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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初九(二两香油)


安知山扭头,上下扫她一遭,又扭回去:“你这身高不够,去游乐园大多数都玩不了,顶天玩个旋转木马。”
司子衿之心被轻易窥破,她冲安知山噘嘴瞪眼地做了个鬼脸,气呼呼地喝橙汁去了。
温行云坐在沙发帮上,手边放着芋泥啵啵,摸鱼还不忘工作,边剪花泥边提议:“那我们去仙霞山吧,最近朋友圈天天刷到有人在山顶露营。”
陆青,作为土生土长的凌海人,咬着草莓奶冻的吸管,立即摇头:“仙霞山蚊子太多了,凌海这么多山,不知道怎么的,就它招蚊子。而且……”
他咽下一口草莓冻,稍稍欠身,摆了煞有介事的样子:“我小时候,爸妈都不许我去那儿,说那里以前是乱葬岗,闹鬼。”
子衿当场拆了他的台:“哥,爸爸妈妈之前说,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太淘气了,他们怕你去山里走丢,才编出来吓唬你的。”
陆青:“……啊???”
他颇郁闷地喝掉半杯奶茶,说:“也是,他们以前还跟我说仙子山里有吃小孩的妖怪,估计也是为了不让我乱跑。”
然而,狐妖在场,现身说法。
安知山向他瞥去,似笑非笑:“这倒是真的,仙子山里有狐狸,专逮漂亮小鹿回去当压寨夫人。”
子衿傻乎乎:“啊?真哒?”
当着子衿的面,陆青自然是无言以对,温行云则是早就习惯了,拍拍子衿的脑壳:“是啊,咱这花店别名叫黑风寨来着。”
生日当天,最终由陆青本人一锤定音,敲定了去海边。
“黑风寨”的四人一狗找了个僻静地方,亲手架了烤炉做了烧烤,听了海浪吹了海风,最后,安知山又从车后备箱搬出几大箱子烟花,几人仰头共看了场火树琉璃般的烟火盛景。
最后一簇烟花不同之前,宛如闪着金箔的水母,拨星空仿佛拨水流,往上游去,最终炸成盛大的一捧。
星火坠落到海面的时候,安知山眉目不转,单是稍稍侧过了脸,去亲了亲小鹿的耳朵。
驱车回去,陆青刚才跟温行云闹得欢实,两个毫无酒量的人拼酒,喝得两个人都晕晕噔噔。
安知山因为充当着司机的作用,故而滴酒未沾,在驾驶位从后视镜看后排,就见一个亲哥一个姐姐,一边一个地抱住了子衿的小胳膊,正在跟人家呶呶不休。
小狗倒是安逸,它玩累了,正窝在副驾驶呼呼大睡。
子衿被吵得脑壳嗡嗡的,只好捂住耳朵,从后视镜中看到安知山带了明显笑意的眼睛,她在左右拉扯中喊道:“知山哥哥,快开呀!我都要分家了!”
紧赶慢赶,总算在子衿“分家”前到了小区门口。
陆青经风一吹,稍醒了点儿酒,但醒得有限,只够他摸索着自己往楼上走。
然而到了单元门口,他却被叫了住,回头一看,就见子衿和温行云不知从哪儿一人摸出个小礼盒,正笑殷殷地看着他。
子衿捧着礼盒送了上去,礼盒呈现了四方四正的厚书样子,得了子衿的首肯,拆开来看,里头是子衿做的名为“哥哥”的卡纸册。
陆青在里面成了花红柳绿的剪纸小人,他浇花,做饭,睡觉,写作业,翻到最后,是他们今夜在海边放烟花——合着安知山早就把流程透露给子衿了,在卡纸册的最后一页等着呢。
子衿做手工,向来是抽象流派,讲究个手艺有限,心意无限。
陆青被妹妹这无限的心意感动得够呛,翻看着卡册,不禁笑出了个傻兮兮的孩子相。
温行云送的,则是个潮牌的运动水壶。陆青现在没法运动,不过太爱喝水,简直比花店里的花儿更需要水分。温行云在店里包花,常常就见陆青端着个小杯子走来走去地接水喝。
现在好了。温行云笑嘻嘻地说,这水壶简直有人脑袋大,接一壶够喝一天。
轮到安知山,安知山不负众望,掏出个锦绒缎子的小盒,盒是装钻戒的大小,不过他倒没急着现在就送戒指,而是送了枚坠满碎钻的鹿角胸针。
正如安知山此人,十分楚楚动人,万分华而不实。
见它好看,子衿要来瞅瞅,摊在手心里左看右看,就觉得自己像是攥住了一颗星星。
“这是干嘛的呢?”
安知山本是双手插兜,稍稍弯身,跟子衿一起欣赏,这时就直起身子,答道:“胸针,别胸口的。”
子衿珍而重之地把胸针还给陆青,又问:“什么针?”
安知山想了一想:“就是曲别针。”
子衿:“哦……要别在胸口的曲别针?”
安知山:“对。”
子衿童言无忌,感到了困惑:“那……那这个有啥用呢?”
陆青:“好看。”
温行云:“上头钻多,吃不起饭了能换钱。”
安知山从陆青手里接过胸针,在灯光下晃了一晃:“这你就不懂了。到时候你哥开学了,让他别在校服上,要是哪天听国旗下演讲时,看上头校长不顺眼,就拿这个晃他。”
陆青:“……”
陆青并无把胸针当唐门暗器,去晃瞎校长的心思,但对于安知山送的礼物,他还是很珍爱的——毕竟是安知山,是能在他心窝里安睡的人,即使安知山说只奉送“香吻一枚”,那陆青觉着,自己也能被哄得挺开心。
安知山把胸针放回盒中,塞到了陆青的裤兜里:“就知道你们觉得这个不实用,没事,我还准备了实用的。”
所谓实用的,就是安知山在众人惊讶眼神中,从楼道里牵出来的一辆崭新电动车。
陆青觉着前两天温行云给他发的,小狗骑车的视频已经够滑稽了,没想到更滑稽的是安知山牵小电驴。
陆青先是愣了,看看电动车再看看安知山,而后没忍住,弯腰喷出了一声大笑。
笑得莫名其妙,笑得他快要肚子疼才一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堪堪停下来。
安知山不觉得被揶揄讥讽了,只是看着陆青笑,就不由得也要跟着他微笑,而今小鹿乐完了,他就佯出副无辜样子,握着小电驴的把手,将小车往前一搡,故作委屈:“怎么了?你不喜欢?”
陆青还留着大笑的余韵,脸腮上盈出两枚梨涡,弯身扶膝,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喜欢呀……只是……”
他抬眼往安知山瞄,就觉得心口像化开了一碗糖稀——安知山真是变了。
他掌心还残留着奋力拉住风筝那根断线的道道通红辙印,而当初在半空中没着没落的漂亮风筝,如今已经安安稳稳降落在他身边了。
陆青走到小电驴旁边,开始满心欣慰地欣赏这个接地气的礼物。
家里其实有电动车,不过已经用了很多年,比子衿年龄都要大了。陆青平时骑它上学,总觉得自己屁股底下是只耕地许多年的老牛,该退不退,早该换了。
他本来打算自己攒点钱买,没想到安知山个飘飘欲仙的如今沾了烟火气,一双眼睛变得能体恤民情,送胸针的同时,还给他牵了头小电驴。
陆青很欢喜,欢喜得酒不醉人人自醉,回到床上将安知山好一顿揉搓。
刚开始他闹着玩,揉搓的还是脸颊,后来安知山被弄得起兴,就引着那双手揉搓到其他地方去了。
翌日清晨,隔壁的温行云和子衿统一挂了两只黑眼圈,全没睡好。
温行云刷着牙,满口泡沫地抱怨:“昨天外头有只野猫发/春,喵嗷喵嗷叫了一宿。”
子衿也正刷牙,含着只小牙刷,连连点头附和:“是有小猫叫,吵得我都没睡着!”
陆青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然而心思全然不在手机,而是听对话听得后背冒汗,心惊肉跳。
安知山将鸡蛋饼、小菜以及刚榨的豆浆摆到桌上,系着围裙坐到陆青身边,他牵过对方的手,俯到耳畔做密语:“放心吧,我也听到那只猫叫了,不是你。我昨天不是把你嘴捂上了吗,忘了?”
陆青真忘了,昨晚上荒唐太过,今早晨光洒下,他看昨晚的一切都像一场要人命的春/梦。
见他神情有恙,安知山又问:“怎么了?昨天弄得你不舒服了?”
陆青头脑正放空,闻言想都没想,嘴唇嗫喏着说:“舒服……”
一落地,他反应过来,想把字句捡回来塞回去,可已经来不及。
安知山轻轻笑了一声,倒克制着嘴巴,没像昨晚似的,捡荤的来,什么都讲,单在口头就把人欺负得受不住。
他说:“那你昨天还喊疼?”
陆青看了看正洗漱的姐妹两个,见她们还在兀自说笑,就小声道:“疼倒是没那么疼,就是涨。”
安知山又是一笑:“我又没真进去,手指也受不了啊?”
陆青现在还觉着里头发涨发木,含着点儿怨怒瞪去:“那你让我当上头的,那我就受得了了。”
安知山用看小鹿胡闹的眼神,含笑看他,并不言语。
陆青猜也知道不能,悻悻哼了一声,过了会儿,他问:“真的挺涨的,你昨天那个……那个……放了几根啊?”
他讲得臊脸,一字一字都吐得艰难。
他艰难,安知山倒是坦荡而利索,摊出巴掌,将中指与无名指微微上挑着并起来:“就两根。”
陆青颇错愕:“才两根?”
安知山将食指也并过来,说:“想再加一根,可你把腿蹬得像兔子,说受不了了。”
记忆慢慢爬回脑内,陆青倒吸一口凉气。
昨天是挺快活,快活得他现在想起,还要打个冷颤。但这实在是种要人小命的快活,像种甜美的鸩毒,尝一点就要上瘾。
他心有戚戚地攥住了那三根手指,觉着自己真是道阻且长——两根就受不了了,而安知山的东西可比三根要夸张得多,也骇人得多。
陆青依然认为还是自己比较适合当上头的,他尺寸正好,讲话温柔,不像安知山,在床下已经够可恶,到了床/上愈发变本加厉,真就成了个放/荡而淫邪的登徒子了。
可惜,只有他自己这样觉得,显然是不够的。而安知山最近对他是日拱一卒,变着法儿而又循序渐进地调弄他,陆青被哄得一点点往温柔乡坠,边坠边疑心自己总有一天要屁股遭殃。
好在,屁股还没遭殃,他就开学了。
这次开学,可就到了最紧要关头,陆青这回真成了只小鹿,整天忙得四蹄生风,压根闲不下来。
回到家里,他往往也是吃两口饭就背单词,背着背着就睡倒在了床上。有时候他意志力强,能睡到半夜两点多再迷糊着爬起来洗漱一下,有时候困得形似昏迷,就一觉昏到了天亮。
这种状况下,安知山要还想对着小鹿的屁股使坏,那可就真成王八蛋了。再言,小鹿暑假期间天天常服还好,他一回学校,套上蓝白校服,安知山就宛如妖精见了唐僧的袈裟,刺眼到了食欲萎靡的程度。
如此,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到了九月一,子衿上小学去了。
旁的小朋友在小学门口嚎天喊地,子衿则是背着书包,兴奋得不得了,看一切都是新奇而有趣。
旁的家长都是对着孩子偷偷抹泪,而开车来送子衿的安知山回到车里,降下车窗,一甩墨镜,戴了上去,又对她敬了个吊儿郎当的美式军礼:“晚上见,子衿上校。 ”
子衿乐得一口小白牙全露出来,奋力挥手:“去吧去吧,晚上来接我的时候别忘了带汉堡哇!”
安知山:“放心吧,给你带十个来。”
陆青忙得没空送她,自然也没空接,傍晚安知山来接子衿,没带十个汉堡,而是带了三个。子衿努力吃掉一个半,就再也噎不下去,并且被撑得直打嗝。
好日子和忙碌的日子似乎都能转瞬即逝,陆青觉着昨天学校还是树影浓绿,鸽影在天,倏忽间,树叶黄了又红,落了又扫,鸽子也关进了笼子里,天气立刻就冷了起来。
十月末,安知山在花店正考虑着要不要把冰美式换成热美式,手机叮咚一响。
他以为是温行云发消息,问他进货要多进三色堇还是虞美人,单手点开来看,却是条短信,并且是个全然陌生的号码。
短信简练,是【能出来见一面吗】。
安知山当是骚扰短信,本想不做理会,那头似乎知道了他不会存下自己的号码,旋即又发来一条。
【我是安冉】。

北方的十月末已经可以非常冷,前两天凌海刚飘了一场小雪,那气温便愈发的低。
安冉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依然穿着身纯白毛衣裙。安知山进到咖啡店里时,就见她坐在窗边出神,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脑袋偎着玻璃,呼出一小丛窗雾。下巴瘦得太尖,脸腮也清苦没肉,脸色苍白,白得像纸,她那神情很淡漠,无糖也无盐,是一汪宁静而绝望的苦水。
看到安知山,苦水起了波澜,她站起了身,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你来了。”
安知山没话可说,就“嗯”了声,落座后,极力不去看安冉隐在贴身毛衣裙下的肚腹——两个多月没见,已经有些显怀了。
安知山不愿去想,可瞟着那微微隆起的衣裙,他克制不住地想。婴儿简直就像寄宿在母体内的肿瘤,婴儿愈大,母体愈小,婴儿愈健壮,母体愈脆弱,就像《异形》电影里的场景,寄宿十月,有朝一日就要血淋淋地破体而出。
又或者说,破土而出——所有人都在欣喜新芽的冒出,似乎没人在意被它冲破的土壤还能不能回归原样。新芽汲取着土壤养分,越长越高,越长越茂,等到枝繁叶茂的一天,也就再没人注意到脚下枯瘦皲裂的土地了。
而后,他又想到自己也曾经这样寄宿在妈妈体内,自己也曾经浑不知事地把头顶那层薄薄土壤冲破,只为了来这个并不美好的世界看一看。
思及至此,他感到了一阵微妙的恶心。
安冉没喝咖啡,想必是孕期忌口太多,怀了安家的血脉,那简直就多到什么都不能吃的程度了。
她双手捧着杯热牛奶,暖手的功能大于解渴,吸啜着慢慢喝。
“那个……”
放下杯子,她开口,不像上次那么畏葸,但还是有点儿怯怯的。
“……你最近怎么样?”
安知山喝着热美式,随口应下这句寒暄:“还行。”
等了片刻,安知山不问她的好坏,安冉只好局促地笑笑,不问自答:“我最近……也还好。”
她本以为照着安知山上次那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得冷嘲热讽句,哦?我问了吗?关我什么事。
没想到,安知山居然接了话。
“安富那身体,本来是不可能再有后了,现在突然有了个孩子,他高兴还来不及,连带着对你应该也不会太差。”
安冉欲言又止,张了张嘴,最后苦笑一下:“嗯。的确是……不差。”
听她那语气,仿佛是舌根酿了百千斤的苦楚,吐不出来。
安知山本来是真不想搭理,可又不忍心总这么晾着她的苦,便妥协地叹了口气:“不差,那意思是,也不好?”
帮是帮不了的,那让人家倒倒苦水,总是可以的。
得了机会,安冉这才终于能把真正的近况好好说出来。
原来安富对她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当然,是按照安富自以为的那套好法来的。
她现在只要是在家,那行立坐卧都要有人看管,安富将她肚里的东西当成宝,其余人有样学样,只一味地饲养她肚里的这位太子爷,全然不顾她的意愿。
她吃不下的,要吃,不爱吃的,也要吃,吃得恶心了呕吐了,吐完刚擦干净嘴巴,营养师就漠然地将价格高昂的滋补品喂到她嘴边,“安小姐,吃吧,安总特地给您买的。吃得多,孩子才能长得好。”
她彻底成了一只器皿,没有心绪,没有思想——有也没有,有也不配。器皿理该为了孩子吃,为了孩子睡,为了孩子三天一次地去做检查,为了孩子去吐一遍又一遍。
可若是真成了只器皿,倒也还好,偏偏安富要上来作践她。
前三个月不能动,过了三个月,安富就隔三差五地缠上来了。
他自以为是在宠幸,绝不会明白安冉是如何被揉皱了扔在床上,手臂下意识护住肚子,纤弱身体一下下随着冲击而发抖,泪水横流,淋湿鬓发。
她宛如张惨白而又空白的试卷,上头只有问题,没有答案。
白天为了孩子活,夜晚为了老子活,肚里的婴儿和身旁的安富共享血脉,默契地在她身上扎根,吮吸养分。
偶尔凌晨醒来,她淹没在自己的泪水中,呆怔地想,两个安家人都不要她好活,也不肯放她好死。
可她不想死,真不想。
她太年轻了,五岁被带走,十五岁见到安富,十七岁怀孕。她的一生还没开始就要潦草收尾,她真舍不得为了肚里的肉瘤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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