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连连点头:“哦……那个……”
她像个年久失修的光盘机,又卡了壳,安知山耐着性子等她把话捯饬出来,就听她做了个深呼吸,鼓足了勇气,终于说出句整话。
“我想让你帮我把孩子打掉。”
安知山:“……”
他从烦闷转成了无语,回身去酒柜上拿了半瓶洋酒,又去冰箱制冰机里铲了半杯子冰。
一口酒下去,半倚半坐在吧台椅上,他问:“我看起来像妇科圣手?”
女生茫茫然,摇头:“不像……”
安知山:“那我像那个什么传里的皇后?”
女生又摇头:“也不像。”
安知山气笑了:“那你要打胎不去找医生,你来找我?”
女生把头垂得更深,露出俏生生的后脖颈:“对不起……”
安知山见她这受惊孤燕似的样子,又是烦得直叹,猜疑与忌惮倒是少了,只当她是个六神无主的小孩。
真是小孩,上次在医院见面时,她浓妆艳抹,但也一眼就看得出年纪不大。这天她素面朝天了,真实年龄更是暴露无遗——要么是长得显小,要么她就真的只有十六七岁。
安富祸害小女孩,固然可恨,可这小女孩不找安富,转而找上了他,也是愁人。
他也纳闷,去年还好好的,怎么今年就像捅了雏鸟窝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飞到他头上来。
女生抟成座瘦弱泥人,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作,孤零零就只是站着。
安知山本来不想搭理她,可发现要是不搭理她,这人能枯等一夜,就只好开了口。
这次说话,口吻里的无奈就大于愠怒了。
“你把钱拿着,去找个好医院。我不是女生,我也没生过,你这个孩子也不是我的。你就算讨债也讲究个冤有头债有主,到底来找我干嘛呢?”
听他语气和缓,女生也稍稍放松了一点,话也不打颤,不打顿了。
“我不敢。”
安知山不解:“不敢?现在医生护士都挺好的,你又不是去黑诊所,怕什么?”
不过,他一个带把儿的,实在也是没怀过没生过,更没流过,这时候就怀疑自己是低估了流产对女生的可怕程度。
思忖一下,他又说:“要不然,我让我店员陪你去?”
让温行云陪倒是无所谓,小温平时大咧咧,不过脑子够用,嘴巴严实,想必不会多说多问。让她去陪,权当加班了。
可瞥着女生,安知山又怀疑温行云那个眼瞎的会再次痴心错付,爱错了人。
他正胡思乱想,女生轻轻叹了口气:“不是这个问题。”
安知山抿了口酒,想了一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安富知道了?”
女生说她不敢去,要么就是怕疼,不敢去医院打,要么就是被威胁了,压根不敢打。
能把她威胁到走投无路,只能铤而走险来找他的,也就只有一个安富了。
女生点点头,终于抬眼看向了他,眼里还留有残泪,满是乞求。
“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我生下来,但是我不愿意。他……”
女生溢出苦笑:“他,你是知道的,我的意愿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意义。”
即使不说,安知山也猜得到。
安富本以为自己要守着根犟头犟脑的独苗断子绝孙了,没想到老天格外对他开恩,又给他送了个孩子来。安富中年得子,又是在几乎绝无可能的情况下得了个奇迹,必然会把这胎当成宝贝,绝不准有任何闪失。
至于装着宝贝的器皿,他想必也就不会在乎了。
安知山沉默不语,女生当他动摇,就笨拙地游说道:“其实,其实你帮我对你也有好处的。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了,不管是男是女,将来都要跟你争家产……”
没成想,安知山将酒杯抵到唇沿,呼出一声冷笑:“谁稀罕,全给你了。”
一饮而尽,他想给自己续上,瓶口一挨杯子,却只是倒了解馋的一点点——不能喝多,否则过会儿小鹿嗅到酒气,又要挑他的理了。
女生知道安知山,但显然不认识他,也不了解他,她知道安家父子不和,只是没想到会有人为了“不和”二字就甘愿放弃万贯家财。
她本来想用这个来说服安知山,没想到一经出口就被堵了回去。她没了招数,喉咙艰难一吞,还没想出其他理由,安知山就言简意赅,直接捻灭了她的希望。
“我帮不了你。”
见她是真可怜,安知山也就不再故弄玄虚,索性讲了实话:“你如果是要钱,可以,要人陪,也可以。可你要我帮你做这种会激怒安富的事,我做不到。”
女生何尝不知道这事会激怒安富,只是……
“我以为你可以的……”
安知山:“为什么我可以?”
女生咬了咬嘴唇,狠心豁出去,也不再藏掖了:“我跟着安总一年了,一年以来,你是唯一一个敢反抗他的人。”
所谓“反抗”,指的大概是医院里挥到安富脸上的那一拳头。
还有半句话,女生压在舌根,没一并泼出去。
她不懂远洋集团的纷纷扰扰,但也听说安知山继承了股权,他现在有了资本,按理来说该更有底气跟安富作对才是。
可安知山摇头一哂:“之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女生当他是在诓骗,只是为不想帮她而找的托辞,她不知道安知山是难得的在吐露真言。
女生来得其实不巧,如果她是一年之前来的,又或者现今的安知山没有遇到陆青,那安知山本着找乐子的心理,说不定就会笑嘻嘻地接下这勾活计,也不为旁的,专为把他老子气到七窍生烟。
可她来得迟,来得不巧,安知山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能随心所欲往海里扎的疯子了,不是疯子,自然做不了疯事。
他手里的确捏着股权,可这股权是他唯一的把柄,靠着这个把柄,他才能勉强跟安富抗衡。毕竟他已经有了陆青,真要他像当年一样,罔顾生死地去好勇斗狠,他怕了,他有了爱人,他贪生怕死,狠不起来了。
而这股权又只是小小的一把保护伞,小到只能堪堪护下他爱的那几个人。
对于其他人,他纵然想帮,也帮不了,心有余,力不足。
安知山不像刚开始那样态度漠然,可此刻的决绝反而更是种掷地有声的拒绝。
女生知道多说无益了,但不肯轻易放弃,央求着跟安知山要了联系方式,又拿了纸笔,把自己的写给了他。
边写,女生边神色凄楚地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吗?”
不待回话,她就喃喃道:“我当时在医院里被他揍倒在地,身上疼得要命,起都起不来,是你当时扶了我一把。”
她将写着联系方式的纸张撕下来,小心地对折,递了过去。
抬起眸眼,她眼中含泪,不笑强笑。太稚嫩的年纪,哭起来还有孩子气:“一年了,你是唯一一个在他打我的时候,愿意帮我的人。”
良久无话,送她到了门口,安知山说:“当初帮你是顺手,现在不顺手了,抱歉,你死心吧。”
话不好听,但是真话,这女孩已经够迷茫够绝望了,多施舍给她无用的希望,根本就是一种残忍。
女生怆然一笑,掉着眼泪点头,声音轻得飘忽:“我知道了。”
等电梯时,她指了一指安知山手中的纸条:“还没告诉你,我叫安冉。”
安知山展纸看去,就见上头字迹娟秀,的确是“安冉”两个字。
他不疑有他,随口问:“你也姓安?”
安冉但笑不语,电梯到了,她正要进去,却跟电梯里往外走的人撞了个正着。
安知山原本是把着门框,站得松松垮垮,见清来人,他那指头骤然抠紧了门沿。
然而,不动声色。
陆青显然也愣了,可他反应极快,压根没弄懂情况,也不知道面前这生面孔是谁,他就一拍脑门,展颜笑道:“哎,走错了……你这儿不是三单元2101是吧?”
安冉并没回头看安知山,恍然不察一般:“嗯,三单元在隔壁。”
陆青佯作无知,搭讪着乘电梯走了。
走廊里静静悄悄,一时无话,半晌,安冉噗嗤一笑,回头看向安知山:“你男朋友还挺可爱的。”
安知山摆了八风吹不动的无谓模样,心底却是狠狠一叹。
他对安冉本人没什么戒心,对安冉身后的安富则是只有戒心。
他知道安富最近有事,长久逗留在上京,安冉一直跟着他,从上京到凌海不算远,故而她自己找上门来的概率很大。
可概率再大,毕竟不是百分百,谁知道她是不是安富派来摸底的,又或者她是个两头跑的双面间谍,这全是未可知。
安富近来拼了命要拿捏他,想找他的命门,没成想安富没找到,他的小情人倒是替他找到了。
安知山后悔刚才光顾着敷衍安冉,忘了陆青要来,后悔的同时,他若无其事地威胁道。
“安富不知道你来这儿吧?怀了他的宝贝,他应该是不许你乱走的。”
听了这话,安冉果然神情染了惧意:“你要告诉他?”
安知山微微一笑:“我不告诉他。你不跟他说,我怎么会有机会告诉他?”
闻言,安冉松了口气:“我不会的。”
安知山未置可否,单是双手环臂,歪头倚靠着门框,居高临下地俯看她。
电梯到了一楼,安冉将它重新按上来。回身面向轿厢门,她不再看安知山:“放心吧,我不会让安总……让安富知道他的,即使你不跟我说这些话,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走进轿厢,她冲他笑了一下:“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谢谢你在医院帮了我。”
过了半个小时,陆青才从楼下鬼鬼祟祟地摸了上来。
甫一出电梯,他先四下看看没有旁人,这才放了心。
陆青输入密码,打开房门,走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后仰着舒舒坦坦地舒了口气,接过安知山递来的冰水,他说:“吓死我了……那个女生是谁啊?”
二人既然已经说开了,那安知山就如实相告,把安冉的来意说明白了。
而后,安知山牵起陆青的一双手,埋头将手附在额头,以个要五体投地的姿态玩笑道:“我跟她没有别的接触,就在医院里见过一面,之后都没讲过话,望组织明查。”
陆青失笑,轻轻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明查,明查个蛋。我还能不相信你吗?”
他对安知山是毫无怀疑的,信他甚至多过信自己,否则也不会一出电梯,看到孤男寡女,女生又泪涟涟的一幕,第一反应不是出轨捉奸,而是先撇清自己了。
安知山爱他爱得没有章法,他又怎么会不知道。能把一个疯子捏造成正常人的爱,假不了。
陆青喝着冰块泠泠的水,思索片刻,说:“这么说来,安冉是你爸……咳,是安富的女朋友?”
安知山:“对。”
陆青颇嫌恶地皱起眉毛:“什么东西!老变态。”
安知山失笑,伸手把小鹿裹到怀里。陆青明明已经是个青年的身量了,可他色令智昏了一般,一味觉得小鹿可爱,说话可爱,打人可爱,骂人也可爱。
陆青颇泰然地在他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向上抬头,与安知山四目相接:“那你怎么想?不帮她吗?”
安知山垂着眸子,说好了以实相告,便是连无助与惶惑也不藏了:“不知道。你想让我帮吗?”
陆青将冰水饮尽,喉结一滚又一滚。放下杯子,他很痛快地打了个冷颤:“看你自己。”
安知山笑了:“我不问自己,我只问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陆青不假思索,直言:“那我不想要你帮她。”
原以为小鹿这么善良,看到安冉可怜,肯定不忍心,会劝他去帮,却是没想到小鹿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回绝掉。
安知山一怔:“为什么?”
陆青往上抬手,捧住安知山的脸颊,揉搓出个挤眉弄眼的滑稽样子:“她是很可怜,但你更可怜。”
安知山:“我又没被迫流产,我有什么可怜的。”
听他贫嘴恶舌,没个正形,陆青就掐住了他的脸颊,扭了一下:“谁说你是这个可怜了?我是说……”
舌结须臾,陆青也没道出个所以然,就无奈笑了:“哎,我也不知道,我也说不好。我爱你,所以总觉得你可怜。”
陆青将手伸到安知山后脖子,搂着他弯下身来,像只小兽一样地跟他蹭了蹭鼻尖,又啄了啄嘴唇。
“她很惨,很可怜,如果我在路上遇到她,会想办法帮她,因为这就是我爸妈从小教育我的,这样我才能心安。但如果是要你以身犯险去帮她,如果帮她可能会损害到你,那我宁愿不要这份心安。”
陆青用指尖描摹着安知山唇瓣的形状,神情温柔又认真,仿佛在对待一副绝世珍稀的脆弱艺术品,满腔怜爱。
“我爱这个世界,也爱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但在这所有人当中,我最爱,最爱,最爱你了。”
安知山俯下身和陆青接吻,爱得快要心怀感激。
可惜,心越软,底下越要硬。
“小鹿……”安知山嗓音缠绵,在陆青脸腮上啄吻,“小鹿好会说,小鹿,手给我……”
陆青现在已经完全摸透了安知山的“习性”,他连声暧昧叫小鹿,那往往就是要做坏事了。
果不其然,手被牵过去,柔软掌心硌在个要命的大玩意儿上,陆青忍着羞臊,任由手被握着弄了几下。
可惜那东西食髓知味,愈发狰狞,东西的主人更是个天生坏种,起身去厨房不知做了什么,陆青以为被饶过了,刚要起身,就见安知山端着两杯水又回到了沙发前。
当着陆青的面,安知山坦然地喝了口冰水,解释道:“一杯热的,一杯冰的……嘛,小鹿肯定是不懂,没事,过会就懂了。”
过了一会儿,小鹿果然无师自通地彻底领会了。
事毕,小鹿窝缩在沙发一角,讲话还带有刚才被欺负到大哭的余韵,抽抽搭搭。
“还没、没去接子衿。”
安知山正在把二人刚才制造出来的半篓卫生纸打包扔掉,回道:“没事,过会我去接。”
陆青哭得口渴,想喝水,可现在对冰水热水都有了一定阴影,就让安知山给他点个外卖,买杯果茶回来。
安知山饱食餍足,心情大好,好得简直闲不下来,想把家里家外全打扫了。
他将外卖软件打开递给小鹿,小鹿边划边说:“对了,那你呢?你打算帮她吗?”
二人心有灵犀,话茬过了两个小时,还能接上。
安知山起身,拎着垃圾袋:“我想,但帮不了。”
陆青知道他为什么帮不了,就单挑前者来问:“为什么想帮?”
安知山犹豫一下,说:“因为在她身上看到妈妈以前的影子。”
十七岁的安冉和十七岁的妈妈,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都是戛然而止的人生,都是惨遭一人的荼毒。
当年看着十七岁的妈妈,他救不了,如今看着十七岁的她,还不救吗。
陆青并不说话,只从手机屏幕上抬了眼睛,有些担忧地看着安知山。
他想,安知山心软。
二十年凄风苦雨,二十年霜欺雪压,躯壳都被折磨得无数次解离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居然还能把一颗心脏护得这么柔软。
心软不一定是坏事,但对于出生于安家的安知山来说,心软一定是坏事。
于他而言,心太软了,兴许会像一种诅咒。
八月下旬的这天,是陆青的生日。
陆青小时候爱过生日,在墙上还挂日历的年岁,他从八月初开始就天天往后盼,过一天就踩着凳子,在日历上画个红叉。
后来长大了,十三四岁,他依然爱热闹,可不愿意再在家里跟父母妹妹过了,而是出去找朋友玩着过。
再后来,家里出了事。两年来,说是为了省开支也好,说是睹物思人,没了心情也好,他总之没再过过生日,顶多顶多,也只是买个便宜的小蛋糕,子衿一半他一半,凑合着敷衍了新一岁。
然而,今年不同。今年不但有了安知山,他又从没完没了的兼职中脱身,走进花店,又从花店回到学校。
爱情事业两收获,在焕然一新的人生里,他觉着有必要再好好庆祝一次。
至于在哪儿庆祝,几人在花店二楼一块儿喝奶茶扯闲篇时,好好探讨了一番。
子衿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杯橙汁,说去游乐场,好玩,好看,人多,晚上还放烟花呢。
安知山在沙发上,叼着冰美式的吸管,正在投屏上找电影看。回说,“子衿,你这叫司子衿之心,路人皆知。”
子衿眨眨眼:“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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