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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老板回头一瞟,对他谄笑:“小孩儿喝酒,闹着玩的。”
讲完一顿,他自以为会意,凑近了些,悄声问:“你看上那个男孩啦?那都灌得差不多了,要不我帮你……”
不等讲完,安知山就打断了:“你什么时候改行拉皮条了?”
老板被训得一怂,可仍是笑:“介绍一下而已,又没要干嘛。我们这也是正规场所,不干那不正规的事。”
安知山冷笑一下:“那是我男朋友,还用你介绍?”
言罢,他不待老板反应过来,就走到了桌前。
这次看清了桌上其他人的面目,他蹙着眉头,没忍住笑了——稀奇了,今天净碰到熟人。
这一圈人,正是之前那群簇拥他的小狗腿们。
小狗腿们见了他,倒真如小鬼见阎王,毕竟安知山之前终日手笔大,笑容少,讲起话来更是惜字如金,比较类似于宣读生死簿,跟个阎王也差不了多少。
刚才拉扯温行云的男生一愣,脑子没跟上,态度先跟上了,站起来就要给他倒酒:“哎,安哥!你怎么……”
安知山如今活得太好,好到要抛却前尘,于是见了旧人旧事就烦。他一啧嘴,不耐烦道:“谁是你哥?别他妈跟老子认亲了行不行?”
他不再多话,走到陆青身边,就见陆青不知道被灌了多少,眸眼迷离成两粒洇泳的黑鲸,见到他就搂住了他的腰,要往怀里钻。
酒桌吵闹,旁人都听不见,他的小鹿正小声喊他知山。
可安知山听见了,轻轻托着陆青的脸颊,把他护到了旁边。
再转头看温行云,这孩子是个天生的傻大胆,这时候已经睡得开始打小呼噜了。
面对一桌噤若寒蝉的狗腿子,他扫了眼桌上的酒瓶,就见大多数都集中在陆青和温行云面前了,就了然道:“行啊,你们玩得是越来越脏了。想灌醉了把人带走是吧?”
他欠身,旁人以为他要动手,吓得一缩,他却只是拿了里头的洋酒,晃了晃,大概还剩小半瓶。
他没要杯子,对着瓶口,仰头将小半瓶纯洋酒尽数喝了干净。
喝光,将酒瓶子“咚”地顿在桌上,他抽了张纸擦嘴,说:“好了,我也醉了,要不要把我也带走?”
一群人成了鹌鹑,连连摇头。
安知山又说:“哦,不带我。那我可把他俩带走了,没关系吧?”
一群人巴不得他立刻就走,连连点头。
两个人,安知山不好扛,温行云是个女孩,又不好直接抱。他犹豫了下,旁边狗腿就战战兢兢探了手,“哥,我帮你……”
安知山看都不看他:“滚。”
他于是立即缩手,恨不得自己真能瞬间滚蛋,远离这个揍不过惹不起的富贵神经病。
最后,安知山连扛带抱,把两个人运到了车里,自己则是靠着车门,找代驾。
他走了,酒吧里的老板和狗腿全松了口气。
其中一个回过神来,对着另一个哭丧了脸:“哥,他把咱唯一一瓶波摩给喝了,咋整啊……”
另一个咬了牙,瞪着门口,低声愤愤道:“抢酒的!他妈的,不光抢人,还抢酒!”
代驾来了,安知山坐在副驾,揿开一线车窗,任晚风吹拂。刚才喝酒喝太猛,纵使他酒量十分之好,现在也隐约有些醉意。
好在喝的是单桶原酒的波摩,他以前爱喝酒,就也能品出点儿东西,知道这味道的波摩大概得五位数往上了。
那帮矬玩意儿表面光鲜,实则兜里不一定能有几个钱,凑出瓶好酒,也不容易。
可惜,他一眼就看出了这酒的好,上去就给喝了。
思及至此,他又觉着有点儿好笑,沉沉笑了两声,他扭过头去,就见后座的两个睡成了脑袋挨脑袋,车子一晃,他俩就跟着摇晃,像两片单薄的叶子。
醉意醺然里,安知山望向窗外夜景,万家灯火,仿佛一块块融化了的太阳。
托陆青的福,他终于可以不只是旁观,而是参与其中,也成为一豆灯火了。
带着温行云回了家,她照例跟子衿睡上下铺。
生日定然得拖到明天了,经此一事,安知山打算跟她好好谈谈,虽然他压根没有当知心老大哥的爱好,可总不能眼看着这傻子一次次往火坑里跳。
没成想,一觉起来,他还没等吱声,温行云先愧疚成了个道歉机器。抱着乱糟糟的脑袋坐在沙发上,她满脸苦哈哈,一声迭一声说对不起。
她都这样讲了,二人也不忍心再说什么,子衿更是上蹿下跳地安慰了她。
只不过,安知山还是让她把那工作辞掉。昨天是他们去找了她,才没出事,可那酒吧地方不好,鱼龙混杂,长久工作在那儿,总是个隐患。
温行云捧着陆青倒给她的蜂蜜水,说她本来也想辞掉了。
沉默片刻,她问,昨天是你们带我回来的吗?
安知山嘴上没正经,玩笑道,不是啊,是你自己打地洞,一路挖回来的。
陆青看出温行云的异常,便出言说,行了,别闹了。
转向温行云,他问之后有什么打算,其实真的没必要找兼职,花店的工作既稳定又清闲,以后学了手艺去当花艺师,工资又能更上一层。
陆青讲了许多,温行云安安静静地听,听到最末,这个向来没心没肺的丫头片子埋头笑了,却有了哭腔。
她说,要是你们是我哥哥就好了。
此话一出,一时之间,也没人说话了。
温行云之前来家里吃过很多次饭,她不藏事,三两杯啤酒喝下肚,她点着根薄荷烟,把过去全倾吐了干净。
能将一个小女孩撵来外地的过去,其实大差不差,模样都相似。无非是重男轻女的父母,从小被哥哥抢走的零食,被哥哥踹青掐紫的胳膊大腿,偷尝一口就要被骂嘴馋的红烧肉。他们说女孩子读书不是要紧事,可哥哥过几年要娶媳妇,这是要紧事。她早早嫁人,彩礼给哥哥的婚房付首付,这是正正好好。
她没觉出正好,在相亲的前一天,背了个书包,连夜坐着火车走了。
陆青本来就有妹妹,此刻听了这话,就颇有感触。
安知山没有妹妹,可妈妈曾经怀过孕,在被安富一脚踢流产之前,他也曾经幻想过有个弟弟妹妹。如果当初那个孩子生了下来,他算了一下,大概就跟温行云差不多大。
凌海早晚不热,中午却是热得让人恨不能伸出舌头来喘。
好巧不巧,陆青家的空调老旧成病,在最热的天里罢了工。等待安装新空调的这两天,子衿耐不住热,吵着要去安知山的公寓里“避暑”。
那公寓安着中央空调,临海傍山,的确是处避暑的好地方。
安知山说行,这天提前去了久久不回的公寓,打算提前铺个床褥,收拾收拾。
驱车到了小区门口,他正要往地下车库去,门口的保安却是鬼鬼祟祟走了过来。
神叨叨地仿照了个间谍,保安俯身到车窗口,跟他说最近有个女生总在他家门口徘徊,早上一来就待一天,待到晚上才走。问她找谁,她也不说,瞧着漂漂亮亮,也不像精神有问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能是小偷吧。
安知山也摸不清楚,上楼去看,果然在家门口见到一抹苗条倩影。
听见动静,女生回头,见终于等到了人,就又惊又喜,绽出了个水中芙蕖般的柔软笑容。
他先是没认出来,细细看了一会儿,才恍然:“是你?”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跟在安富旁边的小情人。二人压根就不认识,只在医院有一面之缘,怎么会找到了这儿?
安知山自顾自输门锁密码,没施她眼神,语气也并不客气:“你怎么上来的?”
公寓一梯一户,上下还要刷卡,要是没人摁电梯,那平时只有物业能上来。
女生笑笑:“走楼梯上来的。”
这公寓够高,二十多层呢,走也得走好一会儿了。
然而,安知山瞟她一眼,没讲什么,打开了门,也没有邀她进去一坐的意思。
他对安富没有好脸色,恨屋及乌,对这位莫名其妙的小情人同样没有好感。
他站在门里,关门前冲电梯门一扬眉毛:“下去不用刷卡,你走吧。”
女生没想到这人能漠然到连问都不问一句,不由得有些着急,在门被彻底关上前,她用手扒住了门沿。
来时不知该怎么说,可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她措辞了,她凑在门缝前,急匆匆地说道。
“我怀孕了。”


第65章 孩子
安知山满拟着无论她说出什么,他都以一句“关我什么事”来应付,可由于对方的这四个字宛如旱天雷,实在是令人太震惊太不可置信了,于是他一时间也怔了,从不大的门缝中蹙眉看出去,张嘴吐出两个字。
“谁的?”
女生见他至少没直接关门,还肯问一问,焦急脸容上就划过一丝微弱的希望,可嘴唇嗫喏一下,她旋即垂了眸子,却是没立刻说。
安知山没心思跟她打哑谜,直通通地问:“安富的?”
“安富”这名字大抵有一定震慑性,周围平时也没人敢直呼其大名,女生便哆嗦一下,依然没抬眼,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早知道得是安富的,否则女生也不会来找他,然而真确定了真相,安知山还是错愕了。
“怎么可能?”他反问,“他不是被我妈阉了吗?”
话刚说完,他自己就把答案找了出来。
阉是阉了,但阉猫阉狗,骟骡子骟马都是要把两颗蛋全去了,安富好歹还剩了一只。当年医生来看,说是不确定功能受阻还是受了惊吓,总之是“萎”了,没法硬/起来。
然而,安富最是个荒/淫无度的,平生没什么大爱好,无非吃喝嫖赌抽,讲究个五毒俱全。他最愿意从这档事中取乐,又把裆里二两肉跟“阳刚气”挂钩,于是更不可能容忍自己的乐趣与阳刚气全都一而再再而三地颓/软下去。
所以,这十余年里他去求了什么医生吃了什么药,也是个未知数。
说不定让他撞了大运,真就“行”了一次。
安知山啧嘴,觉着安富真是祸害遗千年,不光活得久,还要一个接一个地留种。
他已经自行答疑了,可女生还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答他那个“怎么可能”的问题——跟儿子大谈老子的床/上事,是太诡异了,可她同时心知,也绝不会有人怀了老子的孩子,来找儿子帮忙。
这不只是诡异,简直有些不要脸了。
要不是被逼无奈,她也不会来的。
可既然来了,她在来的路上就想得好好的,蹲在人家门口等待时,也屡屡下定了决心,无论他问什么,都一一作答,决不藏着掖着,努力争取个被帮助的机会。
可是,不等她把话斟酌出来,安知山就往后退了半步,将一早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
“行吧,关我什么事。”
而后,他一把就拉上了房门。
等了好几天的大门就这样在眼前关了个严丝合缝,女生愣了一愣,急得顾不得其他了,先是敲门,敲了没反应,就两手在大门上“哐哐”地拍,又攥成两只不大的拳头,“咚咚”地凿。
“求求你了!“她想说些软话漂亮话,可太急了,急得想不到,说不出——她身边谁也没有,安知山要是不肯帮她,她就别无选择了。肚子里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她的出路也一天天挤迫得快要看不见。
她已经是命悬一线,如今这一线斩钉截铁地断在了眼前,她如何不急。
她一吸鼻子,急得带出了哭腔,说的还是单调,翻来覆去,只有“求求你了”。
她忘了今早蹲在这里想好的事情,忘了要干脆利落,释明来意,她只是一声迭一声地哀求,求人家做什么,她始终都没说。
良久,手慢慢地不拍了,额头也慢慢抵在了门板上,她麻木而绝望地淌眼泪,泪水淋湿了脸颊和下颌,她没空理会,只心想。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候,她依靠的门板从里往外推开了一缝。
安知山想开门,意识到门上的重量后,他就没硬开,而只把脑袋从门缝中探了出来。见女生哭成了无声无息的带雨梨花,他愣了一下,想问“你哭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懒得多嘴。
女生长得好,并且是种小巧玲珑的好法,哪儿都白嫩,哪儿都纤细,站着就能效仿扶风弱柳。她太瘦,鹅蛋脸瘦出了尖尖的小下巴,显得脸庞更小,眼睛更大,不笑时怯怯,笑了就是一出凄婉的水中莲。
然而,安知山显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站在门里,把着门框,依旧不放人进来,甚至连张纸巾都不给人家递:“你到底想要什么?”
女生这次不敢再浪费机会了,急急道:“我想让你帮我。”
安知山听话听音,干脆利落:“要钱?”
女生没答,他当是默认,直接转身进了屋里:“你在这儿等着。”
大门空空荡荡地敞着,女生思忖着,这是唯一能进屋的机会,进屋之后,他大概也就不好真把自己往外撵了。安知山要她等,她自然不可能干等,咬牙踏进了房门,又奢着胆子往里走了两步。
安知山拿了手机,指间又夹着一张薄薄支票,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在走廊处撞见了瘦老鼠似的女生。
女生真成了耗子见猫,吓得一缩,而安知山盯着她脚底下,神情不快得仿佛家里是溜进了只野鬼,倍感晦气。
——对于安富周围一切的人和事,他都觉着晦气,都不想接触,更何况这女生是安富的小情人,肚子里如今还怀了安富的种。
也就看在她是个女生,顶替的又是当初妈妈的位置,他才硬挤出一点儿耐心来敷衍。如果性别调换,安富喜欢男的,找了只兔子,而这兔子又跑来自己这儿讪脸,那安知山早就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安知山沉脸,女生一颗心就在腔子里吓得直跳,不由自主地就要瑟缩。
不是因为怕被他赶出去,她是怕被打。
她不知道安知山会不会打人,只知道安知山和安富长得真是像,安富喜怒无常,暴虐成性,对她是想骂就骂,想打就打,即使前一秒还好端端,可下一秒将她一巴掌扇倒在地的概率和开口要她倒杯茶的概率是一样的。
她被打怕了,不想怕,可还是怕了。
她的怕从安富移植到了面前的安知山身上,安知山,无论他本人如何,反正瞧着是比已经中年的安富要年轻许多,高大许多,那怖慑力也是强上许多。
不过,儿子的脾气似乎比老子好得多,纵使眉头已经拧成了结,安知山依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是冷声问:“谁允许你进来的?”
女生自知理亏,埋头没吱声,安知山也不揪着这点掺扯,瞥向旁边,他又烦又燥地促叹了口气:“要支票还是直接转账?”
说完,他不乐意再给女生联系自己的机会,就又自语:“支票吧。”
支票坏在麻烦了点儿,好在斩截利索,不会留联系方式。
只不过这年头,用支票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他前段时间闲得慌,特地拿了银行送的支票本学电影里的人写支票,那他也不会有这样东西。
之前都是玩,没想到还有用在正途的时候。
安知山从鞋柜上随手拿了根笔,抵在墙面上写下几个数字,填了必填项,他将纸笔一同递给女生,要她在收款人一栏填名字。
女生接过来,扫一眼数目,六位数,对她这个不速之客而言,仁至义尽了。
然而,她第一反应却是心底一涩,不愧是安家的儿子,就连打发人都是出手阔绰的。
她把支票送回去:“我要的不是钱。”
安知山傻了,没忍住:“你不要钱还让我白签一张?你神经病啊?”
他收回支票,心中烦到极致,这小情人跟他非亲非故,硬闯门不说,给钱还不要。他给得委实不少了,二十万,要不是想永远断了这人的后路,让她别再纠缠,他吃饱了撑的给她二十万?
安知山以前花钱如流水,是因为也不觉得钱是个好东西,反正消不了愁,买不来开心。可现在有了陆青,有了子衿,他从半空中落地生根,也知道了钱的好处,至少能买来兄妹俩的开心。
他们开心,安知山就也开心了。
二十万,安知山头次感到一点儿肉疼,心想,够给兄妹俩买多少好吃好喝了。
女生依然不说话,埋着脑袋,也不肯看安知山,仿佛安知山是正午太阳,直视一眼就要刺瞎了她。
跟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侍女似的,她用蚊子大的声音嗡嗡,可惜第一句就不得人心。
“安……小安总。”
安知山:“……叫我安知山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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