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乌晨和庄尉都看着他。
乌晨先问：“没打通吗？”
褚瑜点点头。
庄尉觉得，褚瑜今天应该是很不开心了。明明是过新年，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说巧克力不好吃，又没有打通爸爸的电话。
于是他提出：“关门了一起去吃饭吧？”
褚瑜很犹豫着要拒绝，庄尉又说：“正好，我这收集了很多买圣诞礼盒的顾客对巧克力的评价，可以跟你讲讲。”
褚瑜的眼睛亮了一下。
庄尉仔细观察他瞬间抖动的睫毛，微微睁大的眼睛，忽然直直看向他的眼神。
“怎么样？我请客。”
褚瑜还没回答，乌晨倒是说：“算不算上我啊？”
庄尉四平八稳地接话：“当然，我说了一起，褚瑜，去吗？”
褚瑜轻声问：“去哪吃啊？”
乌晨抢话道：“你可别选什么高档大酒店啊，我和他都吃不惯大酒店。”
庄尉对于乌晨这句话中表现出的与褚瑜的熟稔亲密感到稍许不适，不过他很包容地谅解的小孩子的攀比和炫耀心态。
他说：“那我们去以前高中门口的面馆吃面吧，我上次去过，还是老味道。”
褚瑜眨眨眼，有点意外。
他问：“还是以前那夫妻俩在开吗？”
“嗯，”庄尉笑道，“去吗？”
乌晨酸溜溜地说：“你一大老板，请我们吃饭就请一碗面啊？”
庄尉才不理他，就看着褚瑜，等他做决定。
褚瑜看上去心情变好了，轻快地说：“那走吧，我知道怎么坐车过去，你们……”
说到一半，他停下来。
庄尉带着明显的笑意看着他，说：“还坐公交吗？我有车啊，笨。”
庄尉没有顾忌在场的外人，抬手曲起一根手指，在褚瑜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下重重砸在乌晨心里。可怜小孩。

9点不到，褚瑜处理完了店里的事务。庄尉把车开过来。
庄尉看褚瑜完全没有犹豫地和乌晨一起坐在了后排，深吸了一口气，又用力地呼出了。
车上放着舒缓的音乐，有一股来自高级香氛的淡淡海洋香。三人在车上沉默了一段路，不过庄尉不习惯冷场，所以很快找了个话题，开始和褚瑜聊天。
“你最近去过那附近吗？”
褚瑜原本在发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学校边上吗？很久没去过了。”
确切地说，他从毕业后就没再回去过。
“为什么？”庄尉问。
褚瑜感觉到庄尉从车内后视镜观察他的视线，神情变得有些僵硬。
他说：“有点远。”
“哦。”
庄尉收回视线，伸手调了一下车里的空调，把温度升高。
又沉默了一会儿，这回，是褚瑜主动提了一个问题。
“庄尉？”
“嗯？”
“我……不怎么在外面吃东西，那种大餐厅好吃吗？”
庄尉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从车内后视镜里迅速看了他一眼，说：“有的餐厅有星级的，口味会有保证，其他就良莠不齐吧。比如府城出名的那几个很贵的会所，口味都一般。”
褚瑜点点头：“哦。”
庄尉再次看了他一眼，问：“为什么想问这个？”
“我……随便问问，没去过。”褚瑜回答得很不好意思，垂下头不敢去和镜子里庄尉的眼神对视。
庄尉研究着褚瑜脸上的表情。
褚瑜很不喜欢那种又陌生又正式的场合，稍有外界给他压力就不愿意交流和对视，所以即便他这样问，庄尉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去试一下高档餐厅。
过了会儿，庄尉试探着说：“有一家米其林餐厅很不错，我看能不能订到位置，带你去吃和牛抽屉。”
褚瑜还没接话，乌晨就皱起眉，满脸疑惑地问：“什么东西？”
“就是把和牛薄片放在一层一层的格子餐盘里，看起来像抽屉，所以叫这个名字。反正就是个噱头，不过牛肉品质不错，店里自己的配酒也很好。”
乌晨嗤之以鼻，撇了撇嘴。
褚瑜也很不适应地摆摆手：“不不，我不是要去吃。”
庄尉想了想，又说：“还有一家不错的餐厅，做创意菜的，我姐姐很喜欢他们家的梅渍小番茄信鲍菇，要不要去试试？”
褚瑜开始坐立不安了，虽然车里很昏暗，庄尉还是觉得他好像脸红到了耳朵根。
他深色的皮肤在这样弱光源的环境下显得更有质感，如同一杯醇厚的咖啡。穿着暖和的毛呢外套，带着卡其色的格子围巾，脸就显得很小。
他这样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下那种餐厅的口味是不是不好吃，我不想去吃。”
庄尉在前排无声地笑了笑。
乌晨的眉毛皱得都快扭打到一起去了，更加疑惑地问：“你到底想不想吃啊？”
褚瑜脸更红了，又强调了一遍自己不要去那种餐厅，有点不想理乌晨的样子。
褚瑜没办法解释清楚，他只是想知道庄尉是不是很熟悉那些地方，如果不是和自己吃饭，庄尉应该更适合出现在那些更体面的场合。
他只是……
在很多方面，不断发现自己和庄尉的距离。
而庄尉没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评价说：“其实不管什么餐馆，都要看厨师的水准，大店良莠不齐，有时候要看大众口碑才能判断，但开了很多年的小馆子味道不会差，不然一定开不起来。”
“哦。”
既然庄尉这样讲了，褚瑜便稍微心安了一点，奉行逃避主义，忽略掉了不适的想法。
庄尉打着方向盘，车拐进一条略有些熟悉的小路。
褚瑜慢慢想起了这条路附近的模样，回忆起放学时候和庄尉到处逛小商店，买一些热乎乎的小吃填肚子。
运动会的时候，庄尉会带他偷跑出来，两个人找一家对学生来说有点小贵的图书沙龙，点一壶茶，坐下看会儿书。那家沙龙也是在这条街上，好像叫什么岛。
“我听同事说，原来这儿的那家‘别岛’关掉了，有点可惜。”庄尉突然说。
褚瑜这才想起来，那家图书沙龙，就叫“别岛”。
“啊……那现在换成卖什么的店了？”他忍不住问。
庄尉说：“改成理发店了。”
“哦。”
褚瑜也觉得有点可惜，不然他很想去店里坐会儿的。
这样一想，他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害怕的回忆重重的这些故地和往事，好像并不沉重。起码在他回到这里的时候，怀念多过了遗憾和惶惶。
乌晨有点郁闷，问：“你们在这里上高中啊？”
“嗯。”庄尉很快回答。
“好像说这所高中很难考，我都没想考过。”
庄尉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现在还是学生吗？”
乌晨点头：“大四了，实习期，我打算在象屋实习到毕业，然后就正式入职了。”
庄尉就问：“你想学做巧克力？”
“没有啦，我其实没什么天赋，就是……觉得店里舒服，环境很好，我蛮喜欢这种小店铺的感觉的。”
庄尉知道乌晨留在象屋，多半有褚瑜的原因在。
他看了眼乌晨边上的褚瑜，又问：“那你们打算就两个人，不招其他人了？我看你们忙的时候，真的很难应对。”
乌晨也转头去看褚瑜。
褚瑜顿了一下，心虚地说：“再请一个人成本太高了。”
乌晨瞬间有点失望，庄尉笑了一下，说：“那我多来帮帮忙。到了。”
褚瑜往窗外一看，见到了熟悉的店面。
老旧的砖房，熏黑的白墙，穿过店墙和房顶长得遮天蔽日的一株梧桐树。
店家还是很多年前的那对夫妻，老了一些，还戴一样的围裙，还是男的在里面掌勺，女的在外面招呼。
褚瑜一下子心跳加速了一些。
他跟着庄尉进店，在熟悉的老位置坐下来。
菜单倒是重新做过，做了好看的设计，有考究的塑封和镶边，不过上面的面还是那几样，换汤不换药。
老板娘走过来点菜，多看了褚瑜两眼，惊喜地说：“弟弟，你是不是以前是这的学生？以前常来我们店里吃吧？”
“啊，是。”褚瑜没想到老板娘还认得自己，也很惊喜。
“以前你俩一块来的。”
庄尉很明显地露出笑意来，原本有点距离感的气质一下冲淡了：“是啊，以前一个礼拜来吃3次。”
“哈哈哈我记得，啊呀现在毕业了再来吃的人不多啦，你们已经工作了吧？”
“是啊，工作很多年了。”
老板娘对庄尉热情地笑起来：“你倒是最近来过几次，前几次你一个人来，我都没认出来呢。”
庄尉笑着看向褚瑜：“你看，人家记得你不记得我。”
老板娘笑道：“哎呀不是不是，是看到你们两个一起才想起来的。”
褚瑜很高兴，又很不好意思，红着脸拘谨地笑着，眼睛很亮，看着老板娘。
他问：“老板娘，我还是吃雪菜肉丝面，能不能给我……”
“加个卤蛋，是吧？”
店里都是加荷包蛋的，菜单上也这么写，但有些客人会自己想换成卤蛋，就直接跟店家吩咐，这是这家没名字的小面馆不成文的规定。
褚瑜点点头：“嗯，对。”
“好嘞，帅哥，你还是酱小排面，加量？”
“对。”
“那这位小帅哥要什么？”老板娘问乌晨。
乌晨不高兴地嘀咕着：“为什么是小……我要红烧牛肉面好了。”
“好，稍等啊。”
老板娘走开了。
褚瑜比来时高兴了很多，看向庄尉，还冲他笑了一下。两人对视上了，气氛让乌晨觉得很怪异。
乌晨从进这家店开始，心里就很沮丧。
这里完全是褚瑜和庄尉那些隐秘不为人知的过去的模样，从进店起，褚瑜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无法掩饰的惊喜和激动就挂在脸上，令乌晨讶异。
他从没发现褚瑜是那么怀旧的一个人。
褚瑜对自己的学生时代，对庄尉这个人，对过去的事，总是回避，不愿提起。原来是乌晨误解了，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褚瑜。

三人吃面时聊得不多。
庄尉让褚瑜夹自己碗里的浇头，又叫他夹了1筷子面。这是以前上学时的老习惯，褚瑜犹豫了一下，就照做了。
乌晨的眼神总在他俩身上来回转悠。
褚瑜觉得比平日更尴尬，因为他越来越不能说自己和庄尉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庄尉吃得很快。
他放下筷子，眼睛看着褚瑜，温和地问：“那个找茬的客人，以前来过店里吗？”
褚瑜愣了一下，又想起早先的不愉快。
他摇摇头：“没有。”
褚瑜低下头去挑面条，筷子在汤里搅拌了一下，还是觉得有点难过。
他没怎么遇到过说东西不好吃的客人，心里有委屈，也有点生气，但又真的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怀疑。也许水果味的白巧克力是做得太甜太酸了，也许巧克力打包袋里的冰袋是不太够。
庄尉一直看着他，抓着手机的那只手靠过来，在褚瑜靠近的手边轻轻刮蹭了一下。
手指关节轻触了一下，有种莫名安慰的感觉。
褚瑜抬头看向庄尉。
他张了张嘴，在庄尉鼓励的眼神中，开口道：“你吃得好快。”
庄尉点头：“嗯，习惯了。”
店里的灯光偏黄，照着庄尉挺拔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颚，一双大手节骨明显，很给人安全感。
他脸上有一种轻描淡写的随意，自信和骄傲都显现得理所当然。
他说：“工作以后吃饭时间总是很赶，就越吃越快了。”
“哦。”褚瑜点点头，稍微抓紧了一点，专心地低头吃面。
庄尉其实很少笑，在外人和同事面前时几乎不笑，在褚瑜面前会柔和很多，也时常流露出笑意，但笑也不会太过明显。不过，他觉得褚瑜加快速度吃面的样子有点乖，还是很大弧度地弯了弯嘴角。
上弯的嘴角边形成一个弧形的轮廓，折叠起对褚瑜的包容与深情，短暂而隐秘。
“你别急啊，又没什么事。”
又说：“慢点吃吧。”
褚瑜有点脸红，嘴里塞着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庄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褚瑜聊着天，无非是说一下学校里的往事，分享知道的几个同学的发展近况。
聊了一会儿，又说起Twinkle春天的营销方案，说到府城分公司设计师手里出来的一些他认为不错的珠宝设计成果，又说了收到的关于巧克力的反馈，有一些或许有价值的意见，也有一些好听的夸赞。
褚瑜一边听，一边又回到了最初慢悠悠吃面的速度。
庄尉干脆推开了面碗，单手撑着脑袋看着褚瑜，两人旁若无人的聊天，乌晨闷闷地吃着面，既没有插嘴抬杠，也不太想融入两人的对话。
褚瑜总算把面吃完了，他们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最后是庄尉结了账。
走出面馆，褚瑜和庄尉默契地在这条街上逛了起来，乌晨就默默跟在后面，听他们讲街边店铺的变迁。
中学校园在不远处，可以看到旗杆和不高的教学楼，假期里安安静静的。
这里的时光似乎走得很慢，学校没怎么变，卖炸串和炒河粉的店也没怎么变。
一个黑发夹杂半白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买完菜匆匆路过，还对走在路边的三人按了车铃。褚瑜认出他来，张了张嘴，但没叫出口。
“你看到刚才那个人了吗？”褚瑜转头去跟庄尉说。
庄尉说：“好像是杨老师。”
“嗯。”
教他们数学的杨老师住在离学校很近的小区，每天都要去超市抢购当天最后的打折菜，骑着自行车穿过学校，从这条街的一头到另一头。
路过的老教师没有认出学生，不过褚瑜心里还是很高兴。
他朝庄尉又笑了笑，眼睛被路灯照得亮亮的。
三人回到车边，但是褚瑜没有上车。
他稍微揉了揉膝盖。
庄尉问：“走累了？”
好像褚瑜不常走那么多路，上一次在禄堪老街逛小市场，还没走完一个来回，他也这样揉膝盖。
褚瑜不好意思地笑笑，那种拘谨的表情又慢慢回来了。
庄尉指了指边上的公交站，他知道褚瑜以前就是在这个站台坐车回家，但是他说：“公交还要等好久，我把你们都送回家好了。”
他不等褚瑜表态，又看向乌晨：“你住哪？”
乌晨顿了一下，说了自己的地址。
庄尉就对乌晨说：“上车吧，先送你。”
褚瑜在原地呆了片刻，见乌晨和庄尉都已经坐进车里了，只好也坐上了车。
他还是和乌晨一起坐在后排，看庄尉十分自然地导航，寻找乌晨家的位置。他心里存着要下车的念头，但是今天来了学校，吃了过去常吃的面，见了带过他们3年的老师。那种复杂的情绪像正在煮着的水，在心里翻滚。
最终，褚瑜整个人往后座靠实了一下，放弃了下车的想法。
庄尉送了乌晨，让车暂时停在一盏路灯下，打开车内灯，一边调整导航，一边问：“褚瑜，你家在哪。”
褚瑜发现要回答很难。
他从来不想说起家里地址，更不想告诉给庄尉。
这种时候，他有点羡慕乌晨。别人问及家庭住址，他就会很自然地报出口，熟练而没有顾虑。其实大多数人都可以吧，但褚瑜就是不行。
褚瑜稍微往前坐了点，身体前倾，下巴靠住了前面的座椅背。
他很轻声地问：“庄尉，你很会拼乐高吗？”
庄尉转过头来，稍显严肃的眼神在车里看上去比平常更有身份，让褚瑜忽然记起他是Twinkle府城分公司的总经理。
他以为庄尉要说：“你这是什么问题？”
但是实际上，庄尉只是说：“那盒还没拼完？要我一起拼吗？”
褚瑜其实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他此刻很不想露怯，所以很轻地应答：“嗯。”
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像羽毛刮在耳边了，甚至有点发抖。
庄尉觉得他害羞得可爱，又隐约觉得他有点古怪。
“心理压力这么大吗？”他说，“褚瑜，地址。”
过了短短半秒的瞬息，他又补充道：“我只是想送你回家，不用害怕。”
褚瑜的手臂绕到前面一点点，紧紧抓住了坐垫后背的小枕头，说了家里地址。
那是一个府城的老小区，但品质很好。
庄尉一边导航，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你以前也住这吗？”
褚瑜又轻轻应了一声，手还是抓着前座的小枕头，眼睛盯着庄尉开车的手。
过了会儿，他说：“爸爸单位给分的房子。”
庄尉很少听他说起家人，他知道褚瑜的母亲病故了，但父亲还在，而且是高级知识分子，也难怪能在很早以前分到高品质小区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