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除此之外,我便燃不起任何欲望。
于是我重新开始寻找,踏遍草原,寻找那些干净的、一尘不染的水草。而后将他们连骨带魂都付之一炬,碾入尘泥。
可说到底,他们本就不够清澈,所以轻而易举,就浑浊成一滩泥水。
本以为,那样让我欲罢不能的兴奋不会再有。
毕竟世上没有谁能像曾经的母亲那样一尘不染。
直到遇见了你,成澈。
军营的暗室寒如冰窖,中央石桌上散着某人的身体残片。皮肤黝黑龟裂,毛发杂乱粗短。天寒地冻,肉也冻得发硬,截面新鲜得仿佛刚刚切断。
这副光景,换作任何有些许同理心的人目睹,恐怕都会当场失了神志。
成澈捡出一块又一块辨认不出原样的残肢碎片,在幽暗的烛火下,凭他直觉,拼凑出了一具大体人形。
他穿针引线,将那些半硬的肉块一一缝合。
又缠上纱布,抹上白浆,打上脂粉。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可他熟练得游刃有余。骨骼的角度、肌肉的位置,一点没有出错。
但成澈根本无暇顾及究竟是哪来的直感。也无暇顾及自己怎么能与这些肉块共室,而不情绪崩溃。
他要帮父亲收拾最后的体面。
半月前,榆宁向金人发起了破釜沉舟的决战。
结局是榆宁惨败,死伤无数,成甚被生擒,成澈捡回一条命。
战败后的连续十五日,完颜於昭派人每日送来一封劝降信,信中竭尽诚恳,述成甚在军营被好生善待,只要成澈开关投降,就让他们父子团聚。
然后从第十日开始,劝降信附上了成甚的身体残片,被剁碎的尸首用粗布麻袋装着,丢在了城门口。持续五日不断,成甚才全部回
成澈暴怒过,愤恨过,绝望过,到如今,已然麻木。
入殓结束,他抬起僵硬的胳膊为父亲轻轻盖上白布,往冰水里洗去手上血点粉尘,缓慢走出暗室。
而他请来的道长正在灵牌前作往生法事,成澈轻声感激,“拜托道长了...。”
无端以眼神劝他,快去休息一下。
成澈失神落魄走出军营,步到榆宁关关口城楼之上,眺望着远方颂云泊。
连续数月的天寒地冻,那片广阔的大湖终于完全凝结成冰。
冰层之厚,恐怕在湖泊中心都有数尺深。
成将军长叹一声,呼出的白雾清晰成团,“恐怕...今年是个漫长的严冬。”
是近十年都未曾有过的严冬。
他忧虑思索着,直到飞雪飘飘扬扬,不知不觉在积了肩上头上厚厚一层,压得他身心沉重。
忽然肩头轻了许多。
成澈回首,原来是无端替他扫去了一肩积雪。
“澈,你还好吗?”
成澈如同被卸下盔甲,两眼渗出泪花,“完颜那个畜生,他...他为了逼降,竟然将父亲...”
他不由抬起手想拥,但臂甲胸甲摩擦,清脆作响。
他如今是一身戎装。许久没穿过那些年的月白色长衫了。
无端展开双臂,把他按在肩上,胸口被胸甲磕得生疼。
“哭吧...哭吧...这里没有别人。”他的手指叉进成澈死死扎紧的后发,松松那紧绷的头皮。
“父亲是为了掩护我...”成澈哽咽两声,父亲的死状浮现眼前,克制许久的悲哀与苦楚终于难以忍受,他攥着道长道袍,宣泄般放声嘶吼。
回想那夜榆宁守军倾巢而出,各个气势汹汹,他一度当真以为能拿下金军,“人人皆死战到底,只是敌强我弱…敌强我弱…”
无端吻了吻爱人冰凉的脸颊,“只要你能回来,就够了。”
成澈摇摇头,“吃了败仗,回来看到百姓失望的眼色,我宁愿我死在外面。”
无端哑然。成澈,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如何面对你的死。
成澈大约察觉了自己失言,连忙转了话题,“无端,陪我看看小白吧。”
“好。”道长放开成澈,轻轻勾住他的手,“我看小黑也想它了,来时把它安排在小白隔壁。”
小白是成澈的战马,与无端的小黑同年同日出生。浑身雪白,无一点杂色。平时性格温顺,战时却刚毅无比。无数次,是它驮着成澈披甲挂冑出征,也是它驮着成澈满身是伤回来。
两人并肩走下城楼,往马厩走去。
马厩里黑白两匹骏马并肩而立,马首相互摩挲,格外亲昵。
“小白。”成澈抚摸白马鼻梁,每日他都要抽空与这位战友搭档亲昵一阵。
无端余光却见马厩角落鬼鬼祟祟躲着个老人,“谁在那!出来!”
老人哆哆嗦嗦跪倒在成澈面前,“将军、将军饶命!”手上抓着一个布袋。
成澈命令:“你是谁?袋子里什么东西,打开。”
老人打开袋子,滚出来的却是马粮,“家里揭不开锅了...我想出来给孙子们...”
“守军一样在忍饥挨饿。战马都饿死了,谁给你们守城。”无端提醒老人,“就算马粮,也是军粮。依照军法...”
“将军饶命!小的知罪了!再也不敢了!”
成澈皱紧眉头,“算了。你走吧。”
无端拾起那袋马粮,“这个不能让他带走,若是人人皆知,怕是人人都会来偷粮。”
老人跪地磕头,“将军...将军我几个孙儿真的要饿死了。”
成澈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块烙饼,是他早上帮父亲入殓,没什么胃口省下的,“这块饼你拿去吧。我已派人去中原求援,希望...不,这次一定有好消息。”
老人感激涕零,向成澈磕了数个响头,跌跌撞撞跑出了马厩。
成澈望着他走远,“竟会落到人与马抢食。”这还是他记忆里的榆宁城吗。
无端将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只要守到中原内战结束,就会有援军...”
成澈扬起脸,眼底绪着泪花,“可是无端...我们就快要守不住了。”
两年了。榆宁苦守了整整两年。
本就已经山穷水尽。今年这场寒冬,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端握紧拳头,又无力松开,只能看向小白,“小白这身新甲,很衬你的云青明光甲。”
成澈抚摸马颈,“之前那件坏了,便新打了一件。今夜...”成澈意识到说漏了嘴,当即闭口不言。
“今夜什么?”
“...没什么。”
“阿澈,你说清楚。”
成澈沉默许久,“...探子来报,今夜二更,金人将横渡颂云泊。”
“什么?!”无端心头一痛,不可置信成澈又要出城迎战了,他试图宽慰自己,“金人这是自寻死路,湖面怎能承受千军万马蹄踏。”
成澈抬手接了两片雪花,“近日天寒地冻,只怕,并非没有可能。”
“那你——”
“以战代守。绝不能让他们渡过颂云泊。”
无端脑子很乱,“如今榆宁守军只剩三成...”他按住成澈肩膀,“不如放金人绕过榆宁,直接攻打中原——”
成澈打断他,“那这两年榆宁的苦守是为什么,父亲的死,又为什么。”
劝不动,无端一把将爱人拥住,坚甲撞在胸口,痛得他咬紧牙关,“那这次,让我同去。”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应征了多少次。
成澈的回答也从未改变,语气坚决,“我不同意!守军是少,但不缺你一个。”
有时候,无端会觉得这种时刻的成澈坚定得不像他那位软绵绵的爱人。“我宁愿与你战死沙场,也不想只在城里等你回来!”
“不行,你给我好好留在城里,一步都不要出来!”
“凭什么?你的剑法我一样会。”
“你使惯了木剑,适应不了铁剑的。你的剑法不留余地,只能对付鬼怪,对上金人没一下就会被抓住破绽。”
“我怎么就适应不了铁剑?我怎么就只能对付鬼怪了?”
成澈撇开脸,“最重要的是,你在战场,我会分心。”
道长哑口无言。
“差不多是时候了,我要到前线列阵了。”成澈扬起脸,“你还像往常那样,在无所观为我求个祝祷吧?没有你的祝祷,我会害怕。”
无端紧紧掐住成澈的肩甲,“难道我能为你做的,只有祈祷?”
成澈努力勾起一抹温笑,“当然不是。你看这场战争死伤无数。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你为我超度亡者,好吗。”
无端闭上眼,无法作答。他只是在想,未来他超度的人中,是否有成澈。
“答应我,好吗?”成澈声音很轻。
“那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活着回来”
“...我答应你。”
是夜,无所观。
酌云带着一众弟子人间发后,无所观便不见香客。
随着战事胶着,民不聊生,道观更是与一座荒废的野庙没任何区别。而无端,观里唯一的道长,如今也只为一人颂香念经罢了。
斋醮科仪步骤繁复,本是需要数十个道士协作才能准备妥当。
曾经上台诵个经都嫌麻烦,如今无端已不得不一人建起法坛,设置用具,擦拭香炉,扫洁香案,颂唱经文……
待到祝祷吉时,他一盏接一盏燃起法坛所有香灯火烛,毕恭毕敬在请神令写下所有能求的神仙大名,高持九支细香对请神令虔诚拜下。
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三清四御,五方五老,恳请神仙光临赐福。
保佑成澈,保佑他的成澈一定一定平安无虞回来。
他将香火插入香炉灰中,持起三清铃,转身作踏罡步斗。
刚刚踏出一步,便听身后一声折枝般的脆响。
道长怔怔回首。
香炉中,九炷高香尽数拦腰折断,无一幸免。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们拒绝了他的祷告。
颂云泊上。
成澈杀红了眼。头盔已不知何处,他的发髻被挑乱,发尾在风中浮动,后人冠以“云青缎铜明光”前缀的轻甲染着火光与鲜血重叠的赤色。
他俯身避过迎面而来的弯刀,策马反手一剑捅入那具庞大的身子。他高高举起染血的长剑,朝身后将士们吼道:
“稳住阵线!前压!”
话音刚落,又遭两敌夹击。一个身形有他两倍大,一个满脸满身浸满鲜血。都是刀下无数性命的金人千夫长,恐怕是专门来寻他。
成澈迎着两人投下的阴影无惧反笑,“呵,来得正好!”
他提起长剑,策马朝两人奔去。
无所观里。
无端的三清铃重重落在地砖上,诡谲的铃音在道观里久久回荡,余音震得他胸口闷痛。
道长不知自己在愤怒什么,但他怒不可遏扫开满桌笔墨符篆,推翻香炉灯具。一切他所信仰的神鬼道仙摔得七零八碎,在漫天雪沫般高高扬起的香灰中,他双手痛得发麻发震。
观里供奉了大大小小各路神佛。神佛静默不语,讽刺他,嗤笑他,又好似劝告他。
认命吧。
认命吧。认命吧。认命吧。
金人尚武,却毫无章法规矩可言,每一刀凭的都是他们杀戮的本能。两人夹击中,成澈便也只能依靠求生的本能躲闪,往往刚躲过一刀,又有一刀迎面而来。
而他身下白马如有灵性,察觉主人遭围困,便侧身狠狠撞向一匹战马。战马被撞得失蹄,成澈立刻抓住机会,挥剑将背上的金人千夫长斩首。
这一击动作幅度很大,便没能避过左侧狠狠砸在背甲上的那锤。成澈后脊一痛,不由得含紧口中呼之欲出的鲜血。他只能将长剑抛向左手,左臂用尽全力划过一道弧度,剑尖划破来者喉头,喷涌的鲜血飞溅他全身。
尚未松一口气,又不知从哪窜出一道斩马刀的寒光。斩马刀极速劈下,成将军的战马当即头首分离。
随着鲜血从那匹他照顾有加的烈马喉管断面喷涌而出,小白驮着他的搭档向前踏出最后一步,马蹄向前直直跪下,成澈一个失重摔在冰面。
道长不再祈祷。他冲出法坛,骑上那匹黑马往山下急驰。
山崖左岸,隔着掩映的林间树杈,城墙上守兵扬着激昂的战鼓,为冲锋的战士们助威呐喊。街道中百姓走出家门,向着夜空虔诚祈祷今夜大胜。
而颂云泊已是血色,上空残存着数抹红色狼烟的痕迹。两军冲向湖畔中央,明明灭灭的火星向着漩涡中心交汇,像极了飞蛾扑火。
战鼓与祈祷,兵戈相接的清脆与穿膛刺肉的沉顿,一切噪声混在耳边,无端浑身发抖。
成澈,成澈!
成澈脑袋砸在冰面,一瞬间嗡嗡作响。他支撑着酸痛的身子半跪,看了一眼身边半截马首,小白浸血的眼珠尚未闭上,直勾勾盯着夜空。可成澈无暇为它哀悼片刻,连忙翻滚躲过迎面而来的斩马刀。他沥血嘶吼一声,重新捡起冰上长剑将敌人拦腰斩断。
他失了战马,独自站在战场中央,身边不断有马匹疾驰而过,而他已无法反应究竟是敌军还是友军。
眼前火光朦胧,再看周遭刀光剑影里死伤无数、尸骸遍地。穿着成家军服的,远多于金人。
——将近三十年的和平啊。
让榆宁守军对上那从整片草原厮杀出来的金人大军,如薄纸一般脆弱。而金人生性嗜血,一个个人高马大,如怪物般狠戾异常。死在他们手下,没有一个能保留完整的尸体。
战友狰狞的死状让恐慌与胆怯如瘟疫般蔓延,这无法阻挡的恐惧很快瓦解了饥肠辘辘的榆宁守军的意志。
一旦有了畏缩与动摇,便再也不可能抵挡那群为杀戮而生的疯子。
现在成澈终于懂了。为什么完颜於昭放任子民如野兽般过活。野兽,最好驯服;野兽,无亲无挂;野兽,不知死惧。因而战无不胜。
榆宁,大势已去。
无端身骑黑马临了颂云泊岸边。只见倒映着重重火光与血色的冰面上,仅剩不多的榆宁守军被打得仓皇逃窜。
身下黑马焦躁不安,无端不得不扯住它,双目快速搜寻着成澈去向。
“阿澈...你在哪。”
却是小黑先找到它。
黑马忽然不受控制,一个前扑直接跃进战场。
无端的心脏猛烈跳动,不是因被它带着穿梭在两军搏杀的血腥,而是见黑马往一具身首分离的马尸冲去。
烈马两截身体均泡在血里,根本看不出原有的颜色。可那件新甲,让无端很快认了出来。
道长当即眼前一黑,没能握稳手心缰绳,差点翻身跌下马去。他逐渐模糊的视线在血泊中乱找,“成澈...别...成澈...算我求你...别死。”
——没有。没有!
没有成澈的尸首。残片也没有。
庆幸,又绝望。没了马,成澈还能走多远。无端扯出一抹惨笑,他试图驱马,然而小黑却纹丝不动,只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悲怮的长鸣,垂下马首,舔舐小白眼珠。
无端无可奈何,又何其懂它。于是他弃马步行,随手抄起地上一把散落的铁剑,冲进了厮杀的人潮里。
成澈只身在冰原上穿梭,脸上沾满新鲜的血液,他刚一抹去又重新染上,于是不再擦拭,只一个接一个寻金人斩杀。身边惨叫声、嘶吼声、求饶声、战吼声久久不绝。他扯下残破的肩甲,啐了一口血沫,吼道:“守住!都给我守住!”
脚边却有人扯出了他,“将军,守不住了!我们...降了吧!”
成澈垂下头,见是个只剩半截身体、最后一口气的榆宁守军。
他垂身温柔阖上兄弟的眼。重新提起剑,“守!!”
却听金人阵营方向忽然鼓点大作。
草原的战鼓节奏诡异,好似扭曲的暗神窃窃发笑,此时如炫耀般响彻云霄,城里城外每个榆宁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入阵曲。
完颜於昭入阵了。
冰面霎时轰鸣作响。
前线有人喊出一声,“乌仑人来了!”便迅速被马蹄声吞没。
原来,金兵精锐阵队,完颜於昭的乌仑族人这才策马上场。
这便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成澈放眼看身后,血战到现在,或是幸存到现在的守军一个个无不面如死灰,一个个无不浑身发抖。
所谓闻声而逃,望着那遮天蔽日的乌仑骑兵席卷而来,他们丢了兵器,卸了盔甲,转头就跑。
“都别跑!给我守住!”成澈单个人的嘶吼完全被那马踏冰面的震声淹没。
成将军剑尖因暴怒与憎恶而颤抖,既然大势已去,他要寻完颜於昭决一死战!他本就恨不能立即杀之而后快。
于是逆着守军仓皇逃窜的方向而行,朝着那千军万马而行。乌仑精兵扬起的滚滚雪沫遮天蔽日,如灰白的沙尘暴从远处铺天盖地而来。
成澈一路杀去,直到杀得失了理智,当察觉有人从身后接近时,立即一剑斩向身后。这一击用尽了全力,来者手中铁剑被猛地击落。
无端按着右肩箭伤,左手浸满鲜血,可他苦笑着,“让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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