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月竹用各种盆栽在阳台造了个城市小花园,月光落在枝叶上,投下的阴影盘错交织。吴端的存在让这平平无奇的阳台也变得不一样了。他懵然想起他名字的由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只是少了你...和我。
何月竹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夜晚了。他把屋里那个很大很舒服的懒人沙发搬到了阳台。拍了拍沙发,“道长坐。”
吴端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他随意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进沙发,问道:“你不睡觉了?”
何月竹在吴端身边坐下。这懒人沙发足够大,但容纳两个人时还是需要稍微挤一挤的。何月竹往边缘挪了挪,给吴端让位置,“忽然不困了,你呢?”
吴端把挪动的何月竹拉回来,“已经不会困了。”
“啊...”何月竹喃喃一声,回想起道长的特殊体质。困倦是大脑对身体的一种修复与调节,如果身体不再损耗,难道就没有困意了吗?“那你睡觉吗?”
“既然不困,何必要睡?”
“可,总要休息放空吧?”
吴端看何月竹神色是十分担忧他平时有没有好好休息,语气变得轻松,“放空的法子还是有的。”
何月竹木楞张了张嘴:“打坐?”看着吴端,又明白过来,是死亡。死亡才是真正的放空。
吴端就像一台长时间运转的电脑,无法关机、无法休眠,只能重启。在短暂的重启时间里,他才能获得片刻歇息。
道长近在眼前,何月竹却感觉横亘在两人间的距离似乎无法用任何单位来度量。一时也不知该说啥,只愣愣地掰手指。虽然没法感同身受,但凡事有始有终,没有终点的生命,吴端一定很不好受。
“长生不死很不好受吧...”何月竹低声说。
“怎么会?长生不死,痛快自在。”
“嗯嗯?”
“否则为什么那些皇帝都苦求长生?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实在舒服惬意。”吴端双手支着后脑,语气愉快。
何月竹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狐疑地打量对方,“可我怎么觉得你并不喜欢。”
吴端笑了两声,往沙发里靠:“我的不死不灭,是个恶咒。”
何月竹怔怔地听着:“谁给你下的咒?”
“是对某人的恶咒。”吴端的双目藏在刘海的阴影下,“我只要活着,他的苦难就不会终结。”
“那...他知道吗?”
吴端摇头,“他迟早会知道,然后,恨我入骨。”他的语气确信而怅然。
看来,吴端并不希望那个人恨他啊。
何月竹想安慰他,“说不定不会呢?...如果是我,就不会恨你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你在求死...而且你也不像刻意给人下咒的坏人。”
吴端突然朗声笑起来,他朝何月竹倾去,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如果有朝一日,我死而再不复生,说明恶咒解了。到时希望你能替我收尸。”
“呃,好。”何月竹想,吴端得偿所愿确实要为他高兴,可这对话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晚风吹过,有一点冷,何月竹便转为双手抱膝,“道长,我想听听你的故事。可以么?”
“想听什么?”
“...容我想想!”没想到吴端真的愿意说。何月竹连忙奔进房间抱来一床被单、两瓶牛奶,俨然要听深夜故事会的模样。他把两人包裹在被子里,“你见过最凶煞的鬼是什么?”
“就知道你会问这个。”吴端抬头看向夜空,“死状越是惨烈,死者越是众多,执念越是深刻一致,便越是凶煞。比方说,战乱下的亡魂。”
“战争...”
“曾经有一座城池,地处关隘要道,商旅往来众多,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治城将领尤其秉公严明,又心系百姓,夜不闭户是常事。”
“哇...这么好。”
“然而有一天,城池被蛮族攻破了。入侵者进城无恶不作,烧杀抢掠,凌辱妇女,烹食孩童...入侵者如同疯了般,下达死令:一个不留。整整十万百姓不到数日就被屠杀殆尽。我到的时候,只剩断壁残垣,屍山血河。”
“...”何月竹哑然无声。
“百姓们的执念达成了一致,‘活下去’。于是化作恶鬼,徘徊不散。”吴端问,“你觉得他们可怕吗?”
“我只觉得侵略者可怕...”何月竹抓了抓被单。他的共情能力一向很强,吴端短短几句话就让他脑海内浮现了种种惨绝人寰的画面,他的面色越发糟糕起来。
“算。怪我,不该说这个。”吴端伸手拍了拍身边人的脑袋,像是要清空他的想象,“还有别的想听吗?”
何月竹想了想,忽然忆起先前兀自对空气撒的气。他问:“道长,阿澈是谁?”
吴端果然一愣,陷入了沉默。
有蹊跷。何月竹努力打量着,试图从吴端脸上揪出一抹被戳破的红晕,却全然没有,反而脸色有些阴冷。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何月竹灌了两口牛奶掩盖内心尴尬,他含糊不清地说:“抱歉,我不该问这个...”
“你从哪听说的?”吴端打断他。
何月竹只好把先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吴端,包括吴端的酒品,吴端的醉相,吴端用怎样的语气呼唤那个人。末了他试图把气氛拉得轻松一些:“你还是别喝酒了,小心泄露天机。”
“关于他...”吴端沉默了良久,直到何月竹都犯困了,才说出四个字:“说来话长。”
“那你...酝酿酝酿。”何月竹轻声说。
又过了不知多久,天边都泛起了晨曦微光,吴端才再次艰难地开口:“他......”
他看向身边的人,才发现那人正抱着被单睡得香甜。
吴端长长松了一口气,大概他很久没有这种逃过一劫的侥幸了。他将熟睡的何月竹轻轻搂进怀里,嗅他发上的淡淡牛奶味,混合着茉莉的清香。
何月竹醒来时,打在他脸上的几乎是夕阳了。
他揉了揉迷糊的双眼,饱睡了一场让他格外舒服。还好今天是周六,他想。
他从床上爬起来,唤了一声“吴端”。没有回应,大概已经走了。
何月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走出卧室。
忽然大脑断片:这是我家吗。
他诧异地沿着客厅转了几圈,一边转一边高呼:“这是我家吗?”
这当然是他家,有他精心培育的多肉茉莉吊兰,有他年会抽来的安慰奖塑料猪头,有他重金置办的双层冰箱。但是,几乎每个家具都变了,要么换了位置,要么换了朝向。
“怎么回事!”何月竹震惊道。虽然仔细一看现在的布局不仅兼具了实用与美观,还让他的小破公寓看起来宽敞不少。
他跌坐在转了九十度的沙发上,看到面前被书本垫高五公分的茶几上放着一封折叠信。
他连忙打开,一看这赏心悦目的行楷字迹就知写信者是谁。
“道友熟睡,不便打扰,先行回山,改日再叙。”
何月竹依字念出,腹诽道:我这么浅眠,明明只要叫一声就能醒的。
不过,竟然不是“后会无期”而是“改日再叙”?好像约定了下次再见似的。他抬手摸摸耳珰,不知往后能不能用这个联系吴端。然而立马瞥见下一行写着:
“耳珰传声范围有限,你不必试了。”
真不实用。何月竹不大乐意地努努嘴。
吴端又写道:“道友托付之事我会调查,切勿忧思过度,荒废寝食。此次所得魂器在你上衣左侧袋中,务必随身携带,望君谨记。”
何月竹摸了摸睡衣左边的口袋,还真有一个晶莹剔透的净白色圆环,直径不到两厘米,材质像羊脂白玉,重量却极轻,难怪他一直没发现。
信件最后,吴端才解释何月竹房间大变样的原因。
“另:道友家中陈设不利风水,本道作了些许变动。往后只可添物、不可易位。”
落款一枚红印,刻有小篆字体的“无端”二字。
哇,道长人真好。明明价目卷轴上看风水的价格有好几个零,现在竟然主动帮我...一点也没有老板说得那么可怕嘛。
何月竹把信按在胸口浅浅一笑,忍不住又重头读了一遍。
明明与道长相遇才不到一个月,可何月竹总觉得如今道长说什么,他都信。于是白玉环每天寸步不离身,可既没发现它的用途,也没显示有什么异象。入殓师也就正常上班。
半月后的某个工作日,殡仪馆,吴老四叫住了他。
“小何...”吴老四欲言又止,“有个活,要交给你收拾。”
何月竹刚处理完一具,正坐在工位上休息。他有些疑惑老板的态度,往常剥削工人可从不犹豫,“我手上没活了,老板你说。”
“害。本来不想派给你。活儿上周一就送到了,但其他人都搞不定,最后还得要你出手。”
“怎么回事?”一般的尸体,同事也能应付。如果他们都束手无策,那么状况应该相当惨烈了。
吴老四便神情复杂地作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把何月竹带到了一扇工作间大门前。
“都在里面了,两具,两边家属都急着要。”
听罢,何月竹便推开了铁门。中央铁青的工作台上覆盖着两道惨白的棉布,虽然室内温度很低,也开着无休无止的排气扇,白布下的尸体还是散发着浓烈的异味。何月竹换上全套工作装备,在口罩下对吴老四说:“让我来吧。”
他拉开白布,映入眼帘的尸块赫然属于一个熟悉的女人。
林娇娇。
那么另一具。他心中一沉,拉开另一道白布,果然,是陈浩东。
霎时间,他脑内又浮现陈浩东在他眼前从生龙活虎变成一滩肉块死物的画面。
他盖回白布,快步到工作间外,拧着眉头质问吴老四:“老板,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他们?”
吴老四对何月竹的态度早有预料,他叹了一声:“我知道你认识那个男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让你来。我是畜生也做不出这缺德事。两个小年轻,死得这么惨,折寿啊折寿。”
“两个人,我都认识。”何月竹低声说。
“这......”吴老四拿烟的手抖了一抖,他拍拍何月竹的肩膀,“那算了,到我鬼斧神工吴老四重出江湖的时候了。”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一开始就该让我来。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吴老四朝他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他说:“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你没事就好。”
为了不再让老板纠结,何月竹调侃了一声:“有你老祖宗在,我没事。”又报以宽慰一笑。他们这行,出于道义与关怀,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一般不接熟人的活儿。但陈浩东与林娇娇,何月竹觉得他有必要送他们最后一程。
吴老四点了一根烟,目送何月竹埋入工作中。两个人从头到脚多处粉碎性骨折,虽然一直放在冰柜里保存,但去世的时间久了,肢体间的链接几乎一碰就散。要把他们复原成原样谈何容易。
入殓的过程繁琐又机械,完全是对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但何月竹从未抱怨过一句,反而对他而言,越是困难的复原,最后的价值才越是璀璨。
吴老四没想到何月竹这一干,就是不眠不休的两天两夜。也亏得他如此拼命,才赶在十一月最后一个出殡吉日前,将复原的林娇娇与陈浩东还给了各自家属。
何月竹顶着一脸黑眼圈,轻轻拉开白布。林娇娇与陈浩东躺在各自的冰棺中,宛如睡着了一般,似乎只要定下明天的闹钟,他们就能照常醒来。
“儿啊——”
“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回来了.....”
两方家属跪倒在地上,纷纷哭得泣不成声。
此情此景,何月竹见过不下百次。但每一次都能把他唤回十二岁的那个雨夜,那个冬天。
自从见过父母惨烈的死状,何月竹便患上了严重的心悸与失眠,并且见到肉食就会无法自控地反胃。不论姐姐如何安抚,他都走不出心理阴影。
父母将要火葬的那天,他甚至不敢往棺材里看一眼。
“小竹,你最后看一眼爸妈吧。”何月柏哽咽唤他。
“我不看。那个不是爸爸妈妈...”何月竹不敢上前,不敢再看那似人非人的死骸。
“小竹,爸爸妈妈就在这,再不看,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中年的殡仪馆老板把他一把推到棺前,“小弟弟,你信不信我吴老四的手艺。”
何月竹紧紧闭上眼睛,又微微睁开一条缝。只见他的父母衣装整洁,面容安详地躺在鲜花的簇拥中,甚至比活着时更加鲜活美丽,仿佛先前的惨状只是大梦一场。
现在回忆起来,全然忘了那时还发生了什么,只有那诧异而欣喜,如同见证奇迹的心情一直陪伴他。埋下成为入殓师的决心,直到火葬,直到成年,直到现在。
“小何,这两天辛苦你了。”吴老四的话将何月竹带回此刻。他拍了拍员工肩膀,员工腿一软,差点晕乎乎倒下。
看这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吴老四寻思着可不能让何月竹透支身体找他算工伤,更怕某道长找他算账,便说道:“我给你放两天假吧,算上周末,四天给你休息。”
“好...谢谢老板。”何月竹愣愣地应了一声。他跨出门,疲惫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缓慢地挪回工位补觉。
“有必要这么卷吗,搞得我们都没脸正常下班了。”
“一整天闷在那里面。不觉得晦气吗。”
“害,人家愿意啊,又没女朋友又没家庭,估计是挺闲的。”
“不,我怀疑他连朋友都没有。”
“长得是好看,怎么没女朋友啊?”
“别提了,我刚来上班的时候追过他,结果倒霉了一个月。”
“别迷信啊,就是你自己倒霉吧。”
“说真的,离他远点,上次下班和他说了两句话,路上就踩到了狗屎。”
“你们小声一点,别把人吵醒了。”
......
何月竹心说:我还没有睡着,只是浑身上下每个地方都累得动不了了。
同事对他的议论,倒也无法否认,陈浩东都结婚了,他还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其实也有不少人追过他,但好像每个人都会在一个月之内遭遇各种足够让人暂时忘记爱情的意外——轻则骨折住院,重则亲人死亡。所以那些追求,最后都不了了之。
至于朋友,那就更奇怪了,仿佛是什么不成文的规定,每个人在与他接触一段时间后,都会表现出一副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
就连吴端,好像也有点躲他的意思...。
过去何月竹总会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才会让所有人都不大喜欢。可哪怕他再小心、再和气,这么多年也没有变化。
现在他可以当同事的闲话是耳旁风,可心情还是不由自主低落下去。
往好处想,我要有整整四天的假期了。
如同与同事赌气一般,他取消了四天待在家里种花看书睡觉的计划。
不如趁着秋高气爽,到周边走走。
何月竹趴在桌子上,脸埋进臂弯里。脑内搜刮着零星可数的、能相约出行的亲朋好友。
工作日,有谁有闲又愿意见他啊...
解题真是比小学一年级的算术还简单。
何月竹发出一声闷闷的鼻息,想到了吴端的留言:改日再叙。
话虽如此,他真的能去叨扰人家吗?
对了,吴端的衣服已经干洗回来了,正好送去还给他。何月竹欣喜地抓住这个念头,仿佛有了个正当的理由。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身后那几个叽叽喳喳的同事瞬间噤声。
何月竹默默走到老板办公室门前,忐忑敲门。
“你要辞职?我跟你说,想都别想。”他还没开口,坐在对面办公桌后的吴老四便先发制人。
“不是辞职。”何月竹回头把门关上,他双手紧张地背在身后,酝酿了一会儿,说道:“老板,你能把...道长家的地图给我看看吗?”
“你要干嘛?”果然,吴老四十分吃惊。心直口快,从不遮掩。
“道长有套衣服忘在我家没带走,我想送去还给他。”
“他衣服怎么会在你家?!”吴老四大惊失色。不由得站起来,狐疑地打量何月竹,“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何月竹没察觉老板话里的意思,“嘿嘿”傻笑了一声,“还行吧。”
吴老四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周,他拉开抽屉,翻出了那张陈旧的地图。在何月竹眼巴巴的注视下,他说道:“可以是可以。有句丑话我说在前头。”
“?”何月竹歪了歪脑袋,等着老板继续说。
吴老四把地图平放在桌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他咬着烟含糊道:“他和我们不一样,你千万不要陷太深。”语气却是十分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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