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支起他的身子与他对望,目光悠悠,“阿澈,睡一觉吧。你一夜没睡了。”
“我睡不着...”
无端温温笑着,双指并拢,在成澈额前画了一道符文,“睡吧。一觉醒来就到了。”
睡意骤然压了下来,成澈用尽全力也只能眨两下眼,下一秒便倒进道长怀里,失去意识。
成澈迷迷糊糊醒来时,仍是稳稳躺在道长怀里。可那投入马车的光线,似乎已是西斜的暮光。
“醒了?我们也到了。”无端语气平淡。
成澈却分明看出爱人眼圈红肿,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抬手轻轻抚摸无端眼角,“怎么啦...?怎么哭了?”
无端展开笑容,“胡说,你哪看见我哭了。”
可成澈却有直觉,怕是他沉沉睡着这段时间,无端曾咬紧牙关哭过一场。
刚想追问,马车逐渐慢了下来。外边传来一声哟喝,“停车!搜查!”
“搜查?我们这是到哪了...?”
下个瞬间,车帘即被猛地掀开。
成澈看着那几个探头搜查的士兵,看他们的面孔,看他们的军服,骤然怔住,“你们是?!”
而那几个士兵看到成澈,也大惊失色。
“成公子?!”
“公子你不是染了恶疾,不得见人吗?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我...!你认错了!”成澈惊诧难当,他一把掀下帘子,回头怒望无端。
他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落泪了。究竟要承受多少苦楚,才能亲手把他带走,又亲手把他送回。
后者轻轻阖上眼,“我知道,我们已经到不了江南了。”
“你!”成澈一把扯住道袍领子,他真的很少对无端发脾气,这算一次,“你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无端苦笑着,“我太懂你了,成澈。如果我们真去了江南,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轻轻覆上成澈的手,“我不想你余生都活在悔恨与愧疚里。更不想你余生都后悔,当年跟我私奔。”
“我...我...”
成澈气得双肩颤抖,死死咬着下唇。
他气无端就这样擅自背负一切。
他推了一把恋人胸口,“那你以为我不懂你吗?”
“你自作主张带我回榆宁,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我成澈都一点错没有...是吧。”
“要怪,都怪你作了决定...是吧。”
他咬牙唤了爱人的名字,“无端!你就是想替我背下一切!”
背下一切罪过因果。
无端默认了。
而往后一切也证实,当年成澈说的一点没错。
把成澈送回榆宁,是无端将近千年漫长的岁月里最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可无端庆幸,是由他承受这份悔恨。一千年,他只恨自己。
“喂,送到了,赶紧下车!”马车夫吼道。
成澈掀开帐子,提着行李下了马车。
熟悉的榆宁关入口,熟悉的士兵身着熟悉的军服簇拥着马车。是在迎接他。他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神色肃杀的士兵才恍然回神,自己真的回到榆宁了。
“成、成公子。将军说他要见你...他现在...就在关口城墙上。”
无端跟着下了马车,“我一起去。”
“不、不。那个,道长...”士兵犹犹豫豫,“将军说他不见你。”
“他原话...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士兵看了眼成澈,“将军原话是,‘让那个道士滚回无所观,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无端嗤笑一声,“行。”他耸耸肩,“那我回观了。”
成澈望着无端朝未有山入山道口渐行渐远,连忙追了两步,掏出怀里的木刻小阿澈交给道长。
没有人多说一句道别,只是相互深深凝视彼此,而后各自转身离去。
既然回来了,他们都有彼此的一地鸡毛要收拾。
离开两个月,榆宁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人们照常赶市劳作,仿佛完颜於昭的叛乱没有带来一点影响。
成澈缓慢而僵硬登上榆宁关关口城墙,望见他父亲正双手背在身后眺望远方草原。成澈忽然百感交集,某种对家人的眷恋之心不由涌上心头。
两个月不见,父亲也沧桑了,也不知母亲身体是否好些了。
成澈走到他身边,“父亲…我听说乌仑……”
“啪──!”
比那震动耳膜的响声先到的,是左脸上的刺痛。
“你走后,你母亲一病不起,上月已经去了!”成甚甩手离去。
这一巴掌盖下,成澈耳朵嗡嗡作响,深处在楚楚发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沿着耳道缓慢流出。
伸手一碰,是血。
无端一阶一阶登上无所观整整八十一道刻有九宫八卦的门阶。
他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脸,已经做好了被师父狠狠掌掴的准备了。
师父说他无端无端,是行为不端。倒没说错,他确实行为不大端正。
他小时候,师父的授课教化是一律不听,就爱掏出从藏书库偷的符咒书钻研;宵禁时分也不睡觉,用师父的炼丹炉烘山鸡,香味全观都闻得到;闲着没事干就甩墨汁在道观白墙上乱涂乱画,嫁祸到废物师兄头上......
后来长大了些,又得道出关,酌云便不管他了。于是他每日与成澈厮混,不研习读书了,也不思进取了,明明身为道长,观中事务也一概撒手不管。
后来又长大了一些,从每日与成澈厮混,变成了每日每夜与成澈厮混。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时,无端忽然忆起,出关后,酌云对他只有过一项约束。
躲过你的情劫。
可哪怕是这一项,他也没能遵守。
反正每当他行为不端被酌云发现,都要被狠狠甩一巴掌。当头对脸,毫不客气,好像恨不能把他脑子打出来摆端正再装回去。
酌云说,好好反省,下不为例!
无端的反省是,下次要换边脸挨巴掌,不然脸都要被打歪了。
好吧。这次。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求一句下不为例。
他探头探脑走进无所观。
前院那块巨大岫石上竟蒙了一层肉眼可见的细灰。
不应该啊,分明每日都有人擦拭。
再踏着那以北斗七星方位排布的石桥穿过观中湖,道长更是诧异。湖面竟飘满了残枝败叶。
不该如此啊。把堂堂门面整成这样,那老头不得气坏了。
而整座无所观,也安静地有些太过异常。
无端恍然环视前院,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没有往来香客,没有扫地道士。
某种预感油然而生。他顿时迈开步子,往主殿奔去。梁上悬挂的“道法自然”四字行草依旧,可偌大香堂,竟不见一丝香火烟气。
没有高香,没有贡品,没有烛火。
唯有那蒙灰的巨大神像垂目看着无端,漠然而无谓。
——你已身陷情劫,无法回头。
——往后,无所观由你一人主持。
无端被镇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
他不可置信奔出殿去,口中连声唤着:
“师父──”
“师兄──”
好像又回到了三岁那年。一次他噩梦惊厥,嚎啕大哭,不喊“爹爹”、“娘亲”,喊“师父”、“师兄”。
那个黄昏,他踏遍了无所观。
人去楼空。
仿佛过去二十年,都是他大梦一场。
(内置可能让人不适的情节)
(与主线关联不是特别大,但有关,如果实在讨厌反派、不看也没关系!)
母亲曾经有过一本诗集,是她从中原带来的陪嫁之一。藏青书封,米白纸页,都是草原见不到的颜色。母亲极珍爱那本诗集,每逢明月高悬的夜晚,她便手捧诗集坐在青草坡上,倚靠着熟睡的绵羊,挑选一首娓娓唱念。
诗里常写明月,她也常念明月。每每念罢一首,她总会慨叹:草原的月,不及江南半点好。
十二岁前,有成百上千个乏味枯燥的夜晚。母亲将她故乡的语言、故乡的礼法一一教给了我。
十二岁那年,母亲烧了她的诗集。搅拌进乌仑的烈酒里,对着明月喝下了一整碗。
就像草原的月,不及江南半点好。乌仑女人也与中原女人全然不同。
“太阳”在乌仑语中与“暴戾的男人”同音,它将女人的皮肤晒成黝黑龟裂,将女人的体格炼成粗糙强壮。这样乌仑女人才能每日劳作,满身奶滴,满手膻臭。她们只靠自己的嗓门就能吓退暗中接近牧场的狼群,当然也能在擒获野狼后撕下厚重的狼皮。
而我的母亲干净清澈,从前,她的十指只碰草叶上未干的露水,双腿从未踏进过泥泞。尤其她的语言音调平和,像是草洞里幼鼠的轻声细语,无论吩咐还是咒骂,每句话都纤细得不堪一击。
唯有被汗王扛进帐子后,她会扯住嗓子,像一匹正在被宰杀的羊羔。撕心裂肺。
或许,对母亲而言,每一次行房都是强暴。乳母说生下我当晚汗王便进了她的毡帐,从那之后她便再也不能生产。乳母说她太过脆弱,迟早被乌鸦分食。
于是,母亲永远在避免与汗王接触,尤其是单独接触。每逢夜晚降临,母亲都尽其所能与我待在一起。
她教我礼法,为我读诗,讲念中原的故事...她并不是打算教会我,只是为了逃避汗王的蹂躏而已。
所以她也从没想过,我真的能学会。
我用尽全力去背诵、去钻研那些永远不会用上的异族语言,尽全力去模仿、去学习永远不会用上的异族礼法。说到底,只是想让她多看我一眼而已。
你懂吗?
在那个抬头苍茫渺渺、低头湿泥浑浊的草原上,母亲,母亲的幻想,母亲的思念,是我每日赖以生存的一切。
有一项中原礼法,母亲常常挂在嘴边:在中原,男人一生只娶一位妻子。相爱者在彼此家人的祝福与簇拥中拜堂为夫妻,从此白首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很羡慕。毕竟乌仑并无婚姻的说法。男人想骑任何女人,随时可以骑任何女人。——当然,前提是不会被乌仑女人反手杀死。
否则我怎么会有那么多同父异母的“手足”?
乌仑选拔汗王的仪式,知道吗?
旧王死后,他所有儿女会与他的尸首一同被丢弃在寥无人烟的草原深处。
经过混战厮杀,活到最后的那人,便是乌仑新王。
你知道我并非乌仑纯血。有一副外族的面孔与身形。
而乌仑人自然而然...视之为耻。
于是到死,我的“手足”都未正眼瞧过我。到死他们的双目仍然填满愚蠢的疑惑,怎么就,怎么就败给了应当注定被他们拳打脚踢、唾弃谩骂一辈子的我?
如果你再早些时日拜访草原,就会看到有男人女人被斩去手足,赤裸倒吊在我的毡帐前风干。
每天晨起,我都会观察他们的变化,从柔软弹性到紧致干燥。
我有时会与他们说说话。
羊奶被浇上马粪的感觉,知道吗?
脑袋被按进泥泞的感觉,知道吗?
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母亲全都知道,甚至我就在她面前被兄弟手足按在粪堆里,而她漠然旁观。
大概她根本恨不能我被折磨到死。
可惜我没死。
不论尽数吞下整碗粘粪的羊奶,还是呕出一滩夹虫的烂泥。
我讨好,奉承,蛰伏。终于他们对我放下一切戒备,让他们到死都以为我当真是心甘情愿作一条无望的臭蛆。
寥无人烟的草原深处,我将他们一个皆一个击溃杀死,从身到心,无一幸免。
许多年的日日夜夜,母亲与我用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语言交谈,厌恶同一道月亮,诅咒部落的所有。
你觉得,她会不会有一瞬,哪怕一瞬真的爱过我?
十二岁的秋天,部落随水草生长迁往未有山山麓。
未有山在乌仑语里被称为“神也翻不过的围栏”。恐怕此生,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太阳即将淹没于崇山峻岭,未有山投下的阴影厚重如幕,夜色比以往任何季节降临得更早更深。而部落里,忽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陌生面孔的异族男人。
中原商人。
商人打开他的行囊,里面是数不尽的奇珍异宝。虽说乌仑人对于不能放进嘴里的玩意儿都不屑一顾,但男人还是极尽全力推销他的商品。
他与商队走散了,想在部落借宿一宿,以免在野外沦为饿狼果腹的食物。作为交换,他说他会将背包里所有珍宝都献给乌仑汗王。还有公主。
乌仑的汗王蠢得令人发指。他怎么就看不出男人是另有所图?
当男人将珍宝敬献到母亲眼前时,母亲的目光穿过所有,只落在男人脸上。
那么多年我沉迷着母亲的眼睛,却从未见过她眼中燃起那么激烈的火焰,只需一瞥便能将整片草场焚烧干净。
以至于他与她自以为无人发觉的对视纠缠,还有那一声只属于女人对爱人的哀叹,都只是注脚。男人与母亲,绝非萍水相逢,他们是旧识。
你知道我嫉妒得发疯。竟然有男人可以得到母亲的垂青?
那天夜里,我一直等到月照西斜,等到母亲悄悄翻身出了帐子,而我跟在身后,见她与那中原男人在山坡下私会,我毫不意外。
“都已经过了十二年,你来做什么!”
“宁儿,你听我说。这些年我昼夜难眠,我以为我能忘记你...原来我不能!”
“你现在说这些...又什么意义。”
“中原的妻儿官位,我全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
“明日是个马匹难行的大雾天气,我们只要能跑进未有山,乌仑人就再也追不上我们。
“......”
“然后我们去榆宁,去榆宁做点小生意,从此我们就是普通夫妻。”
“......”
“你...想和我走吗?”
“...当然想!这地方...我一刻不想待下去!”
“我们可以带上你的儿子...”
“不。我没有孩子。”
我一度以为母亲恨我入骨。
毕竟,我是汗王不知在哪次蹂躏她后注入的草种,草种肆无忌惮生长,最终长成了我,将她缠死在草原上。
大概每次看着我,她看着的都不是我身上属于中原的半血,而是草原的半血。她只会回想起那个被强奸的深夜,或是无数个被强奸的深夜。
那么她该恨透了我。
她也没有。
她根本没有把我当做她的孩子,当然也从未把我放在眼里过。
那双干净又清澈的眼,竟找不到我的一点容身之处。可她不知道,是自诩为她的孩子,我才能在这片泥沼中活下去。
不论如何,她将我甩开的姿态仍然美得不可方物。她想抽身离开,不沾一丝草屑。
那么我要长进她的骨头里,让她每一股骨髓都发着草土的湿臭。
他们按计划逃出,按计划被抓回。
按我的计划。
被抓回时,他们两人的手还紧紧相扣。暴怒的汗王一刀挥下,将他们左右分开。
男人的指头,女人的指头各自散落草上。我偷偷捡起母亲的小指,当做了私藏。
你一定在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你猜不到细节。
乌仑有专门晒干暖料的围场。
——草原人的暖料,无非就是马粪羊粪,当然也有人粪。
男人被抛进了粪堆,由汗王的亲信骑着蹄子最粗壮的烈马在他身上践踏。
而汗王在不远的高地蹂躏女人,我的母亲。
汗王已经当着我的面蹂躏了母亲许多许多次,可唯有这一次,唯有这一次。
我看着母亲哭得昏厥,喊得失声,撕下自己一块又一块头皮;我看着母亲眼睛里澄澈的、希望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失,随着那男人的惨叫声消失而消失;我看着母亲的身体被按进泥泞里,越来越脏,越来越脏,直到和那男人混合着粪水与血泥的身体,不,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我兴奋了。
十二岁那年,在处刑的场外,我目睹由我一手写上悲剧结局的杰作,兴奋,无比兴奋。
此生第一次,我有了欲望。
那天之后,我一尘不染的母亲死了。
在你与她相见的十年前,她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她即将到来,却又永远不会到来的期颐里。
亲手杀死她的,便是她从未承认过的孩子,我。
我是告密者,也是背叛者。背叛了我与母亲十二年来对这座部落共同的抵抗。但别忘了,先背叛的是她。
最后活下来的,是个肮脏透顶的中原女人。
她麻木,她呆滞,当然,她不再祈祷,不再有任何希望。
无聊透顶。索然无味。
她是谁,我不认得。
但我还是留她不死,试图从这个中原女人身上回想那天把她污染得不堪入眼。每每想起她干净的眼睛一点一点浑浊,我就无比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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