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会的人群分三六九等,容棠坐在席上,面前摆了一碗汤,佯装喝了两口又放下,视线在厅内随意扫视一圈,看见一道身影,稍顿了一下,向宿怀璟递去一个问询的眼色。
宿怀璟顺着望了一眼,瞧见秦鹏煊正起身,似要出恭离席。
他凝神注视几秒,移开视线,冲容棠点了点头。
盛承鸣王位请封旨意前两日就下了下来,等到万寿节后便要启程去封地。
听说为此,已经晋升的怡贵妃娘娘和张阁老,私底下还与盛承鸣爆发过剧烈的争吵。
但二皇子心意已决,决心不愿再留在京城掺和这一滩浑水,陛下感念他纯孝识大体,特赐封号为瑞,彰显天子器重。
容棠看着秦鹏煊从偏殿离开,这三辈子以来,第一次看这位草包世子也顺眼了起来。
原著中武康伯起事是在这个秋天,却并非万寿节庆典之上。
但这一世各方因素影响之下,宿怀璟前日得到信,说武康伯已经在宫中埋好了暗线,打算在宴会结束后刺杀盛绪炎。
事成不成两说,但他在这个时候动手,容棠其实很想上去补两刀。为宿怀璟也好,为沐景序也好,为自己一肚子憋的无处可泄的怨气也好。
哪怕为了前朝那些无辜惨死的、本该鲜活的人们……
宫宴从天亮持续到天黑,离宫前容棠往后望了一眼,瞧见一片琼楼玉宇不夜城。
皇子们从韶华殿步出,盛承鸣走在最前,脸上带着些许红晕,看起来被灌了不少酒。
太监宫女簇拥之下,有人在队伍最后缓慢行走,步伐微乱,很快就被兄弟们甩在了身后。
容棠冷漠地收回视线,跟宿怀璟并排,顺着出宫的人流往外,混在一片高冠朝服之间离开巍巍宫城,与大虞皇宫内的五皇子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宿怀璟余光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握住容棠的手,轻轻捏了捏。
容棠会意,抬眸冲他绽开一个笑意。
武康伯事变是原著中相当重要的转折点,小说重心逐渐从前期宫斗,向后期权谋进行转移,于男主盛承厉来说,是一次天赐的良机。
但在这一世发生,于容棠来说,其实更像是看个乐子。
他挺乐意看见京城污浊成一滩浑水,也不需要如前两世那般从中斡旋,想方设法地为盛承厉谋一点福利。
武康伯注定要死,盛承厉在万寿节前从皇陵回来,定然也有他的打算和图谋。
但这一切与容棠或者宿怀璟关系其实都不大,他更想看见的其实是今夜之后,太医院院判下的诊疗书。
总不至于让盛绪炎毫发无伤地过完这个生日吧?
容棠这样想着,一路无言出了宫,皇城依旧热闹非凡,万寿节期间没有宵禁,处处都灯火鼎盛,烟花在城墙上点燃,夜空都被炸出点点繁星。
容棠坐在马车上,问宿怀璟:“你觉得消息什么时候会出来?”
宿怀璟说:“三日后吧,等万寿节结束,各国使团还未离京的时候。”
容棠随口问:“为何?”
宿怀璟摆出一盘蜜饯,让容棠填一填宴会上未进食的肚子,一边说:“天子生辰遇害,乃是不祥之兆,有暗示他得位不正之嫌,盛绪炎断然不可能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上给自己留下把柄。”
容棠叼了一颗蜜饯:“那又为何要在各国使团还未离京的时候呢?”
宿怀璟:“天子生辰,大臣谋反叛逆,那是诛九族的重罪,还会引起国民非议。但如果陛下心怀仁善,广邀各国皇子公主与使臣来我大虞赴宴,却被心怀不轨之徒宴上行刺,则有破坏两国和平、挑起争端的嫌疑,届时可以扣下使团,向周边各国讨要一个说法。”
马车行驶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宿怀璟说着顿了顿,道:“毕竟武康伯一个人,很难躲过宫内重重搜查,在宴会上对皇帝下手,有他人协助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容棠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你有做什么吗?”
宿怀璟浅浅勾唇,终于露出这三日以来唯一一个姑且称得上真心的笑意,开门见山:“棠棠是想问我有没有帮武康伯吗?”
容棠点头。
宿怀璟说:“明面上做什么都很容易被查出来,我向来不会冒这个险。”
他最多只是命人给武康伯递过去一些半真半假的消息,让他误以为今天是个好时机,宫内来往人员众多,侍卫无法悉数盘查,适合他对仁寿帝下手。
其他的接触再也没有了。
容棠却觉得以宿怀璟的性子,不可能真能忍得住不往其间添一把火。
沐景序背上伤痕历历在目,染红的白袍一件一件洗净晾干挂在了院子里,容棠不止一次看见宿怀璟望着那些沾了血的白布发呆。
他怎么可能真的不下手?
看出他的顾虑,宿怀璟笑了笑,捏住容棠的手,语调温柔平和,情绪平稳又淡然,轻声道:“棠棠,你知道有些伤口,若是处理不当,一开始或许与寻常无异,很快就会愈合。可随着时间推移,内里一点点溃烂,直至伤入骨髓,某日一朝爆发,再也无法痊愈,几天之内就会死去吗?”
容棠微微一愣,差点就想脱口而出:破伤风。
宿怀璟:“武康伯谋反与我没有一点关系,陛下的伤势处理跟我也不存在一丝联系。今时今日,他年某日,陛下总该殡天的,但我总想着,若是让他轻飘飘又单一地被人谋逆篡位而死、被儿子夺位杀死、被妃嫔背叛害死……”
大反派浅浅笑开,表情透着几分单纯,轻声道:“我总觉得不够呢。”
非得一项项全都体验完全,让他从龙椅上狠狠摔下来,体验众叛亲离、体验枕边人背叛、体验亲子离心、体验臣子反心……然后再一点点将痛苦加诸肉-体。
鞭笞、钳指、贴面、挑筋、断肢、挖眼、削成人棍……
再放他与蛇虫鼠蚁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口、在旗帜高悬的城墙上,日复一日地,感受着绝望,能听见却看不见百姓的目光与议论,如最低等的牲畜一般,死在天光大亮之下。
否则该怎么报他父兄尽死的仇?否则该怎么还他三哥那一身的断骨重塑与满背交错的血痕?
宿怀璟笑得温柔又和煦,看不见一点阴沉的影子。
他只是要为家人讨一个公道罢了,他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世上没有人能制裁得了盛绪炎,没有一条律令可以用在当朝天子身上,所以他自己来,这很合理,也很自然,没有人有资格置喙。
容棠看着他的眼睛,过了许久,低声补充:“还要把他做过的事公之于众。”
宿怀璟微微一怔,有些讶异地看向他,容棠说:“要将被误解伪造的历史扶正。”
世子爷羸弱又苍白,养了两年气色较寻常人还要差上一大截,可这样人来人往、沸腾鼎盛的夜里,长街行走的车马上,容棠眸子中清亮到惑人的地步。
宿怀璟心下一动,微一低头就想吻上去,原就行驶缓慢的马车突然一个急停,驽马长嘶,双福拉着缰绳长长地“吁——”了一声,人群中一阵骚动,容棠坐在马车里,因为惯性一个没控制住,直直向前栽去,撞进宿怀璟胸膛才堪堪停下来。
不疼,但那一瞬间,大反派提及杀父仇人都没有变化的情绪突然沉了沉,面色相当冷峻。
车帘被从外掀开,有人不守规矩地轻轻一跃,跳进车厢内,立马就可怜兮兮地说:“小哥帮帮忙,快点驾远一些,我家里那几个黑心的叔叔要我十岁就去成亲给家族换利益,求求你了,带我走吧,不然我就要被卖给六十岁的大姐姐做小相公了呜呜呜。”
驾着车的双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马调转马头,迅速驶离了这条街。
宿怀璟那点冷峻的表情一下变得更冷了。
容棠脑袋埋在他怀里,一时间不好意思爬起来。
宿怀璟说:“双寿都不会被骗。”
容棠:“……”
宿怀璟:“双寿还是弟弟。”
容棠小小声阻止:“……别说了。”
忠仆随主,大反派这是在说他是笨蛋。
好过分……
容棠缓了好一会儿,揉了揉被撞疼的脑袋,直起身来,坐在车厢里看着突然跳上他车的某人。
十来岁的小男孩,瞧着身形瘦弱,面相倒是白净漂亮,眼睛是很标准漂亮的凤眸,如今还未长开,已经隐隐有一副颠倒众生的妖孽相了,等长大了估计也是个祸害。
穿的是一套很普通寻常的大虞民间服装,只是好像是第一次穿一般,右襟掖到了左边,左袖又短了一截,绞进了里衣里。头上还一点配饰没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一时之间带着些男女莫辨的美感。
滴溜溜一双眼眸泫然欲泣,怯生生的模样望着车内的人,乖得要命地盘腿坐在车厢地板上,双手搭在膝盖,仰着脑袋望着人,怎么看怎么可怜,怎么看怎么眼熟。
——分明全身上下除了眼睛,没有一处像宿怀璟的地方。
可容棠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偏过头,幽幽然重复:“黑心的叔叔……?”
宿怀璟:“……”
宿怀璟无言半晌,低下头跟坐在木板上碰瓷的小孩对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就在容棠以为他可能要把人赶出去的时候,宿怀璟低声开口,莫名威压:“衣服从哪扒下来的?”
容棠:“?”
小孩:“?”
小孩微微一愣,眼睛眨了眨,漆黑的珠子就蒙起一层水雾,像是随时就要哭出来一般,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转向容棠。
被看的人微微愣了几秒,心下微颤,不忍心地移开视线。
身侧却传来一声嗤笑,宿怀璟抬起脚,鞋尖挑起那小孩衣角,冷声道:“没用,衣服哪儿扒下来的?大虞律令,凡偷窃者,杖一百。”
容棠:“……”
系统冷讽:【你家小郎君这是要坐实黑心的叔叔是吧?】
谁家法律规定偷一件衣服要打掉三条命啊?
盛绪炎像那种会严格定法的统治者吗?
容棠心下不忍,默默叹了口气。
地上那小孩衣服被带着往上,本就穿的奇奇怪怪的衣领勒住脖子,不受控制地扬起脖子,一脸见了活阎王的表情看着宿怀璟,小脸煞白。
“我……我没有偷衣服呜呜呜。”小孩一开始声音很小,紧接着就哭了出来,哇哇大哭地那种:“叔叔冤枉人,我没有偷衣服,不…不要被打棍棍呜呜呜哇!”
宿怀璟一僵,小孩哭得特别真情实感,泪珠真的滚了下来。
容棠看不过去,弯腰拍了下宿怀璟的腿,抓住那小孩胳膊,拉到自己跟前,替他擦了擦快要糊住脸的眼泪,又帮他重新整了一下穿得歪七扭八的衣服。
很神奇,宿怀璟只说过大绥小太子跟他是亲人,具体什么关系并没有告知,容棠也没有见过他一面,甚至现在这个身形灵活得跟猴子一样跳上他车碰瓷的小屁孩,跟宿怀璟站在一起对比简直两模两样,可容棠就是确定他是大绥的太子,也是宿怀璟的小侄子。
“挺不科学的。”他顺口跟系统吐槽。
系统呵了一声:【哪里不科学?这俩站一起都能泡一锅西湖龙井,你告诉我哪里不科学?】
“……”容棠没了声儿。
确实,真挺茶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下一秒容棠替他理好了衣服,小孩哭声停了下来,只剩小声小声地抽噎,望向容棠的眼睛里都冒着光,开口就脆生生地说:“谢谢哥哥。”
刚被他说是冤枉人坏叔叔的宿怀璟:“……?”
小孩坐在容棠边上,捏住他衣袖,小小声问:“哥哥真好,哥哥家里缺书童吗,哥哥能不能带我回家?”
系统蓦地一下乐了:【哦豁!撬墙角来了!】
容棠稍显无奈,身边那人脸色黑得能涮锅,他几乎能听见宿怀璟手指关节“咔哒咔哒”的响声。
他转过头,向宿怀璟递过去一个眼神,后者微微收敛,深呼吸了一口气,将人拉到了自己边上,压着脾气继续问他:“衣服哪里扒的,给人家还回去,谁教的你这么小年纪偷人衣服?”
小孩嘴一瘪,又要哭。
宿怀璟凶他:“不准哭。”
【哦呦呦~加了辈的人底气就是足哦,大反派什么时候敢这么硬气跟你说话呀?】系统看戏看得超级无敌快乐。
容棠沉默,容棠失语,容棠隔空伸了伸手,很想掺和。
【别动。】系统制止他:【教育孩子呢,总打岔怎么教育得好?】
容棠:“……”
他撇过头,说服自己不要做孩子成长道路上的绊脚石,也不要打扰他们叔侄相遇的温情时刻。
一转耳却听见小朋友再一次哇哇大哭,哭得快要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委屈控诉:“说了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我拿金子跟人家换的,你怎么一直冤枉人哇呜呜呜哇哇哇哇!”
宿怀璟一愣,手下意识松开,没抓住人,小孩往旁边一窜,抱住容棠的腰,头埋在他肚子上就开始哭,可怜得好像受了全天下最大的委屈。
就连系统都看沉默了一瞬,默默来了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但紧接着它又反应过来:【这也不对啊,这小太子又没跟大反派一起生活过,怎么把他那一套学了个十成十?基因里带的?】
容棠不知道,容棠给他哭得心都快化了,看宿怀璟一眼,素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反派这时候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指悬在空中,想要碰碰小朋友,又怕引起他逆反,纠结好半天,收了回去,嘴唇微抿了抿,紧张的情绪溢于言表。
容棠:“……”
他拍了拍小朋友的背,再一次把人哄得不哭了,然后将小脸蛋掰过来,对着宿怀璟,睨他一眼:“道歉。”
宿怀璟这辈子除了容棠,大概就没跟谁服过软。
可小孩眼泪兮兮地看着自己,穿着一身大虞民间小朋友打着补丁的衣服,脸蛋上红彤彤灰扑扑一块一块,可怜得要命……
大反派喉头一软,轻声道歉:“对不起。”
“哼!”小孩一扭头,又转向了容棠,紧紧扒着他衣服,看也不看宿怀璟一眼。
宿怀璟:“……”
该怎么说?
光他来路不明满嘴谎言,身手不凡跳上马车,就全都是令人忧虑的疑点,可大反派一下都凶不下去。
也不是先入为主冤枉人,只是害怕自己家的小朋友在外面待了十来年,没有人好好教,学坏了而已。
但是一见面就惹人哭得停不下来……
他好像真的是黑心的叔叔。
宿怀璟垂着脑袋,莫名有些蔫儿……
容棠看得好玩,忍着笑意从小桌板上拿下两颗蜜饯,一颗塞给了小朋友,一个偷偷喂给了大朋友。
还趁小孩不注意的时候,摸了下宿怀璟的脑袋略作安抚。
等到车内几个人情绪都稳定下来,容棠问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沅沅,沅有芷兮澧有兰的沅沅,娘亲说我是个小香宝宝。”
容棠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愈发觉得有些东西是基因里带着的,没什么道理可讲。
他瞥了宿怀璟一眼,又问:“家里的叔叔要把你送去谁家呀?”
不怪他有此一问。
万寿节宴会刚结束,方才那一整条街上都是从宫宴中回来的贵客,沅沅作为大绥太子,定然是跟帝后一起在韶华殿内用的膳,那所谓的送给六十岁大姐姐做小相公的言论,如果不是谣传,便是在那里听到的。
可整个大虞,有资格在万寿节坐进韶华殿主殿,并且年逾六十无配偶的女性……
只有他祖母啊。
沅沅视线微微躲闪,似乎不太想回答,但容棠一直看着他,没办法,他干脆耍赖,一抬胳膊又埋进了容棠肚子上,抱住他腰轻轻蹭。
容棠给他撞得微微一痛,似乎听见宿怀璟在旁边咬牙的声音。
小家伙瓮声道:“沅沅不知道哦,只听说叫端端,是个好厉害好厉害、好凶好凶的大姐姐。沅沅要是给她做小相公的话,她一定天天拿小鞭子赶我去给她端洗脚水的呜呜呜,还不给我吃饭呜呜呜,漂亮哥哥带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做小相公好不好?我超级乖的,一餐只吃两个馒头就够了!”
容棠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隐约听见身边咬牙的声音变成了磨牙。
【看来那点愧疚不足以支撑大反派不打这小屁孩啊~】系统快乐点评,这一世好像就没这么快乐过。
容棠有些犹豫一会万一宿怀璟打小朋友,他到底该帮谁。
犹豫了两秒,马车一个急停,前面拦了群金吾卫巡查。
沅沅瞬间埋在容棠肚子里一动也不动了。
宿怀璟低头看了一眼,大概有思考要不要把他丢出去,但很快便起身,掀开车帘挡住门口问:“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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