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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期假设(Llosa)


叶庭扬起了眉毛:“发生什么事了?”
Owen双手抱头,指甲陷进发丛:“那天,就我们去Baden那天,我不是喝醉了吗?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破旅馆里,身上连件衣服都没有。我问老板,老板说我和一个女人来的,她早就走了,让我付钱,我哪有钱,那婊子把我的东西全偷了!手机、钱包,连驾照都被她摸走了!”
“那你怎么回来的?”
“还能怎么回来?打电话让朋友先垫上,”Owen屈起手指,叶庭觉得他随时会把头发一把把揪下来,“一结账,我才知道,我他妈居然在那睡了七天!那婊子肯定给我下了什么药!”
“所以……”
“我三天前就该交稿的!等我借到钱,找到路回来,已经过时间了。”
“你可以打电话跟出版社说明情况?”
“草,”Owen把手放下来,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就这事最古怪。我跟编辑打电话,编辑直接就挂了。我到出版社找他,他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你猜怎么着?编辑说,我没及时交稿,他给我打过电话了,结果我在电话里臭骂了他一顿。我说我没打过,他说不可能,那就是我的声音。这还不算,我把之后的几个单子全拒了,还发邮件给作者,说他们写的书都是狗屎。这他妈怎么可能?”
叶庭耸了耸肩。
Owen笑了笑,点起一根烟:“所以,我现在不但欠你钱,还有一笔违约金,还被出版社拉黑了。”
叶庭看着他。
“我听起来是不是疯了?”Owen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就算是,”叶庭说,“你欠我的钱怎么办呢?看起来,短期内你也不会有钱了。”
Owen抬头看着他,手微微有点抖:“你能不能先等等?我得先把钱赔给出版社那边。”
“这笔钱从哪来?”
从Owen的眼神看,他也不知道。
叶庭笑了笑:“你玩德扑吗?要不要和我赌一赌?”

第59章 北京 17岁(18)
文安是医院和疼痛的常客。于他而言,就诊和下午茶一样平凡。他闭着眼睛就能找到医生诊室,进门后,不用问话,就能把疼痛部位、时长、等级说得一清二楚。
但冯诺一不一样,每次文安告诉他哪里不舒服,他都大惊失色。
所以文安决定委婉一点。“最近腿有点痛。”他说。
毫无效果。冯诺一从懒人椅上跳了起来:“什么?!腿痛怎么不早说?”
“本来阴天下雨也会痛,”文安说,“你们回来那么麻烦,想看看再说。”
“我不从美国回来,你就打算瞒着我了?”冯诺一的心悬在嗓子眼里下不去,“这习惯可不好!以后不管感冒发烧,鼻炎咽炎,只要不舒服了,马上跟我们说,知道吗?”
文安点点头。
“点头有什么用,”冯诺一说,“你这孩子死性不改。叶庭知道吗?”
文安摇摇头:“别告诉他,他快比赛了。”
“你想让我偷偷带你去医院?”
之前五年,没有一次去医院,叶庭是缺席的。
文安沉默地看着冯诺一。
“啊,”冯诺一原地跺脚,“这孩子好气人。”
他替文安请了半天假,带他去医院复查。医生和文安混熟了,在他进来的时候,还笑着跟他打招呼。等片子拍完,看着看着,神情又严肃起来。
文安的心往下一沉。
冯诺一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医生,好像这样就能阻止对方说出不想听的话。他问:“没什么问题吧?”
医生摇了摇头。“有问题,而且很严重,”他指着片子说,“他腿痛,是因为这片阴影。”
股骨头末端有米粒大小的黑点,乍一看还以为是污迹。
“这个位置,不太好做穿刺活检,最好还是手术确定。”医生说。
文安不懂专业术语,但在医院混久了,隐约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活检,说明医生怀疑有癌细胞。
冯诺一紧紧地抓住了文安的手。
“先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只是骨软骨瘤,”医生说,“这是多发于青少年的良性肿瘤,对身体没有太大影响。”
冯诺一咬了咬牙,问:“那要是恶性呢?”
“肉骨瘤,”医生说,“不用太担心,即使是这种恶性肿瘤,现在的手术预后也不错,只要积极治疗,五年十年存活率很高。”
冯诺一听到“存活率”就开始晕眩了,他看了看文安,晃了晃他的手,用口型说“没事的”。然后又问医生:“那恶性的概率是多少?”
“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给你确切数字,”医生又看了看片子,“不过,骨软骨瘤一般是不痛的。”
冯诺一的脸色完全暗下来,好像医生刚下了死亡通知书。
“我只是说一般情况,不是下定论,”医生说,“也可能是良性。就算是良性,它引起的痛感已经影响生活质量了,做手术清除也是必要的。总之手术必须要做,尽快吧。”
冯诺一想,这孩子还没有成年,已经做过太多手术了。
文安想了想,问:“为什么?”
医生疑惑地皱眉,又很快缓和下来:“是不是我说的太快了,你没有懂?”
文安摇了摇头:“为什么,我会生这种病?我什么都没做。”
他每天吃很多蔬菜,早睡早起,虽然不常运动,但那是身体情况不允许。他一直都好好听医生的话,为什么会这样?
医生沉默了一瞬,说:“肿瘤的成因很复杂,目前医学上还没有定论,我只能跟你说几个可能的原因。”
有时候,虽然结局已经注定,但患者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
“可能是遗传因素,可能是接触了放射性物质,”医生说,“还有可能是因为骨骼损伤。”
“骨骼损伤?”冯诺一皱起眉,“就是说,还是和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系?”
“我只能说有这个可能性。”
冯诺一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是什么父亲,五年了,时隔五年,还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推进地狱。
文安望了望凝重的大人们,问医生:“手术,什么时候做?”
医生看了看屏幕:“下周二下午吧。我跟你说一说术前检查的项目和注意事项。”
“下周二吗?”
医生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文安说,“挺好的。”
冯诺一脸色苍白,一只手拉着文安,另一只手不安地在衣服上捏来捏去。等医生说完,他赶紧问了一句:“手术危不危险?”
医生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手术都是有危险的。”
完全没能拯救冯诺一的惊惶。
两人一脸凝重地从医院出来。冯诺一搂着文安的肩,一遍又一遍说:“没事的,肯定没事的。”不知道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命运。
文安精神倦怠,蔫蔫地垂着头,看上去并没有被安慰到。
等两人上了车,开到半路,冯诺一想了想,还是说:“你别瞒着他。”
文安低头看着手,不说话。
冯诺一扭过头,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瞒得住的。”
“我没有要瞒,”文安小声说,“不确定有没有事,干嘛告诉他,他下周要比赛呢。”
冯诺一烦恼地揪了揪头发:“你等做完手术了,确定了,再告诉他,他会气死的。”
“我都得癌症了,他不会对我发火的。”
“呸呸呸!”冯诺一往旁边啐了一口,“少胡说!”
文安默然。
“才不会是恶性呢,”冯诺一想了想,说,“肯定是良性,然后等他回来了,知道你瞒着他做手术,肯定跟你大吵一架,跑出去留学四年,再也不跟你联系。你每天只能翻之前的聊天记录,隔空思念。”
文安想起郑墨阳说过,大哥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全是泼天狗血,这都是住院时看了几个月古早电视剧的错。
都十年了,当初摄入的狗血元素怎么还没消耗完呢?
文安低下头,把手按在腿上,阴影存在的位置。如果仔细感觉,还是能察觉到,这部分的温度比其他地方高。
“帮我保密吧,”文安乞求道,“就一个星期,等他比赛回来。”
冯诺一叹了口气。他不确定是不是一个星期。他有种预感,如果真是恶性,等叶庭回来,文安也不会说,那事情就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了。但当事人的意见最重要,他叹了口气:“好吧。”
文安凑过来,把头靠在冯诺一胳膊上:“快放学了,我们去十七中吧。”
文安每天都去等叶庭放学,和他一起吃饭。今天请假去看病,没有告诉叶庭,他得照常去校门口,才能维持什么都没发生的假象。
冯诺一在十七中门口把他放下,开走了,假装他和往常一样,是坐公交来的。
秋天来到了人间,落叶簌簌而下。文安看着它们无力地翻飞,被风裹挟着滚到墙角,停下了。
又一阵风吹起,落叶在墙角拍打着墙壁,拐了个弯,飘到他脚下。
“发什么呆呢?”
文安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眨了眨眼,恢复了往常的笑容:“秋天到了。”
“钓鱼台的银杏快变黄了,”叶庭把手放在他肩上,“等我从美国回来,就带你去看。”
文安点点头。
“走吧。”叶庭说。
吃完晚饭,叶庭回去上晚自习。文安回到家,打开灯,坐在阳台的飘窗上,看着光线一点点隐没、消逝。
玫瑰的玻璃缸就在他脚边,随着夜色的降临逐渐黯淡下来。
等外面黑透了,文安把玻璃缸抱回架子上。玫瑰一如既往地静止着,最近它总是没精神。
文安用指节敲了敲玻璃缸,玫瑰没有动。
文安仔细地观察了它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伸进缸里,抚摸心爱的宠物。无论怎么逗弄,它都是一动不动。
蜘蛛的生命走到了终结。
文安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抱住玻璃缸,紧紧地贴在胸前。
晚上,叶庭打开房门,惊讶地发现文安坐在地板上。他搂着玻璃缸,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掉下来。
叶庭被这一幕吓坏了,他扔下包跑过去,蹲下来问:“怎么了?”
文安抬起头,眼睛蒙着一层水雾:“玫瑰死了。”
叶庭低头看着玻璃缸,伸出手,抱住哭泣的少年。
文安把头埋在他肩上,声音断断续续的:“玫瑰死了。”
死亡,好可怕。
作者有话说:
(是虚惊一场)
本文从今天开始日更,有事会在作话里请假。
追更很辛苦,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支持!

第60章 北京 17岁(19)
高中生活就是做题、试卷、永无休止的小测。黑板没挂上倒计时,班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如铁。
叶庭身上的正装,为这肃然的场景增添了一丝荒诞。
杜一平忍到大课间,才转过来,全身心观察对方完美的领结、崭新的袖扣。“领导这次来视察,有什么指示啊?”
“别来烦我。”
杜一平没有遵从指示:“提前五天正装出席,ISEF要被你感动死了。”
“这跟比赛没关系。”
杜一平扶了扶眼镜:“那你穿的人模狗样的干什么?老师说了,现在要以学习为重,不修边幅是宏图班的基本操守。”
“我要参加葬礼。”
杜一平吓了一跳:“谁?谁死了?”
叶庭神色凝重:“我们家的重要成员。”
午饭时间,文安和程启元从食堂吃完回来,班主任严肃地走进来,敲了敲文安的桌子。
文安抬起头,老师告诉他,他哥哥过来了,还帮他请了假。
文安的第一反应是冯诺一没忍住,漏了口风。他忐忑不安地问老师:“为什么?”
“他说你要参加葬礼。”
文安看着门外的叶庭,瞪大了眼睛。
十分钟之内,文安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茫然无措。叶庭把他的包接过来,背在另一边,说:“走吧。”
“你不是在上课吗?”
“我也请假了,”叶庭说,“跟你一样的理由,参加葬礼。”
“谁的葬礼?”
“玫瑰的。”
文安难以置信:“你们老师居然准你假?”
“我可能谎报了死者的身份。”
文安想,幸好他们家管教育的是冯诺一,要换别人家,已经一个鞋底呼上来了。“为什么要请假?”
“玫瑰死了,你很难过。”叶庭说。
文安看着他:“没有别的理由?”
“你很难过,这个理由还不够吗?”叶庭说,“心爱的宠物死了,这是很重要的事。”
文安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悄悄把重心转到不痛的那条腿上去。
他甚至没有告诉他,他就已经来到身边了。
“所以?”叶庭望着他,“想去哪里?”
文安的目光越过操场,飘向校园另一侧的枫树:“香山。”
叶庭踌躇不定:“你的腿爬不了山,换一个吧。”
文安摇摇头:“他们说,香山的红叶很漂亮。”顿了顿,又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爬过山。”
叶庭想据理力争,文安露出了那种大雨里蜷成一团的小猫的神情——睫毛湿漉漉的,蓝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嘴角略微向下撇,可怜又委屈。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叶庭叫了车,没有直接去香山,而是先绕道回了小区。文安刚要问,叶庭让他坐车里等,就下去了。
不到一刻钟,叶庭抱着一个木盒跑过来,文安认出,那是他装玫瑰的盒子。
“既然要去背山靠水的好地方,就真的举行一场葬礼吧。”叶庭说。
“大哥看到你,没说什么?”
叶庭摇了摇头。文安想,冯诺一知道他的病情,就算他们要去爬珠峰,冯诺一也不会拦的。
“去香山,”叶庭对司机说,转头看着文安,“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出去旅游。”
是啊,文安意识到。腿不方便,他很少出来玩。为了陪他,叶庭也很少出去。
午阳高照,出租车缓缓驶向都市的远方。
从医院出来后,文安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这是一个金色的秋日下午,阳光透过轻薄的云层,洒在枫树林上,温暖柔和。深红、橙黄、暗金,一片枫叶就是一块秋天的碎片。风轻轻吹过,一两片叶子打着旋,落在窸窸窣窣的林间地毯上。
枫树林的一隅,小溪悠然流过,水面倒映着秋天的颜色——这短暂而美丽的季节。
文安捧着盒子,看叶庭用树枝挖出一个小土坑。等叶庭站起来,他就蹲下,把盒子放在土里。风一吹,落叶盖上了这个小小的坟墓。
叶庭在上面覆上一层土,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文安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
“大哥写的悼词,”叶庭说,“刚才给我的。”
文安甚至没有问冯诺一为什么给蜘蛛写悼词。
叶庭展开纸,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高声朗诵:
不用再怕骄阳晒蒸,
不用再怕寒风凛冽;
这词对于他们两个太过佶屈聱牙,顿了顿,他又往下念:
野鬼游魂,远离坟冢,
狐兔不来,侵你骸骨;
瞑目安眠,归于寂灭;
墓草长新,永留追忆。
念完,他合上纸,两人对着坟墓,默哀了三分钟。
然后文安说:“我们去爬山吧。”
他没有不自量力,要徒步上山,在叶庭的劝阻下,还是选了缆车。坐到终点后,离山顶只有最后一段陡坡。
他拉着叶庭的手,慢慢地爬上台阶,走到山顶的观景台。
香山只是城市里的土丘,高度不足以令人屏息,四周也没有壮阔的山川湖海,但能将附近的街景一览无余。写字楼像玻璃积木一样排列着,阳光倒映在窗户上,仿佛白日里城市的星星。车辆穿梭在交织的公路上,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文安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好幸福。”
这句话裹挟在风声中,叶庭却听清了:“心情好点了吗?”
怎么能不好呢?有关心、爱护自己的家人,有即使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也愿意无条件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所爱之人。
“如果现在,”文安说,“能持续一辈子,就好了。”
一切都不要变。他们每天上学,放学,回同一个家,在同一个桌子上吃晚饭。放假时窝在同一个沙发里,下雨时坐在窗台边,看窗外的天堂鸟随风摇摆。
就这么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行?”叶庭问。
文安看着他:“将来,我们就不一样了。你会出去上学、工作,会恋爱、结婚……”他逐渐说不下去了。
他有点希望叶庭告诉他,不会变的,他不会成家,不会搬到其他地方,他们会一如既往这么生活下去,所隔的距离不过是一扇壁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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