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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生(无穷山色)


他一开始玩得兴起,牛皮糖似的粘在晏灵修周围,然而厮杀向来是有来有回才能得着趣味,一味地挨打或是一味地打人都不是上上之选,对手主动退避的态度很快就让他感到索然无味。
“一千年过去,你只会躲了么!”阎扶一刀斩落了他几缕散开的鬓发,“怎么不再向我拼命了?!”
晏灵修闪电般仰身,雪亮的刀光横扫而过,被他扬袖挥开,纵身跃到三尺开外。
阎扶皱起眉。
晏灵修虽然实力大减,但若是拼尽全力,纵使不能胜过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追得满场跑……
阎扶很了解晏灵修,他看着容貌文秀美,实则为人冷硬,性情刚烈,最不堪受人胁迫,被这般侮辱戏弄,没道理还会耐着性子隐忍不发。
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下手一次比一次狠辣。但晏灵修依旧稳如泰山,好比放风筝,对手松懈就上前挑衅,对手暴怒就退避三舍,若即若离,始终把风筝线牢牢地把控在手中。
阎扶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了,一侧身,正好扫见山神庙另一侧的场景。
孟云君一个身受重伤的累赘,不趁着他们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赶快跑,反而舍生忘死得留了下来,顶着满头顶乱飞的刀光剑影摇摇欲坠地山神庙中四处翻找。
蓦地阎扶毫无征兆地转身,向他一刀砍去:“那就先让你见血吧。”
晏灵修瞳孔骤缩,想也不想地一剑刺向阎扶后心,情急之下爆发出的惊人威势逼得他不得不收刀回护,却还是瞬间被划得皮开肉绽。
但那一剑同样透支了晏灵修的体力,连握剑的手都在细细发颤,浑身泛起快要被崩断的酸痛。他强行压下一切不适,声色俱厉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孟云君用力掐着腹部的伤口,艰难地维持着清醒:“找不到阵眼,我走了也没用。”
“……”短暂的沉默后晏灵修道,“把这座庙砸个稀碎,就不用找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写大场面的我,每次打架都是一通闪电加打雷~

第53章 阵眼
阎扶凝视着他们,明明此刻他才是丢了面子的那个,两眼却异乎寻常地大放光彩,薄薄的眼皮压出深刻的褶皱,仿佛嗜血的豺狼在审视该从哪里下口。
“原来如此,你在为他拖延时间。”
他玩味地笑起来:“所以,他就是你的软肋……你这样的人,竟也会给敌人留下软肋吗?”
最后一字尚未落地,刀锋已逼到眼前——阎扶杀心一起,真是半句废话也没用。试探出晏灵修底线的他不再犹豫,直接转换目标一刀砍向孟云君,以此迫使晏灵修出手相救。
这个阳谋果然有效,晏灵修不肯眼睁睁看着孟云君成为刀下亡魂,就不得不使尽浑身解数拦住他。阎扶对新玩法乐不释手,就像一个被宠坏了的顽童,晏灵修越是抗拒,他就越是想突破他的防线,让他亲眼看着孟云君的头颅被斩落在地。
山下植被烧着了,愈演愈烈的火势带起焦黑的浓烟,一路扩散到山顶。晏灵修的剑是用符纸临时顶替的,抗不了太久,在过于激烈的打斗中崩出了两条裂纹,似乎很快就会碎成一捧纸屑,但下一秒仍是毫不犹豫地迎击上去,冷铁在急剧的摩擦中闪出花火。
一道符咒从他袖中飞出,阎扶余光瞥见,随手捡起一块碎砖抛掷过去,直接将符咒砸出门外,紧跟着就是轰然一声炸响,对着它的整面墙壁都在气浪的重压下龟裂。
“你还真想把山神庙炸了?”
雪亮的电光两人闪过眼睛,他们隔着对峙的刀与剑,近得能看清对方眼中自己的倒影。阎扶疯狂的眼神和晏灵修对上,一字一句道:“我偏不让。”
晏灵修注视着他嘴角残忍的笑意,忽然讥讽道:“你也只会这一点小伎俩了。”
“.…..”阎扶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你说什么?”
“丧家之犬的滋味不好受吧?”晏灵修言语如刀,句句往阎扶最屈辱的地方扎,“你养精蓄锐什么久才能开始作乱,之前的一千年去哪里去了?你那么弱,该不会是一直在东躲西藏吧?窝在臭水沟的日子舒服么!”
阎扶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可能修罗夜叉也比他好一点:“你在说什么!”
晏灵修就是故意在刺激他:“天地之间唯一的煞,唯一的鬼王——你当年一败涂地,只能依靠我苟活时,还一心想着东山再起,那样自命不凡,狂妄自大——那时,你可料到我这个低贱如蝼蚁的凡人也能给你致命一击,也能让你千年来躲躲藏藏,活得连一条狗都不如?!”
他和阎扶朝夕共处二十多年,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的逆鳞所在,只用三言两语就能激得他暴怒,抬手一掌轰向他的心脏:“找死!”
不知为何,即便到了此刻,阎扶留了手,只要晏灵修稍微一侧身,落在身上的力道顶多余下四五分。但下一瞬他却撤回剑一动不动,把胸口毫无防备地空了出来。
他怎么一点不躲?
刹那间阎扶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收手不及。
幻境受到的伤害是直接作用于魂体的,晏灵修不像别人有肉身可供保护,若是结结实实挨了他这一掌,好悬三魂七魄要被震掉一半,生死存亡之际厉鬼本体爆发的力量足够将这整座山头轰成齑粉。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伸手带了他一把,随后晏灵修眼前一黑,是孟云君扑过来抱住他,以自己的后背为挡,拼命把他往后退。
晏灵修的视线被完全挡住,滚烫的血气扑了满鼻,反应过来后他脑子嗡地一响,仿佛从万丈悬崖一脚踩空,心口一片火烧火燎的茫然。
阎扶一掌拍在他肩上。伴随可怕的骨裂声,孟云君断线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将沉重的石像砸倒在地,再也支撑不住,当场呛出一口热血,手臂一松,晏灵修从他怀里咕噜噜滚下来。
孟云君趴在石像上,咳得几乎要闭过气去。他本就是强弩之末,这下更是站也站不起来,才勉强支起半边身子,就脱力倒了下去,袖口在石像上蹭了一层积年老灰,血沫不断从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淌下来。
阎扶低垂着眉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先前或是疯狂或是暴怒的情绪都消失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竟然像是古画上的神魔,写满了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厌倦。
“天枢院惊才绝艳的首徒,后来自请除名的孟院长……”他语气怜悯地叹息道,“少年情热,果然如附骨之疽,百世难消,万劫不复。”
满地废墟中,晏灵修艰难地站起来,回头看向阎扶。
狂风从他脚下升起,将披在背后的长发吹得四散缭乱,眼底似有爆发的洪流奔涌而来,这是被幻境封印的力量在呼啸着苏醒。
阎扶脸色一变,转身欲走,一道凄厉的破空之声直奔他而来。晏灵修五指如刀,深深抓进他的血肉里,犁地一样将他整个后背撕了下来。
山神庙正对着的那片天空风暴凝聚,罡风裹挟着黑云,翻滚成有如深渊巨口般的漩涡,不祥的电弧在其中焦躁地流窜。雷鸣偃旗息鼓,在令人胆战心惊的静默中积累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别人的身子终究不好使啊,”几个回合后,阎扶捧着摇摇欲坠的脑袋无奈苦笑,“是我小看你了。”
这时活死人的身体已然伤痕累累,阎扶修补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晏灵修对他接二连三的重创,最狠的一次差点就被生生捏碎了喉骨,以至于他现在不得不亲手将脑袋安放在脖子上,才能避免以“满地找头”这个不太雅观的姿势退场。
可哪怕被逼至如此田地,他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格外宽容——这人的脾气一向难以捉弄,刚才还对着他们喊打喊杀,这会儿又友好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想不到你也有这样感情用事的时候……”
他望着晏灵修幽幽叹息:“你明知我本体不在此处,不过临时附身在这副躯壳上罢了,就算你把他撕成碎片,都伤不了我分毫……何必呢?”
远方天际陡然裂开一道百丈余长的黑洞,狂暴的乱流疯狂涌入,巨大的吸力将参天大树刮得拔地而起,高楼、湖水、山峰、活人……俱是洪流中席卷而下的泥沙,不分你我地随波逐流,都是天地间的微不可言的小小蝼蚁。
幻境的一角塌了。
“你看,多么恢宏壮美的画面……可惜不能现实中一饱眼福。”
阎扶陶醉地吸了一大口气,抬头欣赏着遍布天穹的密密麻麻的龟裂,愉快地提醒道:“这里快要崩溃了,你们没时间了。”
“未必。”突然孟云君说。
兴头上被打断,阎扶有点不爽,因此只施舍过去一个眼神。
孟云君倚在石像上断断续续地咳着血,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可他自己显然是没什么自觉的,对上晏灵修的目光,还弯起眼角笑了笑,抬手在石像上蹭了一把,展示给晏灵修看——
他的袖子上沾了厚厚一层污垢,方才还勉强称得上整洁的衣料顿时脏的看不清底色。
这个时空的石像一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哪里能落得了这么多灰!
晏灵修的眼睛无声地睁大了:“它是……”
孟云君按住石像的头顶,像扯去一层皮一样,发力将它的伪装扒了下来。
失去了障眼法的掩护,石像终于露出了自己“灰头土脸”的本来面目,赫然是已遭受了上千年风吹雨打的那个——破旧的蛛网还挂在它的衣襟上迎风飘扬。
石像做了数百年阵眼,多多少少沾染了点灵性。也许是预感到大事不妙,它的眼珠子动了动,心虚又慌张地四处乱转。
与此同时他们头顶的漩涡不断向周围侵蚀,直径之大、范围之广,几乎占据了目力所及的整片天幕,沉重的黑云蓄势待发地流动着。
须臾间万籁俱寂,然后一道比整座管春城还要庞大的电光悍然炸开,带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当头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晏灵修抛出了手中的剑,越过大半个庙宇划出一道弧线,被孟云君一把接住。
他使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剑捅进石像的眉心。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天雷悬停在半空,树一样长长短短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仿佛一只自虚空中探下来的庞然巨手。
在这片凝固的空白中,一柄剑插进了石像的眉心,耀眼的白光从它支离破碎的身体里亮起。
然后静止的时空再次奔涌向前,地动山摇,日月倒悬,天地在震动中湮灭。每个人都被卷入了无形的乱流中,晏灵修感觉自己仿佛被掀飞到高空,耳边风声尖啸,紧接着飞速下坠,狠狠摔了下来——
“……”
一切声息都消失了,周遭静得好像坟墓,很久以后晏灵修过载的听力和视力才恢复正常,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声。精力的急剧消耗让他头痛欲裂恶心欲呕,全身仿佛被反复碾过许多遍,好半天才忍着眩晕睁开眼睛。
他们出来了。
幻境里暴虐的狂风,天谴似的惊雷,和硝烟四起的荒山都消失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还在千年后那座萧条破败的山神庙,屋外日光西斜,明亮的金色光束照进来,能看清飘散在空气中的细小粉尘。
那幅将他们拉入幻境的巨型壁画缓缓褪去了颜色,吹吹打打的锣鼓队,雾气飘渺的群山……如同一碗没入泥土中的清水,被擦拭得一干二净,虚假得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作者有话说:
他们可算是打完了,我都没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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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妄人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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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过去了。
远处遥遥传来嘈杂的人声,呼喊、交谈、跑动……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一清二楚,越来越近。晏灵修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环视四周,只见他的队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没有一个人是醒着的,陈绛竹无声无息地待在孙凌脖子上的小瓶子里。再往外是失踪更久的张成润几人,同样昏昏沉沉地紧闭双眼。
晏灵修还没完全缓过来,眼前一阵阵地冒着重影,走起路来总是不小心踩到别人摊开的手脚,好在这时也没人跟他计较。从孙凌胳膊上跨过去时险些被他的背包绊倒,终于“跋山涉水”地来到了目的地。
稍微缓一缓神,晏灵修半跪下来,认认真真把孟云君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他之前几次重伤,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一处从幻境里带出来,只是终究损耗了元气,脸色苍白得和厉鬼有得一比,必须在医院里好好躺几天了。
听着他安静又规律的呼吸,忽然晏灵修像是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脱力地跌坐下来,压抑在心底的后怕排山倒海地涌了心头。
他攥紧手指,不清楚为什么那么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才劫后余生地吐出一口气。
吱呀——
庙门被推开了。两名打头阵的驱邪师戒备地探进头来,一眼认出了晏灵修,当即大叫道:“晏先生,我们可算是找到你了!”
此话一出,他们身后立刻掀起一片振奋人心的声浪,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哪儿呢哪儿呢?快让我看一眼!”
“所有人都找到了吗,没有漏掉的吧?”
“哎呀后边别再推了,我要倒了!”
这支救援队一路估计吃了不少苦头,完成任务的喜悦简直溢于言表,转头就抱在一起欢呼起来。
林州和蓉城连着派了三队人进莲花山探查,全跟葫芦娃救爷爷似的去一队没一队,两个调查局的驱邪师都快被抽空了。
眼看着晏灵修他们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下场,两边分局彻底麻爪了,连忙将莲花山的异状加急报了上去后,通过一系列关卡递上总局局长的案头。老局长极为重视,紧急从其他省市调来外勤人员,不计代价地用法器和符咒铺路……整个调查局如同一头沉睡的庞然大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新的救援队沿途过五关斩六将,打倒了无数妖魔鬼怪,看破了栩栩如生的幻象迷瘴,可算是平平安安地迈进了管春城,找上了山神庙。
“晏先生——”救援队队长冲过来,没拉到晏灵修的手,就自己左手握住右手上下摇晃起来,借以表达心中的激动之情,“你们还好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成……成这副样子了?”
这时他的队友正咧着笑脸对山神庙做例行检查,顺便把这些人事不省的同事们搬到外边的空旷地安置。一个小队员清点完人数,疑惑地跑来向他汇报:“队长,这儿怎么多了一个人?”
“……什么?你没数混吧?”
“三支队伍,一共二十四人,可我数了两遍,都是二十五。”
队长皱起眉,递给晏灵修一个抱歉的眼神,回头目光炯炯地扫过躺在这庙里的所有人。
……有谁混进来了?
倏忽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晏灵修一抬头,正好看见角落里有个小辈弯下腰,向地上一个面朝下趴倒的陌生人毫无防备地伸出了手,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道:“这人穿得好怪……”
说时迟那时快,晏灵修飞出一张符咒打掉他的手,厉声道:“别碰他!”
话音未落,刚才还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活死人诈尸般的翻身而起,一爪子刺向那莽莽撞撞敢捋虎须的小驱邪师,尖尖的指甲跟他被符咒拍开的手险之又险地错了过去。
劫后余生的小辈连连后退,离得近的几个队友忙把他扯过来,情急之下吐出放在舌底的口哨,鼓足了劲一吹——
尖锐的哨音撕心裂肺地叫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个激灵,忙丢下手头的工作回援。然而不等他们做出反击,一道青烟就从活死人身体里脱壳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他的目光越过一众黑压压的头顶,笑眯眯地跟庙那边的晏灵修对视。
这是晏灵修第一次直面阎扶的真容。
世人见他嗜血成性、心狠手辣、恶名远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鬼王也生着一张丑陋嘴脸。恰恰相反,阎扶看起来既不狰狞也不凶恶,比起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魔,更像一掷千金的豪门贵公子,英俊非凡,风度翩翩,甫一见面就不由地令人心生好感。若不是极为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那隐藏在完美皮囊下的残忍和不可一世。
救援队的小辈们紧盯着阎扶的一举一动。时至今日,诸多古老的“附体”邪术已经越来越少见了,他们工作到现在,从未见过如此“大变活鬼”的戏码,不停地互相使眼色,对口型道:“那是什么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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