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克力(Claire)

“今晚11点将在本市郊野公园的东广场燃放烟花，想观赏新年烟火的市民朋友和各地游客可千万不要错过了。”
庄尉沉默。
褚瑜的手指在音量旋钮上磨了磨，慢吞吞地说：“其实，我真的有点想去。”
“去郊野公园吗？”
“嗯，”褚瑜说，“以前我不敢和你说我家的情况，很怕你会看不起我，或者觉得我性格不好，慢慢失去耐心。但是真说出来了，好像心里倒轻松很多。你是对的，我早该告诉你。”
他抬起头，在路灯短暂的照明下，期待地看着：“庄尉，你陪我去一次吧。”
庄尉呼吸一滞。
褚瑜对他隐秘的依赖，和此时此刻的信任与期望，让他异常心动。
但其实，他自己却并不完全坦诚。
庄尉的手捏紧了方向盘，想着在首都疗养院里，爷爷态度强硬地坚持要让他接受自己安排的一个女孩子。
庄尉顶撞了几句，就被父母和姐姐制止了。
父母怪他不体谅老人家，也说这种时候了，敷衍一下又能怎么样呢。庄尉对家人就没法像工作中那样不留情面，所以后来和爷爷道了歉，也勉强地说把府城分公司带起来了就考虑。
爷爷知道他想拖延时间，但总体来说，他们相互退了一步。
庄尉想到这件事就心烦，但他虽然凡事都要褚瑜坦诚，自己却怕褚瑜多想，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更不想在这么美好的时候说扫兴的事情。
所以，他选择暂时瞒下来。
褚瑜想要去郊野公园，那庄尉就带他去玩，把那里每个地方都走一遍，让褚瑜记忆里关于这座公园的画面全部替换成自己。
“好。”
他打转方向盘朝郊野公园的方向驶去。
郊野公园人山人海，许多人出来看烟花秀，庄尉停好车，一下车就拉住了褚瑜的手。
褚瑜还是不太习惯这样高调无畏的作风，稍微挣扎了一下。
但是庄尉说：“人太多了，我怕和你走散。”
褚瑜就不挣扎了。
好像在他很小的时候，第一任妈妈就是带着他走进了一大群人流中。褚瑜还不太会快步走路，人又多，小孩子极低的视角看迎面走来的人潮，觉得特别害怕。所以当时他扶住了一棵树，等人群散去，妈妈就不见了。
褚瑜在那里糊涂地等，没有等到妈妈回来找他。起初，他甚至还没明白自己再一次被抛弃了。
想到这里，褚瑜任由庄尉牵着自己。
在挤进看烟花的人群时，他心跳得很快，紧张地攥紧了庄尉的大掌，而那只手很可靠地牢牢握着自己，一刻也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庄尉带着他挤过人群，找到一个稍空旷的矮山坡，攀到顶上。
“这里视野不错，就站这吧。”庄尉提议。
褚瑜点点头。
他环顾四周，不太认得出这个公园了。
“我记得那里有个龙形状的云霄飞车，没有了吗？”他问。
庄尉道：“可能拆除了，好多年了，肯定有不少拆改建的。”
“哦，对。”褚瑜若有所思，继续朝下方张望。
这里整体上和他记忆中的郊野公园完全不一样了，树木葱郁、花卉环伺，有很多卖冰淇淋、凉粉、果茶的店铺，建筑都很新，是仿制了近代民国的风格。
褚瑜每次想到小时候在这里等妈妈的画面就觉得害怕，认为这座公园一定阴森恐怖，但其实不是的。郊野公园虽然树木繁茂，但灯光打得很足，并没有记忆中那种恐怖的样子，小时候令他有点害怕的龙形飞车也没了。
也许，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把不好的回忆无限放大，夸大了这座公园的氛围。
就在他出神的下一刻，下方稍远处忽然发出“嘭”一声闷响，紧接着是火星划过夜空的声音，一个巨大的金色烟花伴随一声巨响在上空绽放。
闪闪的金光缓慢落下，形成了一段段长时间停留的金穗子。
褚瑜仰着头，看呆了。
初春的凉意中，那些眩目的花火不断绽开，火星燃烧的“嚓啦”声很好听，人群一次次爆发出惊喜的呼声，一片新年的喜气。
而在不知名的山坡顶上，褚瑜被庄尉搂着腰窝，人生中第一次看完了一场完整的烟花秀。

看完烟花，褚瑜说想在郊野公园里逛逛。
他们走在亮黄色灯光和葱绿树影间，有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接着，庄尉在无人处牵住了褚瑜的手，还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褚瑜柔软温热的掌心肉。褚瑜脸上变得很烫，但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公园里放置了各色漂亮的夜灯，又有很多适合情侣独处的角落，难怪被称为府城的约会圣地。
褚瑜走了一会儿，夜风吹得很舒服，心情跟着变轻快起来。
他说：“庄尉，过零点了，新年了。”
“嗯。”
庄尉朝褚瑜的方向挨近，两人半边身子贴在一起，紧紧靠着。
“新年第一件事……我们去看电影吧。”
庄尉撇撇嘴，不大乐意：“新年第一件事不应该亲密一点吗？我们回去睡觉吧？”
褚瑜愣了一下，红着脸低下头，用最小的音量说：“也可以。”
“褚瑜，你说什么？”庄尉笑着逗他，脑袋转来转去，非要看褚瑜藏好的表情。
褚瑜不好意思再说一遍，咬紧牙关不开口了。
庄尉便整个搂住他，把他压制在原地，凑到耳边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家吗？”
这句话让褚瑜的心脏为之一颤。
褚瑜都不敢去看庄尉，说：“好。”
两人火速回了褚瑜家里，脱了鞋踩着袜子就开始接吻。
“褚瑜，我是不是做梦？”
庄尉在褚瑜耳边不断求证此刻的真实性，褚瑜很害臊，不敢接话，但粗重的鼻息听上去像是某种隐忍的回应。
半途，褚瑜颤抖着祈求：“关灯，好不好？”
庄尉停顿了一下，低头去亲吻褚瑜的颈项，低声说：“你每次都这样说。”
“我……”
褚瑜没法顺畅地说话，但庄尉一直没有去关灯，他只好下意识把脸埋到庄尉的肩颈部，去躲避那种耻感。
“别躲了，褚瑜，”庄尉的动作不收敛，嘴里却很温柔地在哄人，“你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褚瑜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耳朵尖通红，咖色皮肤泛出潮红，又被灯光打得发亮。
“你很好看，腰很细，腿很直，背影也好看，蝴蝶骨很性感……”
庄尉哄他跟报菜名似的，褚瑜听不下去了，忍耐地说：“你闭上嘴！”
他难得凶人，说得尾音都在发颤，让庄尉很难不爱。
庄尉又去亲他的额头和发丝，宽厚的肩膀把他牢牢笼罩在自己身形下，这让褚瑜多少生出些安全感，没那么紧绷了。
“褚瑜……”
庄尉边吻他，边动情地叫他的名字。
“褚瑜，你还会再不辞而别吗？”
褚瑜瑟缩了一下，看向庄尉，庄尉也撑起身来看他。褚瑜意外地感受到了庄尉的不自信。
他愣了一下，随即轻声回应：“不会了。”
原来庄尉这么珍视他，褚瑜想，他说什么也不愿再离开庄尉了。
不过，即便得到了褚瑜誓言般的回应，庄尉还是不放心，握住了褚瑜的腰，压着他的大腿，要他保证：“你保证不会走。”
“我——我保证。”
“哈，好。”
庄尉总算满足了，开始专心地做事。
两人闹腾到天际都开始泛白了，随后褚瑜累得动不了，由着庄尉抱自己去洗澡，之后又趴在浴缸里，困倦地看庄尉换床具。
庄尉把褚瑜抱到干净的床单上，给他盖了被子。
“衣服……”褚瑜的声音彻底哑了，说了2个字就不敢再说话。
庄尉笑说：“别穿了，我想贴身抱你睡。”
褚瑜害臊地埋起脸，但没有与他争辩。
而庄尉也不折腾他了，躺下便伸出手臂揽住他，将褚瑜整个包容进怀里。
这个新年，他赚得够多的了，现在只觉得无比满足，可以安心地睡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他们被庄尉的手机铃声吵醒。
因为电话响得有点久，把褚瑜吵醒了。
庄尉便抱歉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打算离开被窝出去接。不过褚瑜拉住他的手臂，声音沙哑地说：“直接接吧，我也醒了。”
庄尉便反手搂住他，接通电话。
“喂？嗯，没事，你说……”
这通逆天的大年初一一大早的电话来自于Twinkle新的市场总监，和庄尉沟通新年里的销售情况，同时申请开年第一时间向社会面招牌新设计师，庄尉一并同意了。
挂断电话的时候，褚瑜正睁着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发呆，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头发软软得撒开，看起来很乖。
庄尉忍不住捏了把他的脸，柔声说：“今天不去店里的话，再睡会儿吧。”
褚瑜小幅度摇着脑袋，说：“早起习惯了，睡不着了。”
“一会儿早饭想吃什么？叫外卖吗？”
褚瑜迟钝的脑袋很慢地思考这个问题，答案没有想到，思路就偏一边去了。他开始觉得此刻那么梦幻，他可以在新年里和庄尉一起醒来，然后一起讨论早餐的问题。
“想不出来？”
褚瑜又摇摇头，脸颊擦过枕头发出“沙沙”声。
他大着胆子跟庄尉撒娇：“我不想吃外卖。”
上学的时候他经常和庄尉撒娇，提一些会麻烦庄尉的要求，但每一次，庄尉都满足他。
这次也一样。
“前几天买了面粉，给你做鸡蛋饼，吃不吃？”
褚瑜眼睛一亮：“你会做鸡蛋饼啊？”
“只会这个了，要不然只有煮粥吃酱瓜和荷包蛋了。”庄尉笑说。
“你为什么会做鸡蛋饼？很难的吧？”
“还好，多失败几次就成功了。以前在国外读书那会儿特别想念校门口的鸡蛋饼，就想尽办法自己复刻，配方是网上搜来的，试了好几次水跟面粉的比例，总算成功了。”
“那你做，我也来学习一下。”
“好。”
两人起床后都换了买的新居家服，是一套印有蜡笔小新的情侣款，有点幼稚，但面料很柔软，穿着很舒适。
庄尉教褚瑜配比和摊饼，其实知道比例以后，操作就不难了，褚瑜很快就说学会了。
“那明天你试试？”庄尉举着平底锅，笑着问他。
褚瑜耍赖地摇头：“不要，还是你做。”
“不是说学会了吗？”
“我做得肯定没你好吃，你来做。”
庄尉笑话他，然后把几张做好的饼一同端给褚瑜：“趁热快点吃掉。”
褚瑜便端出去。
2人坐在餐厅吃着热气腾腾的鸡蛋饼，味道很香，阳光更好。
虽然庄尉说了要趁热快吃，但褚瑜习惯慢吞吞了，一边吃着，一边又不专心地到处看，发发呆，想想心事，嘴巴动得很慢，有时完全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客厅里摆放的那套乐高房子，突然说：“这种小房子还挺好看的。你怎么想到给我送乐高呢？”
他以前有一阵很喜欢乐高，但妈妈不给他买玩具，所以他从未拥有过一套这样的乐高。
庄尉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说：“你不是说过想要一套乐高吗？高三一模前说的，可惜我现在才送。”
褚瑜有点惊讶，他都不记得这事了。
“你怎么什么都记得啊？”
“我当然都记着。”
他当时陪褚瑜逛完市场，走过乐高店里，想给褚瑜挑一份迟来的礼物，但挑中这套小房子，却是有别的用意。
“褚瑜，想不想搬家？”庄尉问。
褚瑜愣了一下：“啊？搬去哪？”
庄尉道：“不是喜欢这种房子吗？我可以在府城买一套小别墅，我们一起搬进去。”
褚瑜呆愣地听他说完，过了好久，才慢慢回应：“我怕……我离开这个家，就会无家可归了。”
“不会，”庄尉笃定地看着他说，“我可以给你一个新的家。”
褚瑜惊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正打算回答，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今天2人的电话好像都特别不合时宜。
褚瑜慢半拍地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爸”。

一个久违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嗯，饭吃了吗？”
这是褚瑜爸爸打电话过来的固定开头，褚瑜也有固定回答：“吃了。”
“过年了，我都没注意时间，项目刚做得差不多，剩点收尾工作比较麻烦，一直没出实验室。”
褚瑜微微垂头，道：“嗯，那你收到熟食没有？”
“收到了，我等会吃一点。”
“嗯。”
父子俩的对话非常简单，但还算温馨吧，起码褚瑜很知足。
稍微安静了几秒后，褚瑜的爸爸突然说：“有个事，刚才来了一个说是社科杂志的记者，来采访我，但是问的问题都不对，我看像来打听事儿的。你最近有没有招惹到什么人？”
褚瑜愣了一下，下意识说：“没有吧。”
“那个人问了我关于你盘下这家店的事，我觉得很奇怪，我说我没有经手过，是你自己盘下来的。他又要跟我谈论家庭，我觉得问题比较敏感，没说太多。”
褚瑜呼吸一窒。
“你真没惹到什么人？难道是冲着我来的？”
一旁坐得很近的庄尉也听到了这些话，他和褚瑜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交换了意见。
褚瑜慢吞吞地小声回答：“可能……是我，有个开巧克力店的人，最近在打听……妈妈的事。”
“哦，那你不用担心了，和你没关系的，别管他。”褚瑜的爸爸放松地说。
但褚瑜却没办法放松，他看向庄尉，手指的指腹都捏得发白了。
庄尉伸手握住他的拳头，掌心温热有力，稳稳地将他包裹住。
褚瑜的爸爸又在电话那头问了钱够不够用、店里生意如何，又说叫他别太累。
在快挂电话的时候，褚瑜问：“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爸说：“现在还不好说，项目最后的问题不好解决，我可能要在实验室熬一段时间，电话不带了，你有急事就给我发邮件，有时间看邮箱的话我会看到的。”
褚瑜说“好”。
他爸爸又叫他不用担心，就把电话挂断了。
褚瑜握着手机呆了片刻，才慢慢放下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庄尉，不确定地问：“会是城南那家店的人干的吗？”
庄尉也说不好，想了想，道：“要不明天我去那家店探探路？”
褚瑜赶紧摇头：“别，你别去了，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虽然这样说了，他还是有点担心。
不过，庄尉不是那种会杞人忧天的人，他看褚瑜蔫蔫的，便提出：“今天要不要去哪里玩一下？”
褚瑜没心情玩，但是也不想留在这个家里。
想了想，他说：“我想去店里把新的布景布置好，之前没布置完。”
“也好，我也好几天没吃巧克力了，去店里找几块好吃的。”
庄尉现在有特权了，时不时去褚瑜存放散装巧克力的袋子里顺巧克力。乌晨总是气呼呼地叫唤，但是褚瑜不说他，他总是有恃无恐，还故意当着乌晨的面，吃掉一颗，再拿一颗。
褚瑜想起庄尉蹲着翻找巧克力的样子，短暂地笑了一下。
“新年后的几个新品也还没定下来，可能我有点忙，你要不要带电脑过去办公。”
庄尉点头：“也好。”
两个大忙人于是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出门加班去了。
他们在楼下还遇到了刚去买菜回来的邻居太太。太太见到两人，热情地打了招呼。
褚瑜因为刚才爸爸的那通电话，这时就免不了担心上回老太太说的那事，正好趁机问问了。
“阿姨，我……不好意思，我想问问您，上次您在打麻将的时候花火店的老店主是怎么说的啊？”
老太太两手都拎着菜，站在原地歪起脑袋回忆起来。
庄尉忍不住伸手道：“我帮您拿吧。”
他把老太太的菜接过来自己提着，又说：“最近好像打听这些事的人有点多，我们有点担心，所以来问问。”
老太太看了他俩一眼，笑得很和煦地说：“这年头还能相互关心的老同学不多啦。”
褚瑜一下子很窘迫。
下一刻，老太太认真说起了牌桌上的事，他又跟着紧张起来。
“那人问，你妈妈没的那天，你是不是偷溜出去看演唱会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小褚肯定是在上课啊，现在的学生，哪个不在暑假里补补课呢你说？”
褚瑜沉默了。他确实不是去看演唱会了，但也不是去补课。
老太太又说：“然后那人又说，反正就是你不在家，让你妈妈一个人在家了。我说不是的，是你妈妈出门同学聚会去了，和你在不在家有什么关系呢？肯定是她回来时喝了酒心脏病犯了，谁也没办法的嘛。后面，那个人就没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