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因鬼主的崩溃而支离破碎。
“你快跑吧,他根本不是人,身上有非常非常可怕的东西。”蓝雅菲有气无力说道。她尽全力从沙滩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吴端,说着,“我来拦住他。”
此情此景,吴端仿佛是故事中的大反派。何月竹看不下去了,他拦在吴端面前。
吴端抬手将何月竹向一旁轻轻推去。若是过去,何月竹大约已经让开半米。但此刻他纹丝不动。吴端漠然抬了抬眉,似乎在说“你不是要我超度?”
“吴端,她的执念不是负面情绪,所以她也不是恶鬼,对吗?”
道长默认了。
这一次,只有这一次,他不想让吴端出手。何月竹拍了拍胸脯,“吴端,让我来吧,让我来超度她。”既然上次超度了司马衍,这次一定也可以超度蓝雅菲。
他没等吴端回答,便转身朝尉羽悦喊道:“尉羽悦,如果他们打起来,蓝雅菲没有胜算的。”
“你快阻止他啊。”
“我会阻止他,但是需要你帮一个忙。”何月竹说道,“你还愿意和蓝雅菲去看海吗!”
“当然…”尉羽悦含泪回道。
“那,拜托你在心里想象,你们想看的大海。”
随他话音一落,金黄与澄蓝以尉羽悦为中心扩散开来。瞬息金灿灿的沙滩与蓝色的大海盖过了原先诡谲的黑与红。
“这是怎么回事……”尉羽悦震惊得看着眼前海景。
何月竹宽慰一笑,还好他没有猜错。影响结界的是他们中情绪最激烈的尉羽悦。
这真是一片毫无杂质的沙滩椰林海景啊。恐怕只能在南太平洋的无人岛上能找到如此纯粹的景色了。空气中飘着海水的咸涩与椰树的甜香,脚下沙砾细腻而干净,大海又是那么辽阔那么蔚蓝,几乎分不清与天空的界限在哪。
而蓝雅菲“扑通”一声跪在了白沙上,她抔起一手沙砾,看着它们从指间流逝,眼中的猩红也被逐渐洗涤去了。
“终于,终于和你看海了…”
蓝雅菲缓缓挪到何月竹身边,对他含泪感激道:“谢谢你,我想起来了,这是我死前,心里唯一的遗憾啊。”
她抬手,指间竟然出现了细小的光点,她笑道:“原来…这就是我的执念。”
何月竹在海风中也朝她笑道:“最后再陪陪她吧。”
蓝雅菲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她又说:“你是个很温柔的好人,所以我必须要告诉你。如果有什么想做的,你一定要立刻去做,千万不要犹豫,不要留到以后。”
“嗯?为什么这么说?”
蓝雅菲敛起笑容,正色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只剩——”
“嘶——”
随着一声刺耳欲聋的、撕肉剁骨的、难以言喻的怪异噪音,蓝雅菲的身体断成了两半。
她的上半身落在何月竹脚边,睁着一双迷茫而不解的眼睛看着他。
她身体断开的截面是湿润的沙,体内飞出的液体也不是血,而是咸涩的海水,打在何月竹眼角,何月竹的眼皮不自然跳了两下。
余光里,吴端收剑的姿态干净利落。
第46章 何苦
蓝雅菲断成两截的身体片刻就消散成灿烂的光点,甚至都没能向尉羽悦说出一句道别。光亮中,只剩一枚小小的海螺落在沙滩上。
吴端将剑化作木簪别回低马尾。他的冷漠到了若无其事的地步,仿佛例行公事。
“为什么……”何月竹动了动嘴唇,声音却低得没有人听见。而尉羽悦则从巨大的视觉冲击中醒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何月竹木然拾起那枚海螺,他看了看吴端,对方毫无表情,也没有解释的欲望。于是走向尉羽悦,将海螺递给她,“这是蓝雅菲留下的...给你。”
尉羽悦恶狠狠瞪着何月竹,把海螺一把夺过放在耳边,里面传来了阵阵海浪声。
在那潮起潮落中,结界消失,三人回到尉羽悦家中。
尉羽悦失神坐在地上,她阴着脸,“滚出去。”
“抱歉……”何月竹摇摇头,他真的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滚出去!”尉羽悦指着门口大吼。
但可想而知,尉羽悦恨透了他们。
何月竹无言以对,他没来得及想到该说什么,就被吴端拉着离开了。
在拥挤污浊的楼道,闻到那股生活垃圾的泔水味,何月竹才缓过神。他用力按下电梯,看吴端仍然面不改色,多少无法控制情绪,“为什么要动手?她已经实现愿望了,明明她们能好好告别,你有没有想过尉小姐她……”
“我不在意。”吴端打断他,他手中仍紧握着锁骨,力度像是溺水者抓着一根漂浮的树枝。
“你怎么能这么——”
“冷血?”
何月竹哑口无言。把涌到喉咙里的“冷血”咽了回去。他轻轻摇头。心中朝自己呐喊:你怎么能怪吴端,甚至向他发火,求他超度蓝雅菲的,明明是你自己啊!
可他回想尉羽悦撕心裂肺的惨叫,心中仍然隐隐作痛,亲眼看着爱人在眼前被砍成两半,哪怕已经是鬼,也一定触目惊心。
他替尉羽悦生气,替尉羽悦悲痛,可这份情感他不能、也不想向吴端发泄,最后习惯性囫囵按在自己身上。
“抱歉。今天是我多管闲事了。”
电梯到了。
开门的瞬间,他望见电梯广告玻璃反射的吴端冷笑着,“你只会用折磨自己来折磨我。”
“我——”何月竹语塞。我从没想过折磨你。吴端。
电梯下行到一楼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说话。往小区外走去的时间里,也没有人开口。
十二月初冬,太阳落得早。今日多云,没有晚霞,只有黑夜前幽怨的蓝。厚重的云层盖在两人头上,把阴冷的空气变得稀薄了。他们刚出居民楼时还是肩并肩,走着走着,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一前一后。
何月竹埋头看手机,叫了去博物馆的网约车。只有足音告诉他吴端还在身后。
这个低档小区现在还没亮起路灯。两人到了小区外才拥有照明。
停在街灯下,何月竹能清楚听到头顶飞虫绕火飞行的振翅声。他打破了横亘两人的沉默,“你着急回去吧?我去还锁骨就好。”
吴端反问,“你还打算把它放在那?”仿佛何月竹的理所当然才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何月竹惶恐问:“你不打算还了?”
吴端没看他,声音出奇得冷彻决绝,“嗯。”
“...可我们答应过会还回去的。”何月竹想起张驰在博物馆苦苦等待的脸,不免焦虑起来。
吴端不置一词。
何月竹求道:“它是文物啊。不属于任何人了。”可吴端无动于衷的模样让他心知肚明,不可能劝得动了。
他走近一步,勉强自己笑起,“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吧?是像蓝雅菲说的那样,它会给人带来厄运吗?”
吴端对这个说法嗤笑一声,“无他。是我无法容忍它被当做那畜生的明器罢。”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果然是成澈啊。锁骨和盔甲的主人果然是成澈。否则吴端他怎么会这么在意。
何月竹眉头深深皱起,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不知是气吴端,还是气他自己,或是气成澈。又莫名难过,原来他根本不了解吴端,从来不知道,吴端竟然可以这么感情用事。
何月竹看着大街上晃眼的车尾灯,黯淡而落寞,“锁骨和盔甲属于同一个人。他是谁。”
没有得到吴端回答。
“是成澈,对吧。”何月竹不知道自己笑了一声,“你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吴端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被撕碎在狂澜里。“不止今天。”
不止今天。那可真是深情痴情。何月竹抬头望天,仅仅是乌云密布,但在他眼中仿佛有风暴无法止歇。
他红了眼,能让吴端这样喜欢,成澈说不定真的是被冤枉的。
“你是不是知道真相?成澈他是被冤枉陷害的,对吧?”
吴端只是摇头。
“你是不知道,还是成澈他就是叛国了?”
“我不在乎。”吴端的声音像石子沉入大海,“够了,别说了。”
不在乎?何月竹又笑一声。
不论成澈究竟是忠是叛,不论那十万人究竟是不是他害死的,你都不在乎吗?那被历史学家批为罄竹难书的罪行与苦难,在你这里都不值一提吗?
他知道道长对他的好,他一辈子也还不清。但是今天,今天他不想退让。
“这是文物,除非你把它买下来,否则不能因为你接受不了成澈和完颜的关系,就——”
吴端忍无可忍,单手掐住何月竹下颊,强制他闭嘴。他脸上的狠色何月竹从未见过,仿佛人到末路才会作出的威胁,“你一定要送回去?”
“嗯。”何月竹在他掌中点了点下巴,毫不退让地直视那对漆黑的瞳仁。
吴端脸上划过数道介于怒与怨之间的复杂神色,他深吸一口气,良久才平复情绪。
他将骨头按在何月竹左胸上方,手劲很大。
“既然你都不在乎,我又何苦。”
何月竹被那力度推得向后踉跄一步,自己的锁骨都被硌得生疼。他很难受,身体心理都难受,但想表现得尽量从容,所以眉头都没皱。
“谢谢。”他接过锁骨,恰逢此时,网约车停在了他们面前。
何月竹快步走向网约车,拉开后车门。没有回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吴端,吴端目送的神情仿佛在预告他随时可能反悔。
“走不走啊?”司机催了。
何月竹登上车,关上车门,两个动作就用完了所有力气。他仿佛脱线人偶般失力摊在后座,迷失在车内音响播放的没有人声的蓝调爵士乐中。
汽车起步。
恰到好处,耳边传来雨水砸窗的响声。冬雨毫无防备地落了下来。
他从后视镜看到,目所能及的尽头,吴端还停在原地,任由寒冬的雨点落在身上。
他很清楚,雨水将会透过那么单薄的外衫直接贴上吴端的肌肤,寒气将会沿着水纹将吴端吞没。
但仅此一瞬,网约车载着他驶离,吴端消失在道路尽头。
也是在那个彻底看不见吴端的瞬间,何月竹终于鲜明而绝望地感知到,所谓友情早在胡乱的搅拌与纠缠中跨越了应有的界限。
紧绷的防线终于彻底溃烂。泪水与雨水一样毫无预兆。
我才冷血。手中这根纤细的朽物,可能是吴端在世间唯一的慰藉了。
我又自大。到底有什么资格替他们两位,替吴端、替成澈,做决定。
他反复摩挲掌中锁骨。蓝雅菲说的没错,上面留着无数骇人的划痕。
成澈啊成澈,人人都说你卑劣丑恶、贪得无厌,说你不仅是一个朝代,更是一个民族的罪人。但真的还有一个人,经过几百年仍然毫无原则地爱你。
自古叛将太多太多,成澈却是最知名的那个。因为他的背叛后果太严重,因为完颜於昭太过残忍。
完颜於昭入主中原后对异族实施的是极为严苛残忍的暴政,首先对反抗者进行了大规模屠杀。剩下愿意臣服的异族也被压迫到了最底层。甚至强迫他们放弃过去的语言与文字,销毁大量典籍,最后导致了无法挽回的文化断代。所有历史学家都不会否认,这是一场丧心病狂的种族灭绝,是文明史上的巨大灾难。
大陈王朝当时已经日薄西山,内战持续数年未绝,完颜於昭攻入中原正值内战双方两厢混战的尾声,因此坐收了渔翁之利。史学家推测,如果成澈没有轻易投降,历史或许会走向大相径庭的道路。因为凭当时中原的体量与兵力,只消一段缓冲,完全可以与完颜於昭的兵马硬碰硬。
成澈,所谓真相,究竟是什么?
你真的背叛了吗?
在雨声中,在他指尖触碰锁骨的沙沙声中,耳边忽然响起了遥远遥远,仿佛从深海缓缓浮上的声音。
一道声音柔软又乖谨,
“和我做这事,观里不会罚你吗?”
另一道声音熟悉而陌生,少年轻狂傲慢:
“那和我做这事,府上不会罚你吗。”
“当然会啊...我可不比你在观里自由自在。”
“那你来罚我,可好。”
是谁在说话啊。何月竹侧耳去听,分明就只有雨点落在车厢上,小提琴奏得肝肠寸断。
有人嗔一句:“你、你怎么...你怎么老啃骨头啊。”尾音化在了暧昧里。
又有人叹一声:“我喜欢。”
到底是谁在说话。
网约车停在人行道前等待绿灯。泪眼朦胧间,何月竹望见被大雨浇盖的红绿灯上,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有一双墨绿色的眼睛,温柔地嗤笑:“他怎么对你这么残忍?明明你是最该知道真相的人...”
何月竹立即支起身体,与那只乌鸦隔着雨帘对视。
你想知道真相,对吗?
他不敢说啊...
不如我告诉你。
第47章 尘埃的重量
睁开双眼,贴脸的冰凉是块地砖。这是一间装潢华美的古代厢房,器具精美,案上柜中填满各色珍奇宝物。他狼狈躺在地上,蜷缩着的身体每个地方都在发痛。
他动了动上臂,肩颈处随即传来剧烈的疼痛。左边锁骨被一根触目惊心的铁索穿过,另一端被锁在床榻支梁上。只是这微微抬手的动作,就牵扯他的骨肉,一轮撕心裂肺的痛伴随着铁链碰撞的杂音袭来。
他拉起铁链,用伤痕累累的手指在铁索上摸索,最终摸到一块磨损最严重的地方,接着一下一下往石砖上砸去。每次碰撞发出的震颤都传到肩颈的创口,疼得撕心裂肺。他一边压抑嘶吼,一边手上不停。
最终他在剧烈的疼痛中完全失力,如烂泥一般瘫在冰冷的地砖上,喘气的模样像一只搁浅将死的鱼。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从外走进三个宫女,她们手中捧着梳洗用具。
见到房中囚禁的那人如同饥荒中的流浪狗一般倒在地上,她们惊慌失措迎了上来,“求您、求您不要睡在地上了。陛下待您不薄,请您也爱惜自己。”她们将他搀扶到床上,支撑他的身体让他勉强坐好。
他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宫女在他面前架起铜镜。暗色的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面庞。薄薄的嘴唇,温柔的眉眼,还有左眼下两枚精致泪痣。
伤痕累累、狼狈不堪、支离破碎。眼中没有任何光芒,如死了一般麻木。
他默不作声,看着宫女将温水倒入金盆,捏着锦缎沾水打湿,为他擦拭脸庞。接着,宫女褪去他身上衣物上药,身体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几乎没有一块地方是完好的干净的。
“......你们杀了我吧。”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而虚弱,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
几个宫女直接吓得脚下瘫软,伏跪在他面前,把额头磕到鲜血直流:“求您别这么说...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陛下会让我们全族陪葬。奴婢求您了,成澈大人。”
成澈...成澈...。
他看了看镜中倒映的自己,又看了看那些跪地求他不要自戕的女官,听着“成澈”二字,久而久之才幡然醒悟。自我认知涌入脑海,他到此时此刻才回想起,自己是何月竹。
或许,曾经也是成澈。
与此同时,完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看看自己,是何等令人作呕、肮脏不堪?”
这是假的,你在骗我。
“你再看世人评说,一条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的毒蛆。”
不是...不是的。
“呵呵呵...与其死皮赖脸苟活于世,不如——”
“客人!喂!怎么睡着了!到博物馆了!”
“闭嘴——!”
何月竹惊醒,怔怔看着前排被他误伤的司机。晃神中紧紧攥着手心锁骨,逃下了车。他在冰冷的雨里漫无目的地奔跑,全然忘了目的地。
回想刚刚所见所知的“真相”,他喉咙发涩,胃里翻江倒海。恶心从身体深处涌了出来。他找到一个路边垃圾桶,开始无法自控地干呕。
墨绿色瞳孔的乌鸦落在“皇陵出土文物展”广告牌上,“等你想明白,我会给你最温柔的死亡。”
何月竹已经回忆不起是怎么还了锁骨,也想不起张驰问了什么说了什么。
只知道一回到家,就发了高烧。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只能听见冬雨下得淅淅沥沥。都说冬季的雨冷得彻骨,预兆着冷空气降临,何月竹今天才终于尝到深浅。他回到家简单冲了个澡暖和身体,却发现越冲越冷,最后差点晕倒在浴室。才想起,他不是任性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幸运儿。
他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浑身发抖,寒冷刺骨的同时焦热入心。意料之中的不走运,家里没有退烧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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