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庄尉和他的姐姐姐夫一同离开后，还有几个客人也陆续离席，《回家》的旋律还在响着，褚瑜听了会，又叼起那支没抽掉的烟。
乌晨还在小厨房忙着处理明天的配料，褚瑜走过去，叫他早点下班。
接近11点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
店里还是放着《回家》，但褚瑜其实并没有很想回家。他一个人住在以前和家人住的房子里，两室一厅，对他来说过于宽敞，但他一直没有搬家。
房子里有很多不好的回忆，但是他不敢离开，他害怕有一天他跨出门，就会被再次抛弃。他会失去唯一的家人，会失去家。
褚瑜恹恹地点着了烟，很猛地吸了一口，终于，整个人放松下来。
庄尉自己开车，带着姐姐和姐夫回去。
一路上，庄晴的话题还是围绕着褚瑜。
她刚在店里指出庄尉“令人意想不到得稳健”，现在到了私底下，更直白地说：“他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追他啊？唉你是在追吧？我怎么感觉他对你若即若离的呢？”
庄尉很无奈，也说不清楚褚瑜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
“他以前就这样，很慢热的，慢慢来吧。”
庄晴道：“我今天接触下来，感觉他就不是很成熟，除了漂亮，没看出别的优点。不过你要是光走肾的话，那长得确实是挺带劲的。”
庄尉微微皱眉：“姐，你在说什么东西啊……”
“漂亮”么？
庄尉想了想，褚瑜确实是漂亮的，但是不止是漂亮。
庄晴“啧啧”两声，想了想，又说：“我还以为你是很讨厌这种性格的人呢。”
“哪种性格？”
“缺乏决断，温吞吞的，脑子里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浑浑噩噩，得过且过……”
“打住，”庄尉在红灯前踩了个急刹车，说，“你不了解他。”
庄晴耸耸肩。
她没有继续和弟弟争论，而是把手边那袋巧克力拿出来观察。
“他家巧克力好吃吗？”
“很不错。”
庄尉从后视镜里看了自己姐姐一眼。他姐姐是个很直接的人，果断、理智、说一不二，其实庄尉也差不多，所以庄晴觉得庄尉和她一样，会轻视像褚瑜这样的人。
庄尉忽然想起高中的时候，褚瑜老在他的杂志上对艺术家的画作进行个人化的“艺术加工”。
有一张流浪汉半身画，褚瑜在那嶙峋黝黑的肩膀上加海棠花。在一幅阴郁的抽象派画作上，褚瑜往右下角加了一杯线条夸张、半明半暗的咖啡，又添了祥云似的蒸汽，仿佛抽象的线条都出自这杯苦涩的咖啡。
褚瑜那时头发有点长，不怎么打理，埋头认真画的时候露出半截深色皮肤的脖颈，庄尉莫名就想到一杯醇香温热的摩卡。
他一时有点吃不准，最早吸引自己的是褚瑜的外型，还是他笔下的浪漫。但他知道，自己花了很多精力在Twinkle生存，在海外一步步筑牢根基，但当他在网上看到关于象屋的报道时，他不自觉就做出了选择，并且没有动摇过。
庄晴把福袋里的巧克力都倒了出来，一颗颗拿出来看，但没有尝试的意思。
她一边看巧克力的包装纸，一边问：“你们是高中同学？以前熟吗？他家里做什么的知道吗？”
庄尉很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说：“我们同桌了三年，当然熟了。我只知道他爸爸是首都研究院的特级工程师，很厉害的，他妈妈好像生病过世了，他很不愿意提的，我从来不说，你也别在他面前提啊。”
庄晴说：“好吧。”
庄尉不想被继续问，便说：“你别盘问户口了，跟妈似的。”
江尚明笑道：“就是，当初你自己跟我谈的时候，你妈一问你事你就不耐烦，说她查户口，现在换到自己弟弟身上你怎么一样学呢。”
庄晴撇了撇嘴，认输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庄尉，哪个味道最好吃？”
“你试试这颗，新品，白巧克力。”
庄尉从自己拿的那袋临时礼物里找出了自己试吃过的口味。
但是庄晴不大情愿，说：“我不想吃白巧，又甜又腻。”
庄尉就把巧克力往后方一抛：“你先吃过再说，这颗是我和他一起定的。”
“哦哟，这么显摆？”
庄晴取笑了弟弟一下，然后剥开外壳。
“样子做得不错。”
她评价了一句，然后把巧克力放进嘴里。
味道令人惊喜。
庄晴眼前一亮，没说话品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觉得没办法对这颗巧克力做任何挑剔的评语，便说：“好吃。”
庄尉笑起来。
“你看吧。”他冲姐姐扬了扬下巴，自信又骄傲。

庄尉把车停好，三人乘坐电梯回到公寓。
此时很晚了，他和姐姐姐夫道了晚安，自己简单冲洗过后，换了一身居家的睡袍。
公寓里很暖和，但窗外依旧是深冬景致。从这里俯瞰城市夜景，让庄尉回忆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褚瑜做爱的时候。
褚瑜来找他时已近黄昏，两人坐在床沿，心跳隆隆地断断续续聊着天。窗外天色渐暗，褚瑜在最后一束余晖消失后拉住了他的手，凑近来求吻。
他还记得自己刚开灯，然后褚瑜用从未有过的、很软的语气，要他关掉。
庄尉当时笑话他纯情，但自己也没老道到哪里去，怀揣着谨慎和珍惜吻了褚瑜。
近距离观察褚瑜害怕又沉沦的表情，纯真和诱惑如同一块巧克力的内外两层，也像一尊艺术雕塑一样深刻永恒。
然后是庄尉所有回忆中最难忘的那一幕。
他和褚瑜裹着被子，手臂贴在一起，触及的温度很高。他问褚瑜要家庭住址，说要送他回家时，褚瑜的表情是很古怪的。但他当时没在意。
庄尉当时误以为褚瑜害羞，但那之后褚瑜不辞而别，随后的一整个暑假，褚瑜杳无音讯。
现在，更加成熟的庄尉再去回忆时，忍不住开始想，褚瑜那时候应该并不是害羞。
他那时候心里很激动，他就以为褚瑜也和他一样。然而褚瑜在很多个时刻里看向他，眼中都流露出害怕、不安和决绝。
或许，褚瑜那时就决定要离开他，所以只是以一种深刻的方式来告别。
可是庄尉想不明白，为什么褚瑜想离开。
此刻庄尉站在府城熟悉的夜景上空，隔着公寓房间的玻璃窗，看下方车流和灯束交汇穿梭。他回到这里，回到褚瑜身边，却依旧想不明白过去的事。
褚瑜在象屋拒绝他接送时的模样，和过去某个瞬间重合了。
庄尉是个做事一向笃定的人，但他在当下也产生了怀疑，不确定象屋是否真实存在，褚瑜是否会和过去一样，一晚之后，消失不见。
他久久站在窗前，直至更深的夜晚。
第二天是圣诞节当日，象屋要派发到店的手工礼盒，会非常忙碌。庄尉很早就了出门，甚至没有和姐姐打招呼。
他开车到禄勘老街的红绿灯口，远远看到褚瑜穿着西装马甲，别着一个圣诞树胸针，戴着红白领带，正在弯下腰去开店门。
他又没有系腰带，看来是没有多余可用的。
西装裤勾勒出他凹陷的腰身，紧绷的腿根和臀部，臀*的线条褶皱很深，包裹出好看的圆润轮廓。
庄尉看了很久，直到后面车子开始按喇叭。
他开车经过象屋，拐进Twinkle的大门，停到地下车库专属于他的车位。
林秘书的车就停在边上。
庄尉确认了一下时间，发现离上班还有3小时。
他微微皱眉，觉得反常。他是来帮褚瑜度过早高峰的，林逸晖来那么早做什么？
庄尉下车时，顺手摸了一把林逸晖那辆车的引擎盖，发现是完全凉的。
庄尉打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等待了比平时更久一点的时间才接通，听那头林逸晖的声音，好像还在睡觉。
庄尉问：“你在公司了？”
林秘书顿了下，回答：“昨晚加班，没走。您到了？”
“嗯，我有条皮带要开个孔，你过来一下。”
“好的。”
庄尉不认为自己给林秘书的工作有多到这种程度，不过他不想操心下属的加班事宜，因为操心多了，容易得到下属顺杆子爬的调休申请，会很麻烦。
他乘电梯上楼，出了电梯门，就看到林秘书已经等在他办公室门口了。
“庄总，早。”
“早。”
庄尉看林秘书的眼睛微微红肿，看来是用眼过度了。但他不能说“你多休息”，所以只说：“你去买盒眼药水，给你报销。”
林秘书愣了愣，摆摆手说不用，又问皮带在哪里。
庄尉把褚瑜那根腰带拿出来。
林秘书在他要求的位置打了孔，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评价说：“褚老板腰真细啊。”
庄尉直勾勾警告了他一眼。
这位秘书什么都好，就是眼睛太毒，说话也太直接。
腰带孔打好后，庄尉把公文包放下，直接下楼去了对面的象屋。
现在还早，没有客人。褚瑜一个人正忙着擦拭台面，乌晨在外面准备早餐，今天要分发的免费礼盒堆得一人高，让收银台边变得拥挤不堪。
庄尉走过去，自然地打招呼：“早。”
褚瑜仓促抬头看了他一瞬，很轻地回了一句：“早。”
庄尉指了指他别的胸针，夸赞道：“挺好看的，新买的吗？”
褚瑜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了一眼，摇摇头道：“乌晨买的，他说圣诞节要不一样一点。”
庄尉挑了挑眉，把腰带取出来。
“手抬一下。”
“我自己来吧……”褚瑜想从庄尉手里夺过腰带，但没有成功。
庄尉好像忽然变得不好对付了，不够绅士地坚持要帮他系这根倒霉皮带。褚瑜没办法，只好窘迫地微微抬起手。
庄尉的手臂环绕过他腰身，绕到后方，上半身一下子凑得很近，能闻到一股很淡的海洋香水味。
褚瑜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而庄尉在贴他非常近的距离中，埋头认真地替他穿腰带。
褚瑜只能看到庄尉的头顶，厚实的发顶，微烫过，挺好看的。庄尉的头顶短暂擦过他胸口，一下带来某种非常微妙的摩擦感。
庄尉动作仔细，很慢地穿好整条腰带，然后亲手为他拉紧前方的卡扣，又将多余一段腰带头放置妥帖。
“你只有一根腰带吗？”
庄尉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达到褚瑜脑子里。
褚瑜红着耳廓，垂下眼睑不愿意看他，回避着答：“嗯。”
“怎么不多备一根？一会儿我给你买一根。”
“别了……”
“有备无患。”
褚瑜眨眨眼。
他觉得今天的庄尉特别难对付。
他只好说：“你别买了，你已经送了我礼物了。”
庄尉就问：“那盒乐高喜欢吗？”
“嗯。”
褚瑜的回答没有让庄尉满意，庄尉继续问：“你更喜欢乐高还是胸针？”
“额……”褚瑜一时语塞，很不好意思地看向庄尉，轻声问，“你和乌晨比什么啊？”
庄尉一本正经道：“我不和小孩子比，只是问问。”
褚瑜犹豫地张嘴，话在心里滚了几遍，还是很难回答。
在他动摇时，象屋的门被推开了。
周祁从外面走进来，褚瑜抬头看到他，立刻闭上了嘴。

周祁走进来，笑着打了招呼。
他穿着合身的西装，剪裁衬托出好身材，个子很高，眉眼修长，看上去精明又可靠。
“周总，挺早啊。”庄尉对周祁说。
确实是早了点。
周祁道：“有些事想和您汇报，在办公室可能不方便，不如我请客，我们叫份早餐，在褚店主这里吃吧。”
庄尉看了褚瑜一眼，然后说：“好。”
两人点了东西，找位置坐下。
“是关于郭总的事，按您的意思是希望将他和他的心腹尽数调离，但是可能这样做会有困难。”
庄尉冷峻地问：“为什么？”
他此刻的表情不大亲和，就算是这段时间一直配合他工作的周祁，也瞬间感受到了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周祁如实说：“郭总在总部有关系，已经有人给我透了消息，说总部老板近期就会干涉这件事。”
“怎么干涉？”
“额……可能就是……通知您不要动郭总……之类的。”
周祁也拿不准，但庄尉没有在意他语气里的不确定，而是兀自陷入了沉思。
他想了一会儿，说：“照我们之前从往年账里查到的，郭理达通过勾结下游的经销商和代销商，一直在为自己谋私利，还将这种‘窍门’教给信任的下属，是府城分公司连年巨额亏损的根源。”
周祁恭敬附和：“是。”
庄尉冷冷地道：“所以不论如何，他必须离开公司。你有什么好建议？”
周祁摇了摇头。
“算了，总部支持他的势力也不知道是哪一股，不能惹急了，不过我们可以等郭理达的人自己露出马脚。你们部门的结算人员要配合我，及时发现不对劲的凭证，如果涉及到顾客利益，他们就没那么好交待了。”
“明白。”
“不过最近辞退了不少郭理达的下属，也算有了阶段性成果，倒是可以收一收。”
周祁了然：“我懂的，让他们先松懈，以为清理旧部已经告一段落。”
庄尉朝收银台方向看了一眼，见褚瑜也正在看着他，便站起身。一瞬间，褚瑜收回目光，低下头去。
周祁很有眼力见地跟着站了起来，并说：“那我先过去了。”
“嗯。”
周祁走到一半，庄尉又叫住了他：“对了，以后你有事找我尽量不要选在象屋，找林秘书约时间。”
“哦，好的，不好意思。”周祁顿时紧张地道起歉来。
“你的配合对我工作帮助很大，还是非常感谢你，不过你来这多了，我怕他多想。”
说着，庄尉抬手朝褚瑜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庄尉一直都很照顾象屋的店主，这件事周祁是知道的，也经常在心里猜测两人的关系，但得到庄尉如此直白的提醒，还是叫他吃了一惊。
庄尉没再管他，而是迈开大长腿，三步两步走进了吧台后。
褚瑜吓一跳，扭头惊讶地看着他：“你干嘛啊？”
“小周总过来是说公务，刚和他聊完了。”庄尉没来由地说道。
褚瑜缓缓眨了下眼睛，说：“哦。”
过半拍，褚瑜微微抬头，说：“我要去忙了。”
说完，他就往小厨房走去。
他进了厨房，弯下身去拿落地冰柜里的蛋糕胚。
这个姿势很微妙，庄尉口干舌燥地看了一会儿，也走进了小厨房，顺便关上了门。
褚瑜听到庄尉关门的动静，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很大，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的蛋糕胚才刚取出来一小半，分量不轻，勉强托在小臂上，不上不下的。
“你……”
庄尉靠在门上，没有走近他。
厨房不大，煮好的热可可味浓郁，充斥着整个空间，存放巧克力的冰柜也在散发热气，褚瑜在庄尉关门的瞬间就觉得闷热。
“他来是要告诉我关于市场部经理的一些情况，市场部的人在公司到处走动，我要动这批人，确实不方便在公司里商量，这段时间我和周祁都在处理这方面问题，所以比较多来这里谈。”
褚瑜愣愣地说：“哦。”
庄尉看着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他又补充道：“市场部经理很难对付，关系网扎根很深，相对其他部门都是本地人做经理，周祁是空降过来的，他我放心一点。”
褚瑜好不容易把蛋糕胚成功取了出来，放到裱花台上。
他边挖奶油，边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庄尉道：“我会尽快安排一次节假日的销售优惠方案，这次的方案中，我要留一点容易被钻空子的漏洞，方便郭理达和他的人捞取折扣的差价。”
褚瑜点点头，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不过庄尉讲得很认真。
“这部分我准备亲自安排，也没告诉周祁多少，正好可以看看财务部门有没有内鬼。”
“哦。”
庄尉看褚瑜手很稳得抹奶油，这一过程有点享受。
他看了会儿，忽然说：“所以，你不要觉得我和他相处很多。我们没有私人关系。”
褚瑜的手顿了一下，一块奶油掉到了桌上。
“你……不用跟我解释。”
庄尉忍不住勾了下嘴角，放松地靠在门上，反问道：“那么，褚瑜，你对他感兴趣吗？”
“当然没有！”褚瑜吓得声音变大了很多。
他觉得自己辩驳过很多次了，怎么庄尉还纠缠这个问题。
而庄尉只是点点头：“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