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明玉原端坐前桌,闻言身形僵了一僵,跟着众人的目光回望,审视自己这位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嫡长子。
容棠心里有些发蒙,觉得这压根就是柯鸿雪给自己下的一个套,面上却不显,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气色虚浮,当他的病秧子。
仁寿帝沉默了一瞬,问:“景序劳心朕倒是清楚,只是这棠儿,又在水灾中做了何事,让你这般赞扬?”
柯鸿雪佯装惊讶,望了盛承鸣一眼,一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漏了嘴的样子:“殿下竟没禀告陛下吗?”
盛承鸣起身,向仁寿帝告罪:“父皇恕罪,表兄心地善良,身子却弱,经不起过多颠簸和操劳,他不愿领这功劳,儿臣才一直瞒了下来。”
歌舞已休,韶华殿格外寂静,他俩这一唱一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柯少傅明褒暗贬,实则是要参容棠一本。
仁寿帝面色沉了下来,低声道:“究竟何事?”
柯鸿雪赶忙上前一步,跪下回禀:“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切莫动怒。只是江南水灾从六月中旬便开始,微臣是到七月上旬才到的苏州府;朝廷赈灾银子虽一路快马加鞭护送,但京中离江南毕竟路途遥远,直到七月半之后才下发到各州府。因此——”
他顿了顿,确保自己说的话能传遍大殿每个角落:“因此实则从暴雨伊始,到七月上旬,大半个月内苏州府乃至邻近州县的灾民赈济,其实大半银米都是宁宣王世子自己捐出来的!”
容棠:“……”
他侧过头,看向宿怀璟,捕捉到他眼睛里一闪而逝的诧异,心下稍稍平衡了一点。
该说不说,柯鸿雪如果不当官,绝对是个奸商。
什么事都能被他利用呢,过去了半年,还能利用呢!
容棠当了两辈子幕僚,甚少有这样直接被推到众人面前的情况,他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便听到仁寿帝沉声唤:“容棠。”
容棠心下叹了口气,还是走了出去,正要下跪,仁寿帝像是刚想起什么一样,道:“你身体不好,地上凉,不用跪了。”
王皇后面露惊讶,眼带一抹动容。
仁寿帝问他:“可有此事?”
帝王探子遍布大虞国境,容棠丝毫不怀疑仁寿帝其实知道盛承鸣他们南下住的就是自己院子。但关于赈灾粮跟所花银钱一事,可能是探子觉得不值上报,也可能是天子本就不在乎,所以半年过去,竟没一个人疑惑六月下旬到七月上旬,那十多天里,江南房屋冲垮,百姓流离失所,究竟吃什么住哪里活了下来。
容棠闷闷咳了两声,一副不胜天子威压的姿态,低声道:“陛下恕罪,确有此事。”
“为何不报?”仁寿帝问。
容棠:“微臣身为皇家宗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本分,又蒙百姓爱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更是理所应得。陛下日理万机,微臣哪有因为这一件小事,上报惹陛下分心的道理呢?”
第93章
宁宣王世子甚少出现在人前,在今年之前,京中子弟对他的印象也不过是偶尔交流时从容峥或者谁口中说出来的一个名字。
而这个名字前通常带有其他修饰——
傻子、病秧子、短命鬼……
这才是宁宣王世子该展现给众人的样子。
可如今的韶华殿上,除夕夜、辞旧迎新,歌舞退场,金碧辉煌之间,帝后威严庄重,百官端肃有礼,容棠那样一副仿似随时就会被风吹倒的身子站在堂前,说出几个字便压抑不住地轻轻咳嗽几声,费尽全部力气讲完这一段话,众人全都寂静了。
不安静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听清了又全都震惊。
张阁老等人甚至下意识将视线转移到容明玉身上,几番打量思索。
这怎像一个痴过的孩子呢?
宁宣王府当初又为何会拥一个注定早死的傻子当世子?
他们开始怀疑容明玉是否有别的企图,因为不可告人,所以推出容棠来掩人耳目。
可容棠说完这话,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当庭不可直视圣颜,他便将目光聚焦在阶前一截明黄色的龙袍上。
他见过好多次这样的龙袍。
仁寿帝穿过,宿怀璟也穿过。
后者比前者要适合许多。
仁寿帝坐在主位,眉头微锁,不发一言地看向容棠半晌,又将目光转回柯鸿雪和盛承鸣身上,几番巡视之后,众人屏气凝神,却听帝王沉声道:“该赏。”
容明玉看不出什么表情,面上看着却像是刚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容棠身边,扯了下他胳膊,不由分说地就拽着人跟自己一起跪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两道沉闷的撞击声。
宿怀璟眼色霎时一冷,手指轻轻攥成拳。
容明玉朗声道:“犬子无知,侥幸还有几分良善之心。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出力,是他的福德,怎敢再向陛下讨赏,还请陛下切莫折煞小儿。”
【他在咒你早点死。】系统又冒了出来。
容棠一怔,在脑海里笑着问:“你不是休眠去了吗?”
系统:【我又醒了。】
容棠失笑,没有拆穿它的话,转而说:“容明玉盼着我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福德]一词,通常用在年长者身上,盼着这一世积的福可以用在下一世,以期阎王殿里能分到一个好命格。
而容棠这具躯壳,过了今天也才二十岁,刚到弱冠之年,就说他积的福德,不过是又一次强调容棠活不长罢了。
系统生气:【他好可恶哦!】
“不管他。”容棠说着,偏过头看了一眼东侧席位。
本意是想看看王秀玉有没有因为容明玉这番话心里难受,一转眼却看见宿怀璟脸上微妙的表情。
——或者说,没有表情。
宿怀璟在生气,容棠第一时间心下有了这个明确的认知。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却顿了顿,表情些微松弛,像是担心自己会吓到容棠一般。
容棠眉梢略蹙了一下,父母跟皇帝说话的时候,他不能插嘴。但是容明玉这番话,当事人虽然不计较,可是王秀玉和宿怀璟听了都不爽,容棠就特别想把他堵回去。
他心下计较几番,板了板腰板刚要吭声,却听见柯鸿雪笑着道:“容王爷为国为民,下官钦佩不已,这般风骨和担当,便是先贤诸子也怕稍逊三分。”
容棠:“……”
他默默缩了缩刚挺直的背,寻了个让自己舒服的姿势跪着,安心听柯少傅叭叭。
柯鸿雪话音落地,话锋一转,便问:“下官多嘴问一句,世子爷为灾区捐的那些钱粮,可曾跟家中报备?”
容明玉不解,更不明白柯家这小子做什么要掺和进来。
但柯鸿雪一家在京中地位非比寻常,仁寿帝都要敬重几分的人,他总要给几分薄面。
可如今容明玉跪着、柯鸿雪站着,他若是回了探花郎的话,那叫尊卑不分,他跟柯鸿雪都担不起言官的口诛笔伐。
仁寿帝抬手,不太耐烦的样子:“说了地上凉,都起来。”
“谢陛下。”容明玉道,然后起身,转向柯鸿雪,回答他的问题:“这等小事,自是由棠儿自己做主即可,不需禀报于我。”
柯鸿雪便笑:“下官猜也是这般,只是王爷您真的知道世子爷赈灾花了多少银两吗?”
容明玉蹙眉,没有说话,容棠不着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柯鸿雪道:“光是粳米便收了一万石,药材十车,布匹麻葛数以千计,更别提灾后真金白银送到苏州府内地银票。”
他微微一顿,笑道:“我只是恰好路过,没有细细了解,二殿下想是记了数?”
盛承鸣接到话茬,当即便点头,道:“折合白银共计三万两,一应账目都有记存。”
江南暴雨的那些天,容棠一直疼着,没有什么心情和功夫去计较自己送出去了多少银子,这时候甫一听见盛承鸣将其具象化,自己都愣了一下,回过头看宿怀璟。
后者向他点了点头,示意不必烦心,容棠便知道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系统电流刺拉拉半天,道:【他是半年前就算到这一遭了吗?】
容棠也觉得惊讶,却道:“应该不是。”
方才柯鸿雪点到自己的时候,宿怀璟脸上也有一闪而过的愕然,想来这出戏并不在宿怀璟的预料之中。
大反派要自己看的戏,不出意外其实是从今天开始,往后逐年展开的众生相。
只是在那之前,柯少傅想要提前为容棠捞些油水罢了。
柯鸿雪说:“三万两白银,便是当朝一品官员,也需在朝为官三十年之久才攒得下这些银子,世子爷区区一个人,随手一拿竟能掏出这么多现银,实在令人咂舌。”
大虞富庶,但朝官俸禄都有定数,坐在韶华殿里的这些人,就没有一个是专吃俸禄过日子的,但是当柯鸿雪将这些数字转化成年限,就足够令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容棠说是宁宣王世子,实则无权无爵,食君俸禄一说也不过是年末会收到些宫里的赏赐,实则并无官场上的经济来源。
而他南下一趟,轻轻松松就拿出了三万两白银,宁宣王不但亲口说这事全凭他自己做主,更是在皇帝要赏赐的时候主动拒绝,令人不禁怀疑,宁宣王府究竟是有多富贵,才能让一个世子爷这般阔绰?
更甚至,那些富贵财路里,又有多少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仁寿帝本就多疑,柯鸿雪轻飘飘一句话,就足够往他心里扎下一根刺。
容棠痴傻多年,年岁尚轻,又未入朝堂,且容明玉亲口强调他命不久矣需要多积福德,那他的行为便可以理解为小儿无知。
可是容明玉呢?
他那样大笔的财富,是从何而来?
在场不知情的人都快以为柯少傅是在诘难容棠,借而针对容明玉,就连盛承鸣闻言都惊了一惊,低着头掩住面上神情,手掌不自觉在袖子里攥成了拳。
可容棠这边,沐景序听完柯鸿雪的话,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将桌子另一边已经凉了的茶倒进餐盘,又重新斟了一杯放在一旁等柯鸿雪回来。
宿怀璟坐在原地,面色从容,视线只不时地落到容棠衣袍下摆沾上的灰上,刺眼异常。
而容棠呢?
要不是因为这事不能坐实,他都想装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再坑一把容明玉。
满殿心思不一,各个心怀鬼胎,帝王良久无言,谁也不敢出声打破沉默,直到二皇子生母怡妃娘娘捂着肚子轻轻地“哎呦”了一声。
仁寿帝被吸引走注意力,怡妃身边的丫鬟立马走出来行礼:“陛下,娘娘该喝安胎药了。”
怡妃肚子已经显怀,较正常五个月的胎要大一些,仁寿帝目光落到她肚子上,面色微霁,显出几分父爱的关怀:“小心扶娘娘下去。”
怡妃端起桌子白瓷骨杯,盈盈一拜:“妾身以茶代酒,祝陛下龙体康健、福泽万年。”
仁寿帝端起酒杯回了一口,怡妃这才退下,众人起身相送,待到再坐下去的时候,方才那点一点就炸的硝-烟气略有缓和。
容明玉自然道:“棠儿自出生起,长公主殿下便给了他几间铺子,外祖家又另送了几座庄子;再加上王府内他应得的份例,以及陛下、太后、皇后娘娘年年赐给他的珍宝。三万两白银虽多,却也不是凑不出来,柯少傅何必如此诧异?”
他顿了一顿,转而回道:“若论家中富庶程度,天下间又有谁人不知江南首富是令尊呢?”
沐景序面色微凝,蹙了蹙眉看向容明玉。
容棠心下唾弃,再一次觉得原著对这位宁宣王的描述可真的没错。
柯鸿雪指出王府富贵,本意是想引起仁寿帝对容明玉的猜忌,容明玉转头就将责任分担了出去不说,顺带还踩了一脚柯鸿雪。
柯家富贵程度,那才真的是天下皆知。
“真不愧是仁寿帝身边的一条狗啊。”容棠跟系统吐槽。
逮谁咬谁。
【确实。】
柯鸿雪没有被刁难的紧张,只是翩翩一笑:“王爷说的是,确实是下官见识短浅。只是祖父和父亲常教导我,立业容易守业难,所以下官对于钱财一道上是众所周知的俗人,想着能勤俭便勤俭,也好不让父辈积攒下来的家业被我败掉,这才推己及人,由此一问,实在冒犯。”
【他在点皇帝吗?】系统问。
容棠:“嗯。”
且不说柯家年年为大虞做的贡献,自古官商勾结,但要官员经商,只会适得其反。
柯学博的经商天赋,以及柯文瑞的大儒身份,注定了不论皇位上坐的是哪位皇帝,都要卖柯家一个面子。
而在元兴二十五年事变之后,柯家又坚定不移地站到了新皇身边,彼时百废待兴,若不是柯学博仗义疏财,仁寿帝的登基大典怕是都会变得寒碜。
柯鸿雪这话不仅说立业容易守业难,更在说陵夷之君易为,守成之君难当。
柯鸿雪要当守业之辈,柯家又拥护皇帝,那仁寿帝自然是柯鸿雪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守成之君。
他甚至不需要为自己辩解,只需稍稍表明一下立场,再给仁寿帝一点暗示,皇帝就会顺理成章地补足他的意思。
柯家的投诚,来多少次都不会让仁寿帝觉得厌烦,当然越多越好,越忠心越妙。
仁寿帝最爱听百官吹捧,而当柯鸿雪吹捧得如此不露声色又情真意切之时,他一旦明白了定会开心。
果然,容棠刚回答完系统的问题,高台之上传来一道低吟:“立业容易守业难……”
帝王沉思,无人敢应声。
转瞬,也可能片刻,仁寿帝抚掌大笑,望着柯鸿雪道:“立业容易守业难,寒英此言在理!便是国丈跟姑姑给了棠儿再多家财,也没有让他为了朕散光积蓄的道理。”
他转向容棠,直接打断容明玉的话,面色和煦:“棠儿此番立了功,不枉你姨母前些日子常跟我念叨你聪慧机敏。姨父要多谢你,此次赈灾你花出去的三万两,朕加倍还给你!”
容棠刚要下跪谢恩,却听他又说:“先别急,这是还,不是赏,别急着谢恩。”
王皇后忙道:“已经够了。”
仁寿帝摇头:“哎!这怎么够?命内务府拟旨,给宁宣王世子的奖赏一律按皇子规格行事。”
“嗻。”大太监道。
容棠这才跪下磕头谢恩。
仁寿帝笑着让他起来,鹰隼般的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问:“棠棠今年不是成了亲吗,世子妃何在?”
作者有话说:
阿雪:讲个笑话,我勤俭(眯眼笑——)·货币经不起考究,全都是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强调三遍)陵夷之君:指使国家事业日趋颓废衰败的君主。
宴席过半,有人酒醉正酣,有人目迷神清。
容棠正要回自己座位,闻言脚步一顿,定定地站在了原地不动弹,等着宿怀璟走到自己身边。
柯鸿雪挑了下眉,笑着回到座位,一眼望见餐桌上放着正合适一口喝的茶水时,眼睛亮了一亮,问沐景序:“学兄这是奖励我?”
沐景序睨了他一眼,视线往下落,定格在柯少傅那把冬天也不离手的折扇之上。
很好,换成白玉的了。
他声线清朗,意味深长地问:“能勤俭便勤俭?”
柯鸿雪面不改色心不跳,抿了一口茶水,刻意啧啧嘴回味了一下口齿间残留的清香,道:“自是勤俭了不少,我这扇子都好些天没换了。”
沐景序侧过身,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却道容棠那边,宿怀璟站到他身边,躬身向仁寿帝请安:“微臣在此。”
身为男妻,他的称呼一应随着容棠来。
仁寿帝坐在上首,用眸光扫视他许久,最后停留在了小俩口一凑近,就偷偷摸摸在袖子里握起的手上。
他哈哈一笑,偏过头跟皇后说:“果真恩爱。”
王皇后回以端庄笑意。
仁寿帝便问:“可曾上过学?”
容棠心下刚一提,怕他又脱口而出什么未曾上过学的话。
却听宿怀璟说:“幼时借住在姨父家,跟表兄弟们一起开过蒙,后来便一直跟着家中西席学习,并未去过学堂。”
仁寿帝闻言,面色微微一变,像是刚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语调沉了沉:“你口中的姨父可是兵部侍郎李长甫?”
宿怀璟点头:“正是。”
仁寿帝:“你与他是哪边的亲戚?”
宿怀璟:“李夫人是微臣的远房姨母。”
仁寿帝想了想,方才被柯鸿雪拍马屁哄出来的笑意渐渐散了干净,状似不经意地问:“卫家那边的亲戚?”
此言一出,满座俱惊。
月前宣武大道的那一把火还历历在目,仁寿帝在位多年,朝中无一人敢提显国公名讳,如今却由仁寿帝主动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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