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他真的很久没画过什么东西了。
褚瑜小学时候，妈妈给他报过绘画兴趣班，那时候他在家里的处境还没有后来那么难，学画画的过程虽然称不上喜欢，倒也并不厌烦。
他都不太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了在课本上随笔乱涂的坏习惯，而且从自己的本子，涂到了同桌庄尉的本子上。
庄尉倒是一向很纵容他。
庄尉的家境应该非常好，褚瑜记得那时候，全班只有庄尉一个人穿那种一看就非常贵的运动球鞋，在校服外面套样式成熟的大衣，用平板、智控表和钢笔，身上带着钱包，里头还偶尔有零星外币。
褚瑜起初是很守规矩的。妈妈不让他和别人随便说话，他一直谨慎地照做。
但是庄尉似乎对他非常好奇，在被换到一起后，总是和他说话，执着地问他一些简单的问题。
他开始回答庄尉的问题。接着，他们变得很熟悉、很亲密……
褚瑜脑海中关于学生时代在课堂里的回忆都很模糊，但是和庄尉做同桌的这段时间，却记得很清晰。
而几年后回来的这个庄尉，远比那时候更……
褚瑜眼前出现了庄尉之前在店里和他说话的样子，捧着茶杯，很高地站在吧台另一侧，微微向他倾身，肩膀很宽，长相周正，看起来不怒自威，带有压迫感。
他其实很害怕这种有领袖气质的人，但是庄尉和他说话时，语调很和缓，仿佛时刻都充满耐心。眼神总是在他身上，一不小心就会对视到，导致他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该往哪看。
褚瑜很呆地把书放到一边，把原本要压碎备用的几片奥利奥扔进了垃圾桶里，又把要扔掉的饼干包装袋放进了捣碎机。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下宕机在原地。
然后他无措地发现，比起庄尉突然回来这件事，自己在多年后还忍不住靠近他的事实，更让他惊惶。

这几天，气温降得很低，但府城的阳光又回来了。
褚瑜开始时还很惧怕绘制包装图案的邀约，不过他也开始在平板上试着画了一些。起初找不到感觉，但有时店里闲一些，他不刻意地随手一涂，出来的效果反倒不错。
店里一切如常，只是乌晨这几天似乎对庄尉有些误会，让他很头疼。
起因是庄尉打来电话，和他沟通包装用素材的细节。
电话里，褚瑜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担忧，但庄尉非常自信，也非常相信他，他便说了一句“那试试吧”。这句话正巧让乌晨听到了，乌晨对此产生了非常大的误解，当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他“和谁试试”。
褚瑜当场就跟他解释了，但这小屁孩一点也不信，电话那头的庄尉还发出了很明显的憋笑声，令他很无语。
他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在绘画软件里涂东西。
不知不觉间，褚瑜涂了一个很像庄尉的剪影，有很宽的肩膀和相似的发型。
褚瑜回过神来的时候，剪影已经快完成了。
他吓了一跳，赶紧全部清除掉。
褚瑜盯着平板又发了会呆，直到要开始准备晚间高峰期的甜品和饮品配料的闹钟响起时，他才打开一个抽屉，把平板放回去。庄尉给他的课本也在这个抽屉里，此时和平板叠放在一起。
褚瑜看了一眼挂钟，套好围裙，开始忙碌。
象屋的生活几乎占据掉他这些年的全部精力和时间，他也沉迷其中，在每次计划一些感恩回馈活动时，或者以一个新主题来改造布置店面时，他会短暂地忽略痛苦，沉浸于名为“象屋”的可可味道的梦里。
老店主曾经告诉褚瑜，“象屋”这个名字是取了“大象永远铭记过去”的寓意，是他念旧的产物，但这个含义对褚瑜来说就不是很好了。
不过很快，褚瑜被制作可可的过程吸引，又在长久的学习、专心制作、尝试重构与创造新巧克力的过程中，找到了他自己对“象屋”的新认知。
所以，后来老店主想要退休，打算出国去和儿女们一起住时，褚瑜顺从地接过了担子。
褚瑜熟练地做着工作，并不因日复一日而感到厌烦。
今天傍晚额外提供一款芋泥口味的蛋糕，褚瑜没有叫乌晨来帮忙，自己完成了蛋糕胚和奶油制作，手很稳地层层涂盖奶油、添加水果，最后挤上花边，加熬煮好的红豆酱。
他把做完的大蛋糕切分好，加上金箔装饰，取了一块装盘做展示，其余的放进冷柜。
这时候店里人还没太多，他闲下来，因为昨晚睡得不好，现在就感到困乏。
他眨眨眼环顾四周，思考着还有什么事没完成。很快，他便注意到仍旧堆放在角落里的圣诞装饰品。这些都是昨天就拼装好的，但还没开始摆放。
褚瑜微微皱眉。
因为绘制包装的事，他一直没空去思考圣诞节到底要怎么布置店里，对面Twinkle和隔壁别的店铺倒是早就装扮一新了，可褚瑜还没想好要怎么做。
他本可以照往年的思路，但又觉得应当再想想。
庄尉昨天说，今天下班过来帮他一起布置。但是，庄尉……
褚瑜短暂地仰头，朝Twinkle的上层望去。隔着玻璃，他看不到建筑里面，但他大约知道庄尉的办公室在什么位置，那个姓林的、非常周到的秘书告诉过他。
他很快收回视线，开始准备做饮料用的最后一个配料，百香果酱。
果酱熬煮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和乌晨换了班，让乌晨进小厨房看着酱，自己换去收银，准备应对比较繁忙的晚间高峰期。
这时候，象屋的门被人推开了。
褚瑜一边下意识说“欢迎光临”，一边抬头看过去。
是Twinkle的那位很年轻的总监，叫周祁。他穿着修身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在他之后，庄尉也进来了。
褚瑜心里吓了一跳。
庄尉和他打招呼：“嘿。”
他点点头，仓促地移开视线。
周祁在一旁问：“庄总，今天要不要尝尝上回芬姐推荐的那款椰浆可可？”
庄尉说“行啊”，语气已经变得很熟稔了。
周祁又看了一眼甜品柜，说：“哎呀我还有点饿了，再点个东西吃吧，店主，今天有什么推荐吗？”
他说话时很礼貌地笑着，还有一点和褚瑜套近乎的意思，但因为他的五官十分优秀，眼神干练有礼，所以并不惹人讨厌。但不知为何，褚瑜有点不想作答。
褚瑜不擅长做推荐，他看向甜品柜，眨了眨眼睛，缓缓地说：“要么……”
这时候庄尉打断了他，指着芋泥蛋糕，问：“这是新品吗？”
褚瑜顿了一下，摇摇头：“不是，以前也做过的。”
周祁道：“哦，庄总，这家店时常会提供一些当天限定的东西。店主，这些都是看您心情定的吧？”
褚瑜含糊地应答了一声。
庄尉走近收银台，靠在一旁的吧台边缘，说：“那给我来一份这个吧。今天大楼里市场部搞活动，太吵了，我俩出来找个清净的地方，要谈下季度压缩成本的事情。”
褚瑜一边录入购买指令，一边点头：“嗯。”
不过再过一会，象屋也会变得很吵了，他不确定他们能清净多久。
庄尉又指指堆在收银台后头角落里的圣诞装饰，说：“晚上忙完了我帮你一起装？”
褚瑜愣愣地回答：“哦，好。”
周祁很识趣地全程当没听见，等两人说完话，自己点了东西，然后找位置坐。
他们坐得离收银台不远，现在这时候，店里人也不多，褚瑜总是不当心听到两人的对话。
一开始周祁称赞了庄尉的新袖扣，然后又聊起一出经典舞台剧《安娜.卡列尼娜》，庄尉和他相谈甚欢，态度也不那么公事公办。
乌晨从小厨房溜出来，隔着门板，冲褚瑜使劲挤眉弄眼，还伸出食指，狠狠对着庄尉他们坐的方向戳了几下。
褚瑜见又有新客人进来，就把他推回小厨房，叫他快点把客人们点的餐都备好，然后出来帮忙应对点单高峰期。
褚瑜回到收银机，熟练地询问客人要点什么，帮他们结账。
他这时候变得比下午独自乱涂乱画时要平静一些。
今天早上忙早餐时，他也注意到庄尉的新袖扣了，是宝石绿的颜色，带有很细的金色线条，确实很好看。但是他没有看过舞台剧，也不会有时间去看。
褚瑜无端失落起来。
不过这种失意很快被客流带来的繁忙与嘈杂冲走，乌晨也很快从小房间出来帮忙，特别是店里满座后，只买巧克力的客人比要购买饮品和甜品的客人多多了。结账和打包的间隙，他们还需要见缝插针地去做外卖的订单，实在没有精力胡思乱想。
大约5点半后，庄尉不知怎么过来了。
他把褚瑜的另一个备用围裙套上，挽起袖口，说：“要我帮点什么？”
褚瑜很傻地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这片刻功夫，乌晨已经接近抓狂地吼道：“你来帮我加料，还有冰块，快点我来不及啦！”
庄尉便过去帮忙了。
褚瑜缓了缓，抬眼往庄尉原本坐的位置看去，那儿的饮料和碟子已经没有了，周祁也已经离开，空出了一个座位，有客人正用纸巾自行擦拭桌面，准备入座。
“店主，可以点餐了吗？”
面前客人的声音把他拉了回来。
褚瑜赶紧说：“不好意思，你说。”
“我要一盒全黑巧，再要一杯肉桂拿铁，打包。”
“好的，稍等。”
褚瑜迅速输入、结账、打印小票，递给乌晨去备餐，自己帮着拿巧克力盒来装袋。
他其实想去和庄尉说，那个备用围裙几天前煮螺狮粉用过，还有味道，想劝他换一个。但是庄尉刚才好像闻了一下，却没有在意。
象屋里越来越拥挤，人群抢占掉大部分空气，褚瑜感到头晕。
他晕乎乎地结账，还好熟练操作惯了，也没出错。庄尉过来，给他递了柠檬水，还帮他取了很多次巧克力。
忙过了最令人窒息的那一阵，乌晨叫了外卖盒饭，三人草草吃完，休息了片刻。
然后庄尉站起身，指着圣诞装饰品，问：“这些现在布置吗？”
褚瑜还觉得很累，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本来就很不擅长交流，经常莫名卡壳。
但是庄尉很耐心，等了一会，然后说：“要不你把现有想法告诉我，你指挥我，我来摆？”
乌晨跳起来：“我也来摆！”
褚瑜犹豫了一下，只好说：“那我想一想。”
他总是没灵感，所以拖着不想完成这件事，但现在庄尉催促他，他倒也产生了一点想法。

第10章 炸年糕和意大利餐厅
“小的那棵圣诞树放到框画和木制长桌那里吧，乌晨，圣诞那一周就把边上的电子壁炉都开好，灯光打上去应该会有不错的效果。灯串还不够长，等会再去买一段，铺地上好了……这样铺……”
褚瑜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比划起来。
“礼物盒放大圣诞树底下，还有一副没包起来的针织手套，垫着包装纸一起放到礼物盒边上吧。”
“这一块区域的框画换掉……窗户上挂灯吧，每张桌子上加个圣诞风的提灯，一会儿我去小市场买。长桌加圣诞的桌旗，餐具底下的布垫也换掉，还有桌上的插花，圣诞那一周别用鲜花了，换成棉花和松果。”
“花环挂这里，再加几个星星的磁铁。”
“这块空间留出来，平安夜当天有包场的客人订了大的圣诞布丁，就从这里上菜，到时候我来点火，乌晨，你要注意推车速度慢一点，还有提前确认窗户和门都关好。”
“门口再挂一个大福袋吧，我记得有个布的，里面放些苹果，做个指示牌，让客人们自取，苹果选择要偏生一点，好看点的。”
“那一周的菜谱可以加特供的红丝绒蛋糕，供应的柠檬水换成红柚茶吧，供应冷热两款，位置换到这边来，原来放茶桶的地方放圣诞饼干碟和糖罐……”
褚瑜的想法一点点成型。
去年圣诞节，象屋布置得很复古，有种特别的时代感，吸引了不少客人过来打卡拍照。不过今年，他整体思路换成了想要打造一个更显温馨的节日聚会的氛围，所以做了不少改动。
庄尉和乌晨帮忙完成了大部分东西的摆设，但还缺一些配件，禄勘老街尽头有一个什么都卖的小市场，褚瑜刚提过，打算关店后去采买。
忙完后，褚瑜让乌晨先下班。
庄尉给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坐下来，问：“封面图准备得怎么样了？”
褚瑜把平板拿出来：“我画了几个，你看看。”
今天叫庄尉出了不少力，褚瑜很有愧疚感，说话时语气很温顺，垂着眼睑。庄尉总感觉他很不自信，不愿对视。
他接过褚瑜的平板，开始看手绘图。
褚瑜其实画了非常多，庄尉翻了很久才全部看完。
“这两种颜色印刷出来的效果会不好，你看看换一种。”
褚瑜凑过来看他指出的两个图案。
“哦，我换一下……这个颜色呢？”
庄尉此时和褚瑜离得很近，隔着吧台，能够闻到他身上可可的香气，以及淡淡的烟草味。
褚瑜没有听到庄尉的回应，便抬起头来。
“不好看吗？”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满眼都在认真地向庄尉确认意见，不含任何别的想法。不过这种单纯的疑问很快消散，褚瑜顿了一下，立刻重新垂下头去了。
庄尉低声说：“再换个更素色的试试吧。”
褚瑜低头找颜色。
换了一会儿，两人找到了一个很浅的杏色。这个颜色放在稍微深的背景色里刚刚好。
“我考虑用你的素材，给设计师拼出一副手绘的圣诞街景，加上一些怪诞的想象元素，做成立体宇宙空间的样子，放置礼品的格子做窗户，打开礼品格后内侧背景是手绘的禄勘老街的街景，怎么样？”庄尉说。
褚瑜稍微退开一些距离，简短地点头同意。
庄尉此刻表现得颇有分寸，商量完封面后，又给自己点了一杯不加肉桂的热可可，随手取了本杂志，坐到边上的位置去了。
褚瑜安静地收拾小厨房，又结了账，坐下来休息时，看着布置好的圣诞树发了会儿呆。
他想到那个样貌出众的周总，一对比，觉得自己太过无聊了。
于是，他开口道：“庄尉？”
“嗯？”
褚瑜眨眨眼，很轻声地问：“我要关店了，你要不要一起，去小市场逛？”
庄尉的热可可喝得很慢，听到这句话时还愣神了一会儿，不过他很快说“好”，并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大半杯可可。
两人套了外套和围巾，离开象屋。褚瑜锁店的时候庄尉一直看着他弯腰时露出的一小截后脖子，有好看的肤色和线条。
两人慢慢往小市场走去。
庄尉找了个话题，自然地开始闲聊：“圣诞那个礼拜我姐姐和姐夫要过来住几天。”
“哦。”
“我姐姐嘴还挺刁的，到时候让她品评一下你们家的招牌。”
有一阵独属于冬季的冷风吹过老街，褚瑜瑟缩了一下，手和脖子都缩进了外套里。
“哦。”
褚瑜见过一次庄尉的姐姐，是某次放学时，姐姐坐着家里车，顺道来接弟弟一起去一家高档的意大利餐厅吃饭。他姐姐当时穿着正式的礼服裙坐在低调的黑色豪车后座，大方得体地向褚瑜问好，而褚瑜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很不自然地回避了对视和问候。
褚瑜面临过很多次类似时刻，总是尴尬又狼狈。
他可笑的自卑是他的影子，在每一个面对光照的时刻都如影随形。
庄尉可能不记得他见过自己的姐姐了，他手插着昂贵的呢大衣口袋，从袖口露出半截宝石绿袖扣，迈着很平稳的缓步，走得不快，语速也不快，介绍着自己的家庭构成。
“我姐姐就比我大3岁，从小我和她学很多东西，我们很亲，她结婚以后也每年冬天都来看我，会来我的城市住几天，都已经变成习惯了。”
褚瑜讷讷地回答：“挺好的。”
“嗯，这次在府城正好可以带她逛逛老街，还有以前学校门口的小吃一条街，我也很久没去过了，挺想念的。”
随着庄尉颇为怀恋的语气，褚瑜心下念头动了一下。
他也回忆起学校边的小吃街，想到了那儿的炸年糕和火腿肠，有时候庄尉会买一份炒河粉端在手里，他们两个人就站店门口，问商家要两双筷子，分着吃。
这些东西，好像和意大利餐厅离得很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小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