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在过去这几年里，褚瑜没有想过庄尉回来找他的这种可能性。
他反复回想起带有痛感和绝望的那一夜，以及事后他蜷缩在庄尉有力的臂弯中，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内心挣扎到半夜，还是选择了独自离开。
如果当时有好好道别就好了，虽然不会改变什么——褚瑜无数次这样想。
只要挥挥手，说一句“你回去吧，别送了”，他会觉得圆满很多，不会有那么多缺憾。这让他每每想起来，都感到钝痛与遗憾。
庄尉又忙碌了好几天，没有和褚瑜见面。
不过平安夜那天他来得很早，还顺便带来了褚瑜抽中的奖品。
奖券是在上周六晚八点开出的，褚瑜没有中很大面额的优惠券，不过中了一枚银制耳钉。庄尉记得他丝带的编号，当晚就告诉了褚瑜。
耳钉是很普通的圆形款式，很小。但毕竟是中奖了，褚瑜还挺高兴的，觉得应该是好运的象征。
庄尉把耳钉盒子放在吧台上，正大光明看了眼褚瑜的耳朵，说：“你还没有耳洞，要去打吗？”
褚瑜摇摇头：“不要了吧。”
他不想要额外的疼痛。
“我想把耳钉给熊戴，应该很好看。”他指了指店里装饰用的一只大熊。
庄尉无奈，只好说：“那好吧。”
他帮着褚瑜摆放好了餐具，又调整了店里其他布置，还给熊戴好了耳钉。
“是挺好看的。”庄尉评价说。
褚瑜看了熊一会儿，又去把抽奖丝带也翻了出来，折成领结的样子固定好，戴在熊下巴上，再拿店里的红白格子餐巾折叠好，放进熊穿的背带裤的口袋里，只露出半边三角。
大熊一下变得绅士起来，褚瑜觉得不错，还让乌晨来拍了纪念照，准备印出来夹到店里的照片绳上去。
店铺的布置全部完成了，庄尉准备离开。
此时褚瑜在一张吧台边的转椅上半坐下来，拿出今天要系的一根带有圣诞元素的长领带，往脖子上围。
他正要找个玻璃杯当镜子用，庄尉走近他，说：“我来吧。”
庄尉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伸出手接过领带两端。
从对面的视角为褚瑜系领带不太容易，庄尉系得很慢，认真而仔细。褚瑜的心跳加速，但庄尉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
庄尉系了一个完美的节扣，往上推紧。
“紧吗？”他问。
褚瑜慢半拍地回答：“还好。”
庄尉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一下，评价说：“你应该穿得再圣诞一点。”
褚瑜抬起眼，挣得大大的看他，问：“什么样更圣诞？”
刚才系领带时，褚瑜一直很紧张，呼吸的幅度都很小，也不看庄尉。但此刻他一下子看过来，眼神里带有莫名的湿度似的，水光潋滟。
庄尉被他这一眼看得喉咙发紧，下腹一股邪火，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我也不知道。”
褚瑜眨眨眼，还面朝着他，但眼神已经不太自在地移开去了。
庄尉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的失礼，道：“那我先去公司了。”
“嗯。”褚瑜低下头。
庄尉其实很想再赖一会儿，但今天他姐姐姐夫10点就到了，他得趁早听完工作汇报，不能晚。
他走出象屋，调整自己的领带。
林秘书拿了很多材料，在路边等他，见他出来，颇为大胆地问：“褚老板好像心情不错？”
“嗯，中奖都会高兴的。”庄尉四平八稳地说。
他来时已经把车停到公司车库了，此刻便步行穿过马路，往大楼走。
林秘书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用万年不变的冷静和带有礼节性善意的语调说：“现场有哪条丝带是不会中奖的吗？”
庄尉停在大门口，斜睨了他一眼。
林秘书跨步向前，单手抱紧材料，腾出一只手来，为老板推开了公司的大门。
作者有话说:
林秘书：不愧是资本家，哄人都走公司账的。

林秘书准时接到了庄尉的姐姐庄晴和姐夫江尚明。
庄尉泡好了茶等着，庄晴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审阅一份合同。他从文卷里抬起头来，指了指沙发：“坐，等我一会儿。”
庄晴和她老公观察了一会儿这间办公室，然后自己倒了茶，在沙发上坐下。
他们没有等很久。
庄尉把合同中一些不太满意的地方圈出来，用内线电话叫来林秘书带给业务经理，便站起来，放松了一下手臂，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他举着茶杯靠在办公桌边，说：“过来有点远啊，累吗？”
庄晴和庄尉长得很像，但五官更柔和，笑起来像天然带着点打趣的意思。
她说：“还好，你今天是不是会很忙？可以不用陪我们的，我们自己逛逛。”
庄尉摇摇头：“没什么急事。”
活动安排都做完了，清理公司内部的问题也不急于一时，圣诞活动所有的结果要明晚才能出第一稿的预测，平安夜并不忙。
庄晴说：“你这办公室怎么朝北啊，冬天有点阴，不好。”
庄尉喝完一杯茶，无所谓道：“没事，有暖气。”
说着，他朝窗外看了一眼。
“对了，这条老街还挺值得一逛的，对面还有一家不错的手工巧克力店，有时间带你们去尝尝看。”
姐夫江尚明说：“就是你们这次的合作方？”
“嗯。”庄尉点点头。
“什么牌子啊？”庄晴没关注Twinkle的圣诞营销活动。
江尚明道：“一家手工巧克力店，叫象屋，最近在网上风挺大的。”
庄晴问：“好吃吗？”
庄尉刚想回答，江尚明就先说了：“店主好看，是个小帅哥。”
“哦~”庄晴笑起来，暗示地看自己弟弟。
庄尉抬手按了下额头，无奈道：“尚明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江尚明笑道：“从你选府城分公司开始我就在琢磨了，后来发现你隔三岔五点赞这家店发的动态，然后发现你和人家店主是高中一个班的……”
庄尉直起身，重新煮一壶茶：“你是侦探吗？”
庄晴急了，非要江尚明给她看照片，看完了象屋官方账号自己发的图，又说要去店里看看真人。庄尉只好说：“晚上我本来就要过去一趟的，带上你们。”
他本来也想带姐姐去买巧克力，只不过现在被姐夫一下看穿，还是有点措手不及。
庄尉的这个姐夫江尚明是他们儿时的邻居，跟庄晴算青梅竹马。此人是个讼棍，追逐蛛丝马迹的本事和警犬差不多，但庄尉以前没发现他这么令人头疼。
“唉，说起来，我好像对他有点印象，”庄晴还在看褚瑜的照片，“是不是你读高中的时候，我就见过？”
庄尉点头：“好像见过吧，你还记得？”
“好像是哪次接你出去吃饭的时候，你和他一块儿走出来的，记不太清了。不过这个肤色很特别啊，好像那时候他比现在还瘦小一点，我没太注意。”
江尚明调侃庄尉：“你别是以前就暗恋人家吧？”
茶水煮开了，庄尉边给他们加了茶，边说：“我不像你，暗恋我姐6年还要装男闺蜜。”
庄晴听乐了，笑嘻嘻倒在江尚明身上，江尚明被噎得一时没找到话反驳。
庄尉放稳茶壶，又说：“我一会要拿圣诞礼物给他，你们别妨碍我啊。”
庄晴这时候稍微收敛了笑，直起身，说：“你要考虑清楚哦，爷爷身体情况不好，你也知道他最不喜欢你提起你性向的问题，过年还得去看他，到时候你要当心。”
“知道，我没事在他面前提这干嘛？”
“也是。”
庄晴放下心，喝了口热茶，舒服地眯起眼来。
庄尉摩挲着小巧圆润的中式小茶盏的杯壁。高中时的他还很幼稚，但那时他也是真心想过和褚瑜在一起的，所以很早就开始准备为以后谋生路，考虑大学先离开家庭的控制，再寻求立足、建立事业，希望可以自力更生，自由地和褚瑜在一起。
只是后来他达成了大部分目标，褚瑜却将他推开了。
“你送他什么东西啊？”庄晴的问话声把庄尉的思绪拉回来。
“一盒乐高。”
“切，送这么简单的东西啊，好歹送颗惊天地泣鬼神的传奇钻石什么的……”
庄尉笑了一下，说：“那样他不会收的。”
他再次看向窗外，现在象屋店里人很多，附近的大学生下课后，都跑来过节了。禄勘老街的梧桐树下，也都是穿着厚大衣、围着长围巾的路人，三三两两闲逛着。
“这盒乐高很不错的，他应该会喜欢。”庄尉说。
那是一盒叫做“姜饼屋”的街景，一面是房子正面，一面是屋内的细节陈设。
他其实想送褚瑜一个家，但怕被拒绝，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送了一栋小小的乐高房子。
而关于“家”，他还想再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平安夜这天后来下了点雪，庄尉给褚瑜发了消息，说会带着姐姐姐夫一起去买巧克力。
褚瑜回复说“好”，又说会给他们留位置。
下班后，庄尉就带人过去了。
象屋里暖气开得很足，又一直在煮可可和咖啡，一进去就暖意融融的。
店里人还很多，但庄尉没有老实排队，而是把姐姐和姐夫带到了褚瑜预留好的2个空座位，自己轻车熟路打开收银台的门板，进到了里面。
他把包起来的乐高盒子放一边，问：“要我帮忙吗？”
褚瑜忙得不可开交，还没发现他在，听到声音吓了一跳。
“你姐姐……”
“她说要研究会儿菜单，这些都是外卖单子？”
“嗯，要打包。”
“好。”
庄尉脱了外套挂起来，折起袖管，熟练地帮忙打包外带饮料和甜品。
今天店里特供了节日蛋糕和饮品，明天还要有巨大的圣诞布丁，来店里的客人比往常多了很多，虽然这个时间点已经过了平时的高峰期，但褚瑜和乌晨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庄尉帮着打包和接外卖单子，过了没多久，也热出一身汗来。
他以前在门店待过小半年，有过类似的工作经验，还算应付得过来，不过也确实觉得褚瑜这样太累了。不过，褚瑜似乎很喜欢经营这样一个传统小店铺的现状。
好不容易熬过高峰，人群渐少。
庄晴这才走过来打了招呼，让庄尉介绍一下。
庄尉给两人做了介绍，一边用眼神警告自己姐姐别乱说话，一边指了指菜单：“看好了吗？要点什么？”
“招牌热可可两杯，再给我来个……圣诞特供红丝绒蛋糕。”
“特供全卖完了。”庄尉说。
“好吧，那换芋泥海盐吧。”
庄晴点好东西，又看向褚瑜，问：“小褚，你店里哪款巧克力最好吃啊？”
“额……”褚瑜卡壳了。
庄尉接过话：“款式太多了，要不你试试福袋？”
“好啊。”
于是，庄晴和庄尉第一次来象屋时一样，买了一袋子“小福袋”。
褚瑜显得很不自然，收银时都录入错了几次数。后来庄尉问他要不要趁机推销自家新品和经典产品时，他又显得举棋不定，非常犹豫。
庄晴笑了笑，让庄尉不要为难人家了，接过福袋回了座位。
庄尉等姐姐走远了，便说：“累的话休息会吧，我帮你看着。”
褚瑜摇摇头。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了庄尉带来的礼物盒子：“这是什么？”
“一盒乐高，圣诞礼物。”
褚瑜愣了一下，说：“啊？那我没准备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很小，很不好意思。
庄尉道：“本来就不用准备什么，我这也是上次路过乐高的门店，突然想到的。”
“哦。”褚瑜把礼盒拿在手里，呆了一会儿，然后又原样放下了。
他想起了什么，说：“你要不要试一下我们下年全部的新品？也是一个小福袋，6颗，有上次你试过的那2颗。”
“好啊。”
褚瑜就进了小厨房去拿。
庄尉看着他微微汗湿的衬衣，贴着单薄匀称的背，一条漂亮的背脊线若隐若现。他脖子里系着早上庄尉替他打的领带，腰间却没有系腰带。
不过大约这条西装裤的扣子很紧，腰带本来也只是装饰，褚瑜没有系，也没觉得不方便。
褚瑜出来时，庄尉便问：“你的腰带呢？”
褚瑜顿了一下，把包好的福袋给庄尉，微微红了耳廓：“昨晚发现坏掉了，今天早上出门临时买了一根，但是孔没打好，现在长度不合适……”
“我秘书能打这个，你拿给我吧。”
“哦……”褚瑜没想到做庄尉的秘书还要会打皮带孔，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把腰带连着包装盒子一起拿出来，是很廉价的那种地摊仿品。
庄尉把腰带从包装里取出来，很自然地往褚瑜腰身上围了一下。
褚瑜一下顿住了。
庄尉低头摆弄腰带，边比划长短做记号，边说：“对了，圣诞礼盒都卖空了，销量非常好。”
说话间，他的手指不小心擦过，隔着衬衫碰到了褚瑜的腰，褚瑜下意识收缩了一下腰窝，表情非常紧张。
“哦、好。”
庄尉收好腰带，又说：“我看了一下网上的评价，都很喜欢你的巧克力，还有很多人在猜测你的配方，讨论热度很高。”
褚瑜眨了眨眼，有点高兴。
“难怪今天收到很多外省订购礼盒的订单。”
庄尉把腰带卷起来收好，说：“你腰比以前细了。”
褚瑜本刚才稍微没那么紧张了，被他这么一说，又当场宕机在了原地。
庄尉看向他，温柔地低声问：“开店很辛苦吗？”
褚瑜想说“不是”，但他张不开嘴，也就没有回答。

象屋里的音乐和暖意让人昏昏欲睡，褚瑜闲下来，觉得困倦。
他在迷迷瞪瞪中感到不安，因为这些天下来，他知道自己和庄尉的距离太近了。这样不合适。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
褚瑜觉得应该说“不”的时刻，他都说不出来，应该要表达拒绝的意思，但他不愿意。可是反过来，让他真的去爱的话，他好像更做不到。
一对一对来象屋的情侣都牵着手，相互依偎，低声讲甜言蜜语，旁若无人地传达爱意。
褚瑜看到总在心里羡慕，他觉得自己有病，学不会爱和信任。
庄尉此刻去陪自己的姐姐和姐夫了，他们看上去就是很体面的人家，拥有和美圆满的家庭、完美无瑕的人生。
庄尉太好了，褚瑜即便偶尔能生出追寻美好的勇气，也会被他那种高高在上的耀眼光芒刺伤眼睛。
因此他优柔寡断，愚蠢地放任自己沉沦，但又可悲地不愿交付真心。
褚瑜撑着脑袋自我批判，直到半边手臂麻了，换了个姿势又接着批判。
他已经年纪不小了，不是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但依旧没什么进步。
这些年爸爸在研究院忙得几乎忘了他，他大概放弃了亲情与家庭，也没有友人和爱人。
他很难融入人群，虽然经营着一家店，却依旧学不会社交，没办法和客人闲聊、打招呼、讨论网络上时新的有趣话题。
他其实也想在庄尉面前表现得有意思一点。
但表现好会有用吗？表现好就可以在一起吗？庄尉会一直愿意迁就他的缺陷吗？他连夸一下庄尉的新袖扣都没法自然地说出口，而那个叫周祁的人，做什么都很轻易。
褚瑜无端觉得沮丧，意志消沉地想抽根烟，手指也很诚实地摸进了口袋。
他抽了一根出来，叼着闻烟草的香味，但没有点燃。
叼了一小会儿，因为庄尉好像频繁向他这边看过来，他就心虚地拿掉了。
今天是平安夜，褚瑜原本打算营业到0点过后的，但他现在特别想回家。于是，他手动切了《回家》的曲子。
这首曲子挺神奇的，总能让客人们听出他要闭店的意思，生出“该回家了”的念头。
他等了一会儿，店里客人陆续离开，庄尉他们那一桌也都站了起来。
褚瑜安静地看他们。
庄尉的姐姐轻轻靠在老公身上，姿态舒展又放松，表情很自信，说到什么话题还冲弟弟挑眉。庄尉很无奈地站在一旁，说了什么话，褚瑜听不到。
多好的一家人啊。
褚瑜发了会儿呆，直到庄尉朝他走来。
“你要关门了吗？”
其实褚瑜还没有结账，但是他点点头说：“嗯。”
“今天外面风好大，我送你回去吧。”
褚瑜没有犹豫，和以往每一次面对类似的提议一样，给出了拒绝的答案。
庄尉也没再坚持，而是说：“那我明天早上再来帮忙。”
褚瑜想，他应该回答“不用”，但却自暴自弃地垂下眼睑，无声地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