因此他小小的脑袋瓜里根本想象不出“出远门”是怎么个“远”法,天真地问道:“道长哥哥,你们要去多久啊,我家腌了鱼,后天就能开坛子了,你们一定要记得来吃啊。”
孟云君沉吟片刻:“带你出去玩,也不是不可以,但后天肯定是赶不回来的,可能要明年这时候,你才能见父母,这样也要跟我们走吗?”
磐儿愣愣地半张着嘴:“那我还是不……”
“去!去!当然去!”妇人见孟云君松了口,大喜,抬手就拧儿子的耳朵:“死小子,说去的是你,说不去的也是你!道长都答应了还反悔,我可没有你这么丢人现眼的儿子!”
妇人急急说完,一对上孟云君不出所料的眼神,立刻想起自己之前拒绝时与方才迥然不同的说辞,登时羞愧得抬不起头,嚅嗫道:“我去给他爹说一声。”就赶紧掩面躲出去了。
可能出于感激,也可能是担心夜长梦多,里长一家当天就急匆匆收拾起行李来,恨不能把桌椅板凳也给一起打包带走,被孟云君制止了——他只让妇人拿了两身衣裳,用包袱裹了给磐儿挎在肩膀上,再为吃奶的何宁牵一只母羊,就轻衣简装地告辞了。
他们走得太急,以至于磐儿人都上了路,脑子却还有些懵懵的,不明白自己为何一个时辰前还摇着纸风车在晒谷仓上疯跑,一个时辰后就被全家欢欢喜喜地“扫地出门”了。但小孩心情瞬息万变,刚开始还怏怏不乐,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引走了,一会儿对着沿途的风景着迷,一会儿瞪着大眼睛观察被绑在晏灵修背上的何宁,忙碌非常,两只眼睛都不够他使的。
晏灵修懒得理睬这个兴奋过头的小男孩,任由他围着呼呼大睡的何宁转圈圈,没有人管,磐儿越来越大胆,不知跑哪儿掐了朵花,踮脚鬼鬼祟祟地插在襁褓的褶皱里。走在他们旁边的孟云君偶然一偏头,就见一枝红色的凤仙花娇艳地在晏灵修耳边盛开着,对比那一张冷冷清清的脸,反差强烈,便不由自主地有些揶揄地笑。
磐儿也很满意自己的作品,无声地呵呵傻乐。
一路上都在强行无视他们的晏灵修眼皮一跳,猛然站住,皱眉看向他。
磐儿当即吓住了,一动不敢动。
晏灵修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抬脚继续往前走。
微风拂过,不慎将立足未稳的凤仙花吹了下来,正正巧巧敲在他的额头上,不重,却把男孩砸得一懵,傻乎乎捂住了脑门。
孟云君忍俊不禁地绷了下嘴角。
他出去一趟,已经把周围摸透了,一步冤枉路没走,领着他们径直向渡口赶去,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前抵达了目的地。
此处位置偏僻,地广人稀,来往河上的都是讨生活的苦命人,十天半个月也等不来一个来客,因而连渡口也修得又旧又小,只是用木板在岸边搭个架子,表面都开裂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几条乌篷小船寂寞地拴在系柱上,随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着。
“客官要坐船吗?”不远处的窝棚里钻出来一个精瘦的老爷子,殷切的目光在他们三人中打了个转,一眼就选中了看起来最能做主的孟云君,开口询问道,“几位想去哪儿?这条河上下一千里,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您只要说出个名字,保准带到。”
“是有点远,”孟云君问,“我们想去莲乡,船家听说过吗?”
“莲乡!”老汉高声重复一遍,原本还很急切的脸色登时一落三千丈,连连摆手道:“不去,不去!我可不去那地方,您另请高明吧。”
磐儿见他要走,急道:“可你刚才还打包票,说不管哪里都能送我们过去呢?你吹牛!你撒谎!”
老汉涨红了脸,却还是一口咬定:“不去!不去!”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水鬼疑云
磐儿不明就里,还要再辩,孟云君却已从对方这避之不及的态度中察觉到什么:“船家,那莲乡可是有什么古怪的规矩,不准外地的船只停靠吗?”
“没那事……”老汉瞥他们一眼,无奈道,“您还不知道吧,那地方闹水鬼,害死了好几个人了,别人我不知道,但我家船小,一掀就翻,是万万不敢往那地方去的!”
孟云君:“不是说死的都是本地渔民吗?来往的客船还是平安无事的。”
“哎呀呀,那都是老黄历了!”老汉纳闷道,“以前确实是这样的,但我听说那边又死一个,从上游撑船过去的,住了一晚人就没了!那人我还见过呢,年纪轻轻一小伙子,浑身都是力气,怎么就能被水鬼拖下去呢?”
孟云君挑起眉,诧异地和晏灵修对视了一眼——周边没有天枢院的产业,他们的消息确实滞后,只是没想到时间仓促到连上一个人头七都没过,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受害者。
老汉嘟嘟囔囔道:“你们非要去,就在这边等有没有大船路过,愿意停下来载你们一程吧。”
那岂不是白白耽误时间?
老汉却不管他们将要如何望眼欲穿的,甩甩手就要回去继续睡觉,他自认为解释得颇为清楚了,因此在被孟云君拦下时感到十分不耐烦:“我都说了……”
他的抱怨在看到对方手里捧着的银锭时戛然而止。
“买你一条船,可以吗?”孟云君问。
老汉愣住了,咽了口唾沫。
一柱香后,一条乌篷船破开碧波,悠然顺着水流向下游行去。
孟云君赤脚站在船头,袍角掖在腰带上,袖子也捋到了上臂,头戴一顶磨出了毛边的斗笠,转眼就从翩翩公子摇身变成了个老道的渔人。他不紧不慢拨了两下桨,也没见怎么用力,远近山峰就飞一般朝船后遁去。
船篷上的帘子勾起,露出里面跪坐的一只母羊,这畜牲显然很有些处变不惊的冷静,上船后一直在淡定地啃食青草,比某个咋咋呼呼的小孩要稳重多了——磐儿抱着刚睡醒的何宁坐在舱边,双双睁圆了眼睛,被两侧的风光迷的眼花缭乱,一大一小两张脸是如出一辙的新奇。
但再美的风景也不能当饭吃。磐儿看着看着,倏忽鼻端飘来一股浓香,登时把他徒步一下午的劳累都勾了起来,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湖光山色不太能吸引他了,磐儿抽抽鼻子,顺着香味扭过头去,船尾的红泥小火炉里正炖着鱼汤,下厨的人把火候控得极好,煮了没多久,盖子边缘就滋滋地冒起泡来,热腾腾的雾气缭绕而起,于是小船里里外外都弥漫着一股河鲜特有的扑鼻鲜香。
晏灵修守在边上,右手握着卷书在读,同时一心二用地照看炉子,时不时往底下塞一把干柴,免得火熄了——孟云君钱给多了,那摆渡的老汉拿得颇有些不好意思,除了船之外,还额外赠送了一篓鱼给他们吃。晏灵修的长相看似不食人间烟火,实则在外独自漂泊了数年,又是被院长那种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讲究人养大的,一道单调的鱼汤,也能让他做出不单调的滋味来。
磐儿垂涎欲滴地盯着那边,低头给口水滴滴答答流下来的何宁擦了擦下巴,望眼欲穿地心想:什么时候开饭啊……
可惜晏灵修听不到他的心声,仍在对着摊开的书发呆。
他向来心定,不论在多吵闹的环境里都能心无旁骛地读下去,然而此时周遭水声潺潺,两岸猿啸辽远渺茫,分明是很能让人平心静气的氛围,可他捧着书看了许久,那些工整的小字一行行一列列映入眼帘,却全都张牙舞爪地糊成了一团,他连一个笔画都认不出来。
晏灵修过去整日匆匆忙忙,要练功,要应付师长的关心,要跟阎扶斗智斗勇,还要四处奔走,钻天觅缝地寻找各种和魂魄有关的法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耽误过片刻光景。他的头顶好似悬着一块巨石,一旦他心神松懈,便会毫不留情地当空落下,将他已经足够艰难的生活的砸得四分五裂,因此晏灵修从不敢回头——不仅不回头,还要装出一副坚定的样子,义无反顾地往前走。
装得久了,就好像连自己也被迷惑了,那些一闪而过的迟疑,浮光掠影的胆怯,都被层层叠叠地包裹在他虚假的勇气里。
可偏偏事实要提醒他,有些东西,有些难题,注定是求之不得,注定束手无策的。
于是忽然之间,他强撑出的那副游刃有余的骨架裂开了一条缝,曾经强自按捺下的惶恐不安、软弱无助,全都冒冒失失地露了头,盘旋在他浅浅的胸口……晏灵修几乎是昏昏噩噩地离开了管春城,此后虽然看上去仍是不变的沉默寡言,实则心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仿佛在潜意识中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因此在真的意识到了事情无法挽回的时候,反倒有种尘埃落定后的茫然。
……只是茫然而已。
“做了那么久的梦,也该醒了。“阎扶幽幽地叹息:“孩子,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他同情道:“命中有些坎坷,抬抬脚就能过去,有些坎坷高了些,大了些,但是费点心力,也不是不能有惊无险地度过……只是这世上还有许多的坎,譬如生老病死,不是说你拼劲全力,赌上所有,就最终仍能迈过去的——以为可以,是少年人一厢情愿,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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