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褚瑜点点头：“哦，不错的策略。”
他不熟悉这些营销手段，他的象屋只是个小作坊，礼盒也是手工做的，数量不多，到店就送，送完为止，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不过，被庄尉这么一提，他倒又想起合作礼盒里那颗酒心巧克力新品来。
一瞬间，焦虑情绪又爬上神经。
褚瑜不太清醒，情绪低落地摆弄着手里的空酒杯，看着自己深色的皮肤倒映在弧形杯壁上，觉得十分不安。
“怎么了？”庄尉问。
褚瑜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庄尉为什么总是能这么自信，好像如果和他说自己的困惑，就会被看轻。
庄尉看了他一会儿，问：“那你明天来吗？”
褚瑜皱着眉，不知道该不该去。但他一向没有主见，如果庄尉执意邀请，他就去。
庄尉接着说：“你来的话，我明天早点来带你过去吧，等你早高峰忙完，那时候展出还没开始，可以带你逛一下整个展厅。”
褚瑜抬眼仓促地看了庄尉一瞬，就移开了视线。
他没有拒绝，只是说：“哦。”
庄尉很满意地笑了一下。
褚瑜看了一眼，很喜欢这样的表情，或者说，他羡慕又渴望。他一直觉得，只有庄尉这样的人才能笑得那么轻松，充满由衷的自信，无论做什么都毫不犹豫、毫无顾虑。
褚瑜的目光从庄尉脸上移开，在自己这间小店里转了一圈。
沮丧的情绪令人生厌。
他很喜欢象屋，也很珍惜沉浸在可可和许多配料里的时光，思考店铺每次的布置，思考每种巧克力的味道，思考甜品和饮料……
但和庄尉绝对的自信相比，他的小店好像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分量。
他好讨厌这种感觉。

第二天一早，褚瑜端坐在象屋收银台后面，焦虑地抽完了3支烟。
第4支刚点着，在庄尉推门进来时及时地掐灭了。
庄尉来得很早，走进还很冷清的店铺，微微皱眉：“一大早怎么在抽烟？”
褚瑜摇摇头，把满是烟灰的碟子放到收银台底下去了。
“你来得好早，早餐高峰都还没开始。”
褚瑜指了指门外，乌晨那孩子正在外头忙着盛打包的热可可，有零星客人来买早餐，队伍还没有排起来。
庄尉自然地解下围巾，往椅子上一挂，说：“早上没什么事，来帮你。”
前一阵庄尉很忙，但昨天他在象屋耗了一中午，今天一早又来了，褚瑜看着他，猜测他应该是忙完了公司里的事，所以比较闲。
他不太确定地问：“你们的展出什么时候开始？我去会不会添麻烦？”
庄尉走进吧台后方，一边熟练地帮他拆各种烘焙材料的快递，打开包装袋装到各种密封罐里去，一边说：“没事，展出是市场部的事，一会儿我陪你逛，他们忙他们的。”
褚瑜看他忙碌的样子，发现自己也插不上手，就在吧台椅上坐下了。
他想了想，又问：“那经常来的那个周总也参加吗？”
庄尉瞬间皱起眉，道：“你问他干嘛？”
褚瑜见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了，才惊觉自己问得很没分寸。
他有点在意周祁，庄尉经常和他来店里，有时隔着玻璃窗，能看到他们下班一起走出来。褚瑜因此而产生了一种两人非常亲密的感觉，此刻庄尉表现出的那种被冒犯的神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褚瑜垂下眼睑，把这个话题翻过去：“我随便问的。我们什么时候过去啊？”
庄尉停下手里的动作，节骨分明的手撑在吧台边缘，转头盯着褚瑜。
“你……看什么？”褚瑜变得很不自在。
过了半晌，庄尉问他：“你对周祁感兴趣？”
褚瑜愣了一下，跳起来摇着手高声道：“没有，不是！”
“是吗？那你关心他干嘛？”
他被庄尉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磕磕绊绊地解释：“我就随口一问，你……你一直带他来吃东西，我想你是不是和他很要好。”
庄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表情莫测。
这样的庄尉令人陌生，褚瑜觉得心脏跳得很快，他有点害怕。
“算了，我不去了。”褚瑜说。
说着他就想到外面去，离庄尉远一点。
庄尉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拉住了褚瑜的左手小臂：“褚瑜。”
褚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庄尉总是很喜欢观察他的微表情变化，觉得很可爱，但有的时候，褚瑜也让他疑惑不解。
“为什么又不去了？”
“我……”褚瑜答不上来。
庄尉把手边一瓶已经装满的罐子推开，转身靠在吧台边，手臂用力，把褚瑜拉近自己。
他用很低的声音说：“周祁是财务部门的，他不会在展厅，你如果想看他那还是算了。不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褚瑜很快速地反驳了他。
庄尉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眼角微微下弯，道：“不、过——如果你是好奇我跟他的关系，你可以直接问我，我会回答的。”
庄尉相貌很周正，英俊又深情的脸离得很近，褚瑜呆看了半秒，愈发惊吓地移开了视线。
他想退后，但被抓着手臂。
“我要去外面帮忙了。”
他说着，花了点力气，脱离庄尉的手，快速转身跑了出去。
庄尉站在吧台后面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象屋的早高峰持续了将近40分钟，结束后，乌晨直接累得瘫在桌上。
褚瑜站在挂围裙的墙边，心神不宁的样子。
庄尉看着他这个样子就心软，早晨的不愉快瞬间又淡去了。他如常地走过去，保持了点距离站定，说：“还不换外套？再半小时我们那就要开门了。”
褚瑜很犹豫：“我……还去吗？”
庄尉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乌晨就抬起头来，拖长了调子问：“你们要去哪啊？”
一瞬间，庄尉顿住了。
他反应很快，脑子里闪过一堆念头，并迅速决定，如果乌晨提出要同行，他就叫周祁下来带这小孩去逛展厅，可以一下子解决两个人。
褚瑜没想到这么奇怪的方向去，回答说：“不去哪，就在对面Twinkle，逛一下就回来的。”
乌晨看了看褚瑜，又丧气地把头埋进了胳膊里：“哦。”
庄尉赶紧说：“快换衣服吧。”
褚瑜仓促间看了他一瞬，便低下头开始解围裙，声音低顺地回答：“哦，好。”
庄尉接过他解下的围裙，帮他挂好。
两人快步走出象屋，朝对面Twinkle那栋复古的大楼走去。
门口已经有一些参观者到了，因为展厅还没对外开放，便三三两两在老街逛起来，也有人到象屋去坐坐，点些喝的，消磨时间。
庄尉带着褚瑜进了大楼。
褚瑜在象屋待了好几年，每天都能看到Twinkle的这栋大楼，却还是第一次进到大楼里。他有点拘谨，低头盯着庄尉的鞋跟，一路跟随。
当庄尉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差点撞上去。
“到了。”
展厅就在一楼，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灯光打得晦暗不明，但安置高档珠宝的展柜上方都打着灯，把珠宝衬托得如同夜空华彩的群星。
庄尉在前面带路。
“这颗珍珠非常难得，是我们从一个老渔民那里高价收来的，算是绝妙的自然造物了，也是全场唯一一件产自国内的东西……这颗是无烧蓝宝石，非常完美的粉紫色调，切割面做得非常好，很适合做项链或者胸针……”
庄尉微微弯腰，在安静空旷的展厅走廊低声和褚瑜讲解。
褚瑜从没看过这么多珠宝。
路过街上的金店、珠宝店时，他甚至都不敢产生“进去看看”的念头。他觉得这些东西离自己好遥远。但高档珠宝有着某种怪异的魔力，此刻难得近距离观察，他虽然既没有钱也没有需求，却还是会被璀璨的光华所吸引。
“这颗网上的呼声很高，你觉得实物怎么样？”
“好小……但是好闪啊。”他忍不住发出了很土鳖的一声感叹。
庄尉勾起嘴角，带着笑意说：“嗯，这颗是3.18克拉的，国外总部有一颗殿堂级的无烧粉蓝裸石，是这颗的几百倍，估价有2个亿。”
“哇……”褚瑜听呆了。
“不过那颗真的太大了，收藏用罢了，我始终认为，珠宝真正的美是在配人的时候才能显现的，一颗小小的粉蓝宝石，镶嵌好看的底托，戴在人的手指上，才是最美。”
褚瑜无声地点点头。
也许是这里太静了，庄尉说话时特意压低了声音，嗓音比平时更低沉，尾音带着气泡感，让褚瑜无端听红了脸，心跳也跟着加速。还好这里昏暗的光线，遮住了他的窘迫。
他走向后面的展柜。
庄尉跟在他身边，尽职尽责地做一个讲解员。
“这颗是蓝欧泊，产自秘鲁，上周才打磨完送来的。”
褚瑜轻轻回应：“嗯。”
他装作仔细欣赏这颗浅天蓝色的宝石，借以平复刚才突如其来的高速心跳。
看了会儿，褚瑜说：“它像一种白巧克力。”
庄尉上半身前倾，靠他更近了些，问：“有这种颜色的白巧克力吗？”
“我之前做过，用蓝和黄的色素加奶油调出来的，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好吃。”
庄尉很明显地笑了一下，不过很快收住了。
褚瑜眨眨眼。
他发现，庄尉进了办公大楼以后，就和在象屋时不太一样，显得更沉稳，也更加有距离感。庄尉与同事为数不多的对话中，也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的气场。但和褚瑜说话的时候，庄尉还是很温和，细致地讲解，问褚瑜简单的问题。
他朝庄尉看了一眼，发现庄尉也在看他，只好迅速移开了视线。
两人接着往前走。
他们路过了猫眼石、祖母绿等等宝石，庄尉很有耐心地一一替他做了讲解，有Twinkle的工作人员在稍远处跟了一路，并在恰当时候提醒他们，快要开门迎客了。
庄尉最后带褚瑜去看了那颗最富盛名的黑钻。
“108.02克拉，55个切面，夜幕星辰一样的光效，近乎完美。好看吗？”
褚瑜呆呆地看着，黑色钻石内星海般的闪光点实在很震撼，他很长时间找不到话来表达自己的感受。
所以，他只能回答了一声“好看”。
褚瑜自己觉得这样的回答很傻，所以又直起身看向庄尉，谨慎地说：“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钻石，不知道要怎么形容。”
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人群的喧闹声，参观展览的客人已经进来了。
庄尉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大门口方向，一边抬手，用节骨分明的手指将领带结往上推了一些，抵紧喉结，然后低头和褚瑜说：“我也没见过几颗这样的，所以才想带你来看看。”
褚瑜的肤色在灯光下比加入牛奶的巧克力更有质感，如同一杯有着醇厚香气的摩卡咖啡，带有煮出来的一层油脂，和滚烫的可可甜。
参观人群越进越多，大厅里嘈杂起来，褚瑜朝走廊那头张望后，退缩了两步。
庄尉便问：“还要再看会吗？或者去我办公室参观一下？”
褚瑜终于和他对视了，睁大眼睛认真地询问：“不会不方便吗？”
庄尉快速而果断地回答：“不会。走吧。”
说完，他抬手虚放在褚瑜背上，领着他往电梯走。

庄尉带褚瑜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间很宽敞，窗外阳光很好，从半展开的百叶窗缝隙透进来，一棱一棱打亮了桌面。桌子上放着电脑、笔记本和钢笔，一杯茶，一盒象屋的巧克力。
褚瑜看到熟悉的包装盒，红着耳根盯了好一会儿。
他很想知道庄尉对这款最经典的象屋巧克力礼盒的评价，所以比平时更主动，攒够了勇气，开口问：“你觉得、这盒，好吃吗？”
庄尉说：“很好吃。”
办公室里早就开好了暖气，此时已经有点太热了。
庄尉脱下西装外套挂起来，领带也解松了。他的身型挺拔修长，肩膀宽厚，背脊很厚实，因肌肉疲劳而做了一个扩展动作时，背部轮廓隔着白衬衫变得很明显。
和庄尉相比，褚瑜就显得单弱很多。
庄尉让他坐在会客的小沙发上，沙发很软和，他整个人陷在里面，因为热而有点脸红，眼中含着水汽，微微仰起头看站着的庄尉，样子看上去很乖。
庄尉觉得喉咙发紧，假模假样咳嗽了一声，说：“热吗？把外套脱了吧，我帮你挂起来。”
褚瑜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很热，只好听他的。
“你要喝哪种茶？”庄尉边问，边打开边柜展示他的茶叶罐子，同时打开了茶盘的取水煮茶按钮。
褚瑜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一会儿还要回店里。”
过于柔软的沙发让他没办法保持端正的坐姿，手臂和大腿都使不上力，很没有安全感。
好在庄尉没有勉强他，顺着他的意思关掉了煮茶器，给他倒了杯温水。
庄尉面对褚瑜站着，背靠着办公桌边缘，姿态很放松。
他拿起那盒巧克力，说：“我觉得这颗带坚果碎的最好吃，很脆。”
他说着便取了一颗，放进嘴里，又把盒子递向前：“你喜欢哪颗？自己拿。”
褚瑜看到自己熟悉无比的巧克力，放松了一些，如实回答庄尉的话：“这颗。”
他取出盒子里个头最小的那款半圆形巧克力，上面装饰有碎金箔和莓果。
庄尉语气柔和道：“你好像很喜欢果味的。”
“嗯。”褚瑜把手里的巧克力对半咬开，欣赏了一眼自己手工做出来的好看的内切面，觉得很满意。
这颗巧克力是象屋最经典的款式之一，不是褚瑜的创意，但他很喜欢吃。
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随后，庄尉的秘书开门进来：“庄总，周总想跟您约个时间谈一谈成本核算的事，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这位林秘书褚瑜见过几次了，办事周道，说话滴水不漏、四平八稳，礼貌而有恰当的距离。褚瑜和不熟的人说话总是不自在，但和林秘书倒还好。
他向林秘书礼貌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林逸晖见到他并不意外，非常自然地抬手打招呼：“褚老板在啊，早呀。”
褚瑜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别这么叫了，就叫我褚瑜吧。”
林秘书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揣摩他的意思，道：“您放宽心，我见谁都喊老板，算是种习惯吧。”
说完，他又问了庄尉一次：“庄总，您今天下午有2个重要会议，明天下午总部连线，要不安排在明早如何？”
庄尉想了想，说好。
林秘书便出去了，走之前替他们关上了门。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庄尉忽然说：“周祁是这边的财务总监，我刚接手，要扭亏为盈，有不少工作需要他的配合，所以对接比较多。”
褚瑜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向他解释，待听懂后，就很不好意思。
“哦。”他深色的脸颊上红得并不明显，只是比原来的颜色更深、更灵动了。
庄尉看了看他，换了个话题：“下周需要帮忙吗？”
“啊？”
“不是要平安夜了吗？店里的礼盒是那天开始发放吧？”
“不是，”褚瑜顺着他的话，开始整理下周安排的思路，“准备的数量不多，圣诞节当天才会发。我打算就在收银台边立一个小黑板，画点醒目的图案，提醒大家结账的同时领取边上的手工盒子。”
“我看圣诞的桌布和餐具还没摆。”
“桌布和餐巾我前一天晚上关门后放，乌晨会加班帮忙的，刀叉要一早再洗一遍再放，会显得更亮一点。”
庄尉便顺势说：“那我平安夜那天一早来帮你。”
他说得很自然，也很笃定，让褚瑜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拒绝。
时间略久了，褚瑜有点坐立不安起来。
他犹豫很久，含糊地应答庄尉的一些问话，最后还是很尴尬地突然站起身来，说：“有点晚了，我要回店里了。”
庄尉看了眼墙壁上的钟，没有留他，说：“那我送你到门口。”
他把外套还给褚瑜，一起下了电梯，到Twinkle大楼门口，来参观的游客还很多，大家手里都拿着带有编号的圣诞丝带，边上立着一个样式复古的抽奖桶。
庄尉挑了挑眉，忽然走过去问工作人员要了一根丝带，道：“褚瑜，给你一条抽奖丝带吧，碰碰运气。”
褚瑜接过丝带，上面印着小小的圣诞树和星星，写着一个数字编号。
他举着丝带冲庄尉挥了一下手，小声说：“你回去吧。”
这样告别的场景其实他想过很多次，所以做起来很熟练，并没有因为人多和尴尬而半途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