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冉讲得含蓄,口吻克制,可安知山看得出来,她是忍了又忍才没让眼泪再度砸下来。
安知山不肯往下问了,因为不肯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女孩真变成当年十七岁的妈妈,纵使她已经是了,可他眼不见为净,依然不愿意去看。
他转而问:“他看得这么严,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安冉答得犹豫,似乎自己也糊涂:“一日三餐都很严,但是上午十点多,或者现在,下午三四点,就会相对宽松一些。我给他打电话,说出来见同学,他就允许了。”
安知山有些讶异,以为安冉的本职就是情人,没想到她还会有同学。
安冉不知道他心所想,怆然笑笑:“其实也没有那么严,他知道我不敢跑的。”
安知山:“为什么不敢?”
安冉抬头看他,就见他面色不改,以十分想当然的口吻说:“既然他现在看得不严了,为什么不直接跑?安富至少不会缺你钱,既然有了钱,那天南海北,他怎么抓得到你?”
安冉明白他不懂,便沉默一下,自哂着摇头:“你是他的儿子,你们再不和,也毕竟有血脉牵制着,所以你敢反抗,但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有资本的。”
她埋眼,手搭在肚子上:“即使有资本,也不是所有人都敢反抗的。所以你的妈妈肯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所以你才会那么勇敢地去反抗他。”
的确,叶宁宁活得堪称凄厉,一生都宁死不折,即使如今到了疗养院里,也在无意识地跟过去作斗争。
但也的确,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就当真玉碎了,这不就被折磨得发疯,进了疗养院吗。
而她的儿子,同样也活得凌厉,凌厉得险些逼死了自己。
勇敢的人。安知山暗忖,说是勇敢,可拼死拼活和忍辱负重,其实真不好说哪种才是勇敢。
安冉缓缓摸着肚子——她最近常有这个动作,也不知道是从小跟电视里的孕妇学的,还是被婴孩驻扎了的女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摸一摸那杆扎透自己血脉的旗。
总之,她近来总在抚摸肚子,神情平静,但没有爱怜,仿佛她是个没有手术刀,又一心想要剜走肚里肉疮,给自己治病的赤脚医生。
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姓安吗?”
不待答案,她就垂着眼睛,又笑道:“因为我是安家的养女……不对,也不算,应该算是安家资助的女孩子之一吧。”
安冉是个孤儿,她只知道自己是孤儿,至于身世,只以前在郦港的福利院隐约听说过。貌似是父亲酗赌,母亲爱吸,父亲赌债太高,有次醉酒杀了人,母亲吸得没钱,贩吸养吸,也被抓了。
父亲判了什么,已经不可考,母亲则是在狱中被发现怀了孕,延缓了刑罚,生下了个她。
她在福利院待到五岁,直到那天福利院办了场浩大的欢迎会,欢迎远洋集团的老总安德胜前来捐资。
老安总当时已经须发尽白,但还没得癌症,腰板也笔直,瞧着是个和蔼而正派的老爷子。
老爷子身家富贵,要求名声了,于是那些年大做慈善。他给福利院捐了两栋小楼,一个操场,一个新食堂,可犹嫌不足,眼睛四处瞟着,看哪里能容他“大发善心”。
眼睛最终瞟到了作为福利院代表,穿着一身簇新小裙子,前来给他送锦旗的她。
搂着笑出一排整齐小白牙的五岁小女孩拍大合照时,老爷子噙着笑容,斜瞟着她。
那“善心”发到了她的身上。
他提出要资助这个女孩子上学,供到大学,毕业后直接进远洋总公司。
对于没有出路的福利院孤儿来说,这根本就是天降馅饼,给她指出了一条天路。
她懵懵懂懂,只知道BaN在老师欣喜若狂的指挥下给面前的爷爷鞠躬。
她五岁被领走,接下来十年,过得真是锦衣玉食的好生活。
她改姓安,安德胜亲自给她取名安冉。
她进了远洋捐资兴办的学校,那里人人都知道她可以管远洋老总叫爷爷,她的衣服全是老总助理直接送来的奢侈品牌子,而老总经常派人驱车前来,接她去出席宴会,去郦港最好的餐厅吃饭。
她惊喜得晕乎乎,感激得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埋头努力地学。同学朋友都不理解,不知道她明明都是远洋的养女了,有这么光明的前途,何必还一门心思只在书本上,她也不辩驳,只想学出个名堂来,以后能名正言顺进入远洋,不要给安爷爷丢脸。
可那次席间,她紧张地掏出年级第一的成绩单给安爷爷看,他含笑接过来,看完之后,亲昵地掐掐她的脸蛋。
不错啊,但你这么漂亮,艺术类似乎更适合你。
她于是就去学了艺术,不过文化课也并未因此落下。
十年过去,十五岁那年,她知道怎么用小提琴演奏《圣母颂》,也知道怎么在艺术墙上仿出一幅《水中的奥菲利亚》。她每天学着大人的样子看晨间新闻,很艰难地自行研究着什么外汇什么国家储备篮子,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去远洋工作。
在她第一次在新闻里看到“金融危机”字眼的时候,安爷爷派人来,把她接走了。
她以为这是又一场晚宴,一边给自己挑选裙子,一边问那位常来接她的助理,姐姐,这次是要去哪儿?
助理神色恹恹,去远洋。
她愣了一下,而后激动起来。学校最近在让他们去公司找实习,他们年纪还小,干不了真正的工作,但前去观摩观摩总是可以的。
安爷爷难道听说了这件事,叫她去远洋实习了?
她空前快乐起来,原本很谦逊的,这个时候也有点儿孩子气的自得了。
进入远洋大楼,她在开得快要冻人的冷气里兀自热络,她问助理,姐姐,为什么会选我呀?
经年以来,她被夸聪明,勤奋,机灵,优秀。当然也有人夸她漂亮,但她是那么的不爱听。
毕竟,漂亮算什么优点呢?
然而现在,向来宠爱她的助理姐姐回头施她一眼,表情复杂。
半晌,前头落下句话,掺着叹息。
因为你是最漂亮的一个。
十年来头一次进老总办公室,她惊讶地发现办公室里已经站了十来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了。
室内拉着窗帘,乌烟瘴气,安爷爷跟另一个男人在桌旁,抽着雪茄,一站一坐。
这人她认得,是安爷爷的儿子,偶尔见面时,她叫他叔叔。这叔叔似乎挺喜欢她,每次都要给她买吃买喝,有次还托人送来了一条名贵项链,她没肯收——像是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她觉得叔叔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见了她,叔叔叼着雪茄,一拍巴掌。还是她漂亮!长得跟叶宁宁那会儿多像啊!
安爷爷慢条斯理地在烟雾间打量着她,她没见过这样不含感情的审视,不由打了个寒颤。
而后,安爷爷笑了笑,把雪茄捻灭。
他用挑拣的语气说。那就她了,打电话问问那小子在哪儿。今年也成年了,该回来结婚了。即使不结,也得给我下个崽儿吧!
她没听过这样奇怪的话,没见过这样粗俗的态度,可又莫名味出一点熟悉。等到安爷爷挥散了剩下的女孩和助理,屋里只剩他们三人时,她突然想到了。这语气就是她昨天买苹果的语气——挑挑拣拣,最终指向最红最大最饱满的那颗,就它了,就要它了。
苹果生来的任务只有被牙齿切碎,再咽到肚里去,努力长得结实饱满只不过是它一厢情愿。
安爷爷跟叔叔说了什么,叔叔嘿嘿笑了两声,迈着大步子走过来,将她一把扯走了。
她茫然又慌乱地跟着走,叔叔步子大,走得又急,她被拽着胳膊,不得不小跑着跟上。
她挺怕叔叔的,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叔叔,我们、我们去哪儿啊?
叔叔?叔叔又是一乐,这个称呼好,过会儿你也这么叫。
叔叔带她走到另一间办公室,她没站稳就被塞进厕所,抱到了洗手池上。
她开始怕了,叔叔盯着她喘粗气,从台上药瓶里控了两粒药出来,水也不要,直接吞了。
他仰头急匆匆把领带扯下来,说。老爸托我把你捎给他,不过呢,我知道那小子高考跑到凌海去了,一时半会找不着。他不懂事,我这老子得替他懂事啊……
他突然埋头,在她颈间深深嗅了一下,又在她脸蛋上狠咬了一口。
那口吻很垂涎。
这口嫩的我先替他吃了,以后你俩要是真结婚了,新婚夜里,可别告密啊。
他又冷笑一下。
告密也无所谓,他也只配捡老子吃剩的。
后来的事,她几乎不记得了。
她只知道自己被撕碎,撑裂,她淌着眼泪流血。动作间,水龙头被拨开了,哗哗水流声中,身上的人喘得像进食的野兽,清水漫出洗手池,漫到她的身下。
指尖泡在水里,她无神地望着摇晃成水波纹的天花板。她想,奥菲利亚自溺在池塘里时,冷水侵身,一定是极绝望极痛苦的……她画她时,怎么会没想到呢?
她挣扎了几次,被甩了一巴掌,就不动了。
叔叔衔着她的脖子,说她很乖。
她想,是啊,我多乖呢。小时候老师让我不挑食,我就吃掉了胡萝卜。长大后安爷爷要我学艺术,我就放弃了原来的学业。
现在,身上的人叫她别逃,她很乖的,真就不逃了。
乖到如今,她的努力和希望全部在她十五岁这年很乖地死掉了。
安冉并没全讲,有些事仅凭一张嘴,也讲不出来。
她只说了养女,说了曾经的学校,讲到这里,点到为止。
剩下的留给安知山自己去想,他跟老子相处二十年,他想象得出来。
安冉依然将手搭在肚皮上,肚子里的东西还很小,只能撑起圆圆的一点儿,可接下来会越长越大,正如这东西的父亲一样,活活撑开她的血肉,撕裂她。
而她无能为力。
她抵抗不了它父亲,也抵抗不了胎中没成型的小婴儿。
安冉笑着开口,眼神像深秋里蓄满了青苔的井水,口吻则平静得像认了命:“我一直很想逃走。以前我想等,等他哪天玩腻了兴许会把我赶出去,现在我又想,说不定我把孩子生下来,孩子给他,他就肯放我走了。”
安知山:“……那他怎么说?”
安冉摇摇头:“我还没敢问,他就说,要给我个‘名分’。要我长长久久地养着……”
她冷笑着,然而又轻柔地抚摸着肚腹:“它。”
安冉轻轻呼出一口气,嗓音很柔软:“我恨死了。但在这种地方,恨也是需要勇气的。所以我想,能不能妥协着适应这种生活。”
她自轻自贱地一笑,抬头看向安知山:“我现在是远洋安总的秘书呢,别人拼学历拼后门都进不来的职位,我跟安总睡一觉就有了……多好。以后要是他给个名分,我就能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当一束花儿,不需要想,只需要盛开,不去寻找春天,只要斩去根茎,泡在花瓶里安安分分,漂漂亮亮地等死就足够了。
“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在想,要是实在没办法,那一辈子都这样,也可以忍受。”
沉默良久,安知山蹙着眉宇,无话可说,她却将话题一转:“他最近总来摸我的肚子,管里面的东西叫儿子。但是我觉得……”
直到此刻,安冉鲜嫩的脸庞上才真正出现了一丝怜爱:“我觉得里面的是个女宝宝。”
安知山满心糟乱,可听了这话,也不由望向她的肚子,轻轻笑了:“女孩好,女孩不会像他。”
安冉点点头,眸眼垂怜:“我不想要孩子,但如果一定要生,那我希望是个女孩。我的女儿一定会很漂亮,眼睛又大又黑,像个小洋娃娃。最好活泼一点,爱笑爱闹,我可以给她念童话书,哄她睡觉……”
安冉毕竟还小,讲起养孩子,想象与经验都贫瘠,更类似于在说过家家。
说着笑着,她的神情和语气都陡然一冷,仿佛是痛苦至极。
“如果不得不生下她,又不得不留在她身边,那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她。但我同时也知道,有安富在身边,我根本保护不住她!”
此话一出,安知山就领会了意思。
是男孩还好,安富念着他所谓的“传宗接代”,顶多让孩子将安知山的旧路重走一遭。可如果是个女孩,长得漂亮,对安富而言又没有“继承”的价值……
即使是亲女儿又怎么样,谁都不知道安富会不会畜生到连亲生的都能下手。
如果是个男孩,那虽然过得不太好,但至少有个还算不错的前途,硬熬到十八岁,兴许也能熬出来。可如果是个女孩,熬到十八岁可能恰恰就是噩梦的开始。她又怎么可能放任她的女儿在地狱里代替她啊?
安冉深深吸了口气,又幽幽吐出来。年纪分明这么小,可心思已经不得不重。
这次抬眼,看向安知山的眸子里全是泪水:“我不能保护好她,那你呢?她如果真的生下来,那你就是她的哥哥了,你能保护她吗?你保护得了吗?你能保证她好端端长大,将来不会变成我吗?”
安知山哑然。
他想,但不能,做不到。
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还有余地去护着别人?
同时,他又觉得万分的荒唐。眼前这个比他还小的女孩肚里怀着他的妹妹……
他看着安冉,很觉可怜,瞟见她的肚子,又觉得孩子也是无辜,并不怪谁,只是不该出生罢了。
追根溯源想起安富,他油然一阵恶心。
要作呕似的狠狠拧了拧眉毛,他拿起咖啡,要喝不喝地凑到嘴边:“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冉:“我想了很多办法,都行不通,所以就又厚着脸皮来找你了。”
安冉扯起嘴角,像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地冲他笑:“什么都好,帮帮我们吧。”
安知山没再立即拒绝,而是真的凝神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摇头叹道:“不好帮。”
安冉听他语气没那么冷硬,态度也有所软化,就知道有戏,刚要趁热打铁再求求,安知山却是手机响了,他起身出去接了个电话。
再回来,他说不能久坐,男朋友放学了,他得回去。
安冉愣了愣,盯着面前杯子,盯了半晌,没忍住:“你男朋友……是学生啊?”
安知山正在手机上回消息,随口答道:“嗯。高中生。”
安冉:“……”
安知山回完温行云消息,才发觉安冉已经好半天没动静了,抬眼一看,安冉正满面难言地看着自己。
他反应过来:“……不是,我男朋友成年了。”
安冉:“……哦。”
安知山:“我俩在他上高中前就谈了。”
安冉:“这样啊……”
安知山:“……我不是变态。”
安冉装模作样地盯他片刻,没撑住架子,噗嗤一笑:“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安知山挑挑眉毛,认为自己虽然不是变态,可对“好人”这两个字还是受之有愧的。
安冉依旧笑着,哀而不伤,眉目柔顺地望着他,像一只心知将死的白鸽。
她说得很小声:“你是个好人,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一切肯定就不一样了。”
安知山没听清,当是她自言自语,便也不感兴趣,没去问。
临走前,他起身去付款,走到桌旁瞥见安冉手上的两块红疤——藏在袖口处,她一直半攥着手掌来遮掩,不细看就看不到。
注意到他的目光,安冉心虚了,将手更往袖子里藏了藏。
普通的伤不必藏,要藏的,大概就是被打的。
安知山停步皱眉:“你怀孕了,他还打你?”
安冉嗫喏着:“……也,也不算他打的,是烫伤的。”
安知山:“他烫的你?”
安冉没话,犹豫许久才说:“……他知道我来找你,问我有没有在你身边看见其他人,我说没有,他手边刚好有杯茶,就……”
安知山移开目光,几不可察地又叹了口气。
安冉替他撒了谎,又帮他把宝贝藏了起来,那礼尚往来的,他也没办法对她全然不管。
况且,她太像当年的妈妈了。
看着她,安知山不由自主地想,如果当年有人站出来帮了妈妈,那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他最讨厌做敢为人先的事情,也不愿意蹚浑水,可一溪哀水已经痛泣着流到了他脚下……
安知山一时冲动,简直想给她个承诺,可张了张嘴,他想起陆青和子衿,到底将话全吞了回去:“……再见。”
能不能帮的,也还是先想想办法再说,总不好允诺了人家又拿不出主意,让人家白欢喜一场。
安知山走后,安冉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重新歪头靠在玻璃上,哈气聚出一小团白雾,用指头在上面画了个简陋的穿裙子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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