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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他凝望成澈许久,终于轻轻一推,小舟便顺风离了渡口。
成澈追了出去。他沿着湖岸小径去追无端的小舟,他们的小舟。被湖风、雪沫、眷恋与思念包围着,成澈情不自禁喊道:“无端——!你要回来,我等你回来!”
而道长的视线同样拉扯着他。阴郁的午后,颂云泊蒙着一层蓝灰色的薄纱,终于纱幕层层叠加厚重,是他们相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成了彼此泪眼婆娑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成澈追到了尽头,目送小舟消失在颂云泊的尽头。四野铺满纯白的雪,颂云泊更是平整无暇,唯有一草深黑破败,宛如泼墨挥洒的水墨山水画。
岁岁年年、日日夜夜,将有人挥墨反复描画这道苍茫雪景。
将有人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反刍,不断反刍。
反刍离别的悲怮,以及浓得像霭的思念。
爱人与爱人,就此死别。
无端离开了榆宁。
带走了阿澈,只剩下成将军。成将军收拾好心情返回榆宁关,登上城楼,埋首进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
心情却不再像过往穷途末路般沉重,他知道只要等无端收服了蛇,带回了粮草,就再也不怕金人围困了。甚至,可以依凭蛇的力量剿灭金人。
想着想着成澈浅浅笑起,虽说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那样确信无端能收复巴蛇,但他相信道长能,道长一定能。
成将军抬首揉揉酸涩后颈,却忽然望见窗边停着那只黑鸽。
成将军立即笑开。有人还没离开多久就迫不及待写信了,不过也对,走出榆宁这块地儿,信鸽便飞不到了。
他小跑到窗台边,连忙取下信笺,只见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成澈恍惚念出。
不知怎得,看笑了。
真是好丑的字。简直是鬼画符,想必是在摇摇摆摆的小舟中勉强写下。
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
反复咀嚼着几字,成澈心中莫名涌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戚。
咸涩滑进嘴角,他抹了把脸才发觉自己已经涕泗横流。
我哭了。可,为什么。
他按着下唇,莫名的悲哀竟让他哭得声嘶力竭、难以自抑。他渐渐站不住,伏倒在窗台边,望着远方颂云泊。
无端...我只是忽然没了把握。
此生,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你付出的代价,真的只有五年阳寿吗。
趁无端尚未行远,成澈连忙奔进案桌边,撕下一张信纸,挥细毫写道:“不论能否收服巴蛇,你一定优先保全自己。”
边写,他边暗骂自己好傻好笨,依依离别的时候怎么忘记叮嘱那个冲动道长千万不要为了收服巴蛇连命都舍弃了。
——只是他毫无保留地相信,无端一定能顺顺利利收服蛇。
他仔细别好信笺,朝空放飞信鸽,“无端,早些回来。”
与此同时。司马府。
司马衍在院中摆弄弓箭。
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等我练成一手百步穿杨,就一箭射下完颜的狗头!”
余光里的天边,有黑鸟向颂云泊的方向飞去。
“什么,是乌鸦!”
金人战旗的图腾就是乌鸦。
少年高高举起弓箭,张弓拉弦,对准了那只“乌鸦”,“死乌鸦!去死吧!”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射下过飞鸟。然而随他松手放箭,“咻”一声巨响,长箭竟直接穿过“乌鸦”胸膛,射了个对穿。
“乌鸦”鲜血喷涌而出,扑腾着翅膀,落在司马府院中。
司马衍大喜过望,一蹦三尺高,“今晚终于不用吃马肉咯!”
他奔去后院,拾起那只眼中再无光泽的死鸽,“好你个死乌鸦。”
却瞥见黑鸟脚下别着的信笺,“这是...?”
“这一定是...!”
“金人情报!”
他当即两眼放光,一把摘下信笺,奔也似的跑去书房交给了司马诚。
司马府地下有条地道,蜿蜒曲折,直通关外。是司马一族在榆宁立足的早年,为躲避频频战乱而修建的逃生要道。
夜里,司马况穿过地道,从金人营地偷偷摸回了司马府。
司马诚上下扫司马况,“没缺胳膊少腿吧。”
司马况连连摇头,但显然与完颜於昭打交道让他心有余悸。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张严严实实包裹的画押字据,“父亲,您提的要求,汗王看过了。”
司马诚一瞥儿子,“这就叫起汗王了?”他话锋一转,“完颜於昭怎么说。”
“他答应了。只要守军开关投诚,他只借道进关,绝不动榆宁百姓一分一毫。”
老人展开字据,只见上面盖着一道金人军印,“盖了军印...”
司马况一拍胸脯:“亲眼看他盖下的,不会有假!”
又犹豫半晌,“父亲...姓成的怎么办?”
司马诚冷笑着将成澈的信笺摔在儿子面前,“衍儿打下的信鸽,自己看吧。”
司马况拾起,“这是?”
“成澈的笔迹。绝不会错。”
“啊?巴蛇?什么玩意儿?”
“《山海经》里记载的奇蛇,传说能吞下世间万物。”
司马况一脸不解,“我不明白,这是写给谁的?”
司马诚一掌拍在桌上,“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蠢儿子!除了那道还能有谁?”
“他、他派那道士去找什么蛇...是想?”司马况呢喃,“他该不会想把全城性命压在一条传说的蛇上面吧!”
他后退两步,连连颤抖,“成澈疯了。成澈真的疯了。”
司马诚冷冷一笑,“百姓危在旦夕,他竟被道迷了心智!往后...怨不了谁了。”
司马况冷静下来,手掌横在脖子面前,做了一个切割的姿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他父亲目光悠悠,“成澈得活着。开关降敌是遗臭万年的罪名,不能让你我司马家背上。”
“那怎么办?成澈那小子怕是打死都不降啊。”
“这便与你我无关了。”司马诚大手一挥,“我们只消把成澈带到金人面前。让他投降,是金人的事。”
司马况浑身震悚,金人什么手段他不是不知道,“在金人手下,他再不降也得降...”
司马诚阖目,将信笺投入烛火焚烧,“好一个‘保全’。可惜这信是送不到道手上了。”

无端赶到了洞庭湖畔。
洞庭一带比榆宁暖和不少,又值冬季里罕见的朗朗晴日,湖光山色在午后暖阳中浓烈灿烂。
可道长无暇欣赏,只能风尘仆仆站在湖岸边,关于那条传说中的巴蛇,他毫无头绪,更无从下手。
这一路他逢人便打听消息。把蛇往大了描述去,结果便是从未有人见过所谓足以吞象的巨蛇;把蛇往小了描述去,那就是山林间司空见惯的野蛇,根本大海捞针。如果说这条蛇会变大变小...立马被当做疯子赶跑。
无端长长叹了一声,伸手掬了一抔湖水解渴,冰得他肺腑都要冻上。
看着碧绿湖水,心说:莫不是真在湖底吧。
南方气候温和,洞庭湖不像颂云泊那样整面冻住,可若是潜进水里去找,怕是不出几时也会失温冻僵。
可不论如何,只能试试了。
他在岸边寻了块突起的巨石,端坐其上阖目调息。调息乃是将神识与天地自然融合为一,待到肉身充盈了天地间的阳气,便能暂时抵御湖水的冰冷。到时潜进湖里,便知是否真藏着所谓巴蛇。
“喂——小道长?”
一声喝打断了无端的静坐调息。
他缓缓睁眼。一个来回的调息过后,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天气依旧晴朗,洞庭湖漫天星子密布,星光灿灿洒在湖面,与颂云泊倒也没有太多分别。
“喂,怎么不理人——”
无端朝声源望去,只见距离他不近不远的湖岸边停靠着一艘小舟,舟上有个老渔翁。分明是大晴日,却披着蓑衣。
见无端不语,渔翁又喊:“我们这块没有道观,你是哪来的道长?”
“......榆宁。”
渔翁若有所思,爽朗一笑,“榆宁啊,榆宁可是个好地方。”
无端轻叹,“曾经是。”
渔翁支起浆,将小船朝道长靠去,“老头我正好信道。算咱们有道缘,道长你若是要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无端闭了闭眼,身体积蓄了一整日的阳气,也差不多是下水的时候了。于是踏下巨石缓缓朝老翁走去,唤了一声“道友”,“把本道送至湖心罢。”
老翁摸了摸短短的胡须,“老头我正好也要去湖心钓鱼,上来吧。”
无端也不客气,直接登船,坐在船头,“若是如此,我再求一事。”
“噢?”
“我到湖心,是要下水寻一样东西。出水后你再捎我回岸,如何?”
老翁长长“诶”了两声,“道长该不会是要下湖寻蛇吧?”
无端一怔,“你怎么知道。”
老人支起浆,将两人往湖心划去,“老头我听人说啊,最近有个外乡道士逢人便问在这一带有没有见过大蛇。就是道长你吧。”
无端轻轻颔首,“是。”
“可是老头我不懂,水蛇不都在岸边吗,怎么下水找。”
无端放眼眺望洞庭湖晚景,夜幕星河,荧荧灿灿,“我是在找一条蛇。但不是一般的蛇。”
“噢?老头我在这洞庭湖钓鱼几十年了,你不如也和我描述描述。”
无端并不抱什么期待,但还是描述了,“它通体漆黑,状如墨玉,头生犄角,目似陨星。既可大至吞天,也可小如细丝。”
老头笑而不语,一边撑船一边做思索状,久而久之,两人已经划到了洞庭湖中央。
无端松了松道袍领口,准备解衣下水。
老渔翁瞥他一眼,忽然说:“你在找的蛇,是巴蛇罢。”
道长一怔,“是。”顿时起疑,山野渔翁怎么会知道古籍记载的神物...
老头朗声笑道:“可你就算潜到水底,也找不见巴蛇的。”他摆好鱼篓,提起吊杆,无端眼见他分明没有上饵,却直接往湖泊里甩下鱼线。
道长当即站了起来,这才正眼端详老者。乍一看只是个普通渔民,但隐隐透出一股从容出世的气质,不似寻常老翁。
“难道你知道巴蛇在何处?”
“坐下坐下,切莫惊动了我的鱼。”
无端没有坐下,反皱起眉头,直觉这突然出现的老人并不简单,“你知道巴蛇的下落。”
“老头我说过知道吗?”
“告诉我。”无端向前一步,小舟摇摆两下,“我受人之托,一定要收服它。”
“受人所托?那他应该知道怎么找到巴蛇才对,你何必到处问人。”
“他不知。是他的直觉。”
老人闻言哈哈大笑,“好一个直觉!为了一个直觉,你就踏遍千山万水来寻一条传说的蛇?”
无端也不隐瞒,“不过是找条蛇罢了。为了他,刀山火海我都照样闯。”
老渔翁稳稳持着鱼竿,“你要收服那条蛇,可不比闯刀山火海容易。”他笑得越发意味深长,“怕是你要为此豁出性命。”
无端也笑得坦然,“我本就无多少时日可活。完成那人嘱托,是我今生最后的愿望。”
“小道长啊,我看你年纪轻轻,怎就无多少时日了。”
“......”无端不语了。
老人又笑:“莫不是你品行不端,惹祸上身了。”
无端闻言一怔,双腿一软,跌坐回了船舱里。
今夜无风。洞庭湖沉静如一面明镜,倒映着他们头顶天河迢迢,辉映淡紫的星晕,随两厢沉默缓缓流动。
湖泊也倒映着他们,一道士,一渔翁,一艘小舟。
舟与湖中舟镜像相对,如一分为二的乾坤两仪。
老渔翁语气沉沉:“你以凡人之躯染指神物,必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端毫无惧色:“无论任何代价,我亦无怨无悔。”
老渔翁忽然朗声大笑:“好——!”
湖水倒映的渔翁相对垂钓,鱼线并成一道水天相接的直线:“你既已问过无数人,无数人都说没见过,那便是无形无象,无声无臭。”
“可你既能描述其形貌,又岂非有神有气,有灵有显?”
无端怔怔看着面前渔翁,轻声呢喃,“所以,要去无声无臭、有灵有显之处,方能寻到巴蛇。”
而老人不再说话,只闭上双眼,手持鱼竿一动不动,仿佛如道者静坐般肃穆。
静默垂钓中,忽然鱼篓一声动弹。
老渔翁拈手打开,分明根本没有收线,鱼篓里竟盛了一条刚上勾的活鱼。
“上钩了。”
无端霎时醍醐灌顶。
他起身,郑重跪倒在船舱里,朝着老渔翁虔诚拜下。
“徒儿...拜谢师父指点。”
待他平身抬手,舟中除他之外已空无一人。
不见鱼篓鱼竿、蓑衣老翁。
无端作深呼吸,盘腿坐在小舟中。
他将双手搭在膝上,将神识与洞庭湖万物化归为一。意识与肉身的界限越发明晰,直到他是风,是水,也是倒映湖面的星辰皓月。
所谓无声无臭、有灵有显之处。
就近在眼前。
与此同时,洞庭湖倒映的镜像小舟中。
道长缓缓睁开了双目。
他刚一站起身,便有狂风大作,吹得他小船左右摇摆,几乎侧翻。
回首便迎上那条蟠龙般缠绕洞庭湖岸山峦的巨蛇。蛇尾盘绕群山之间,蛇头高昂而起,颈肋扩张,尤为猖狂。那扑面而来的飓风竟是蛇息而已。
立于小舟之中的道长,不足一片蛇鳞大小。
无端离开榆宁的第七天夜里。
司马媛冲进了成澈的将军阁。
“表哥!!”
成澈一愣,“阿媛?你怎么突然来了?”
司马媛显然是跑来的,满面通红,气喘吁吁,“表哥!我哥和我爹,擒住了道长!!”
“什么?!”成澈当即拍案而起,着急之余又心说不对,无端只去了七天,难道他真这么快回来了,“你确定是道长?”
司马媛点点头,“我亲耳听我哥说,方才在颂云泊湖畔捡到了无端道长,道长遍体鳞伤,身上还死死缠着一条黑蛇。”
成澈更是惊异万分,“蛇?!”“黑蛇”二字几乎坐实了道长身份。他连忙走出案桌,让司马媛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我偷听的。我哥说道长捉回来时已经昏迷不醒,便把他关在地窖里...”司马媛抓着衣袖,急出了眼泪,“这些年他们一直记恨道长坏了你我婚事,对他怀恨在心,我怕他们对道长不利。”
“无端他,当真这么快就回来了...”
成澈闭了闭眼。
是啊,他的道长总是不会让他久等。
就像说好了闭关三十年,只用了七年。
会不会说好了三十天,也只用了七天?
“表哥,怎么办?道长他怎么会遍体鳞伤?”司马媛再度出声提醒。
成澈沉不住了,不论如何,只要无端有一点遇到危险的可能,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他立即提起长剑,领了一队十数人的小队,与司马媛赶往府上。
兵马包围司马府门前,成澈下令:“进去后不伤无辜。我只要他们交人。”
接二连三、气势汹汹的“是!”响起,成将军便领兵冲进府里,吼道:“司马诚,把人交出来!”
话音刚落,却是身后惨叫连连。他转过头去,只见小队中半数手下忽然拔出暗匕来,将另一半毫无防备的队友割喉。
“你们?!”成澈连忙抽出长剑,而下一瞬,便有数把来自手下的匕首抵在他喉咙上。与此同时,又从府中鱼贯般冲出数个躲藏的家仆,夺走他的长剑,将他双手狠狠钳死。
成澈自知中了陷阱,抬眼看司马媛,“阿媛...?”
少女同样惊愕万分,“你们干什么!”
有家仆不由分说锁住司马媛胳膊,往府里拖去,“二小姐,这是老爷的意思。”
司马媛连连辩解:“表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少女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故意让我偷听的!!”
“表哥你信我!”
在女儿越来越远的哀嚎嘶吼中,司马诚缓缓走出府邸,面不改色,“成将军,你可知道如今军营里还剩几个是成家训出的精兵,又有几个是两年来新征的百姓?”
成澈一怔。
猛然回想起酌云真人的预言。
——司马一族家底雄厚,威望颇深,如若未来两家离心。榆宁百姓听从的、听信的,仍会是司马一族。
他率领的早已不是军队,而是百姓。
成澈往前挣扎,“放了无端。什么怨恨都冲我来。”
司马诚冷冷一笑,“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道士,也没有什么蛇。”
成澈瞪大双眼,难以理解,“你怎么知道…蛇?”
司马诚面不改色,“衍儿平生第一次射下鸟雀,偏偏就是你那只信鸽。成澈啊成澈,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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