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架着吴端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公寓,费了好大力气才打开本就磨损严重的锁,刚推开门,茉莉花香乘着夜色扑面而来。
“茉莉开了...”何月竹喃喃。
阳台有一盆他精心栽种的茉莉,想来此刻正好是开花的时间——秋季的深夜。
他现在可无暇欣赏,甚至无暇开灯,先借着皎洁的月光让吴端躺在沙发上。他撩开吴端脸上的乱发,轻声安抚:“你等一下,我去给你熬一碗生姜蜂蜜水醒醒酒。”
何月竹刚迈出一步,背后便传来一阵响动。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撑吴端坐了起来,他抓住何月竹的手腕,双目中笼着一层厚厚的云雾,他的视线在屋主人与背景之间胡乱跳跃。
“别走。”
“没,我去给你煮...”
何月竹想解释,然而剩下的半句因为吴端的动作卡在了喉咙里。对方手臂力气很大,往后一带,何月竹便重心不稳跌坐在他身旁。
吴端双手自然而然地穿过他的腰,将他轻轻环住,而脑袋枕在他肩头,低声重复那两个字:“别走。”
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活了几百年的臭道士,怎么装起了乖小孩。可何月竹偏偏很吃这套,他连声安慰:“别急,我等一下就回来了。”
“我要睡了,你先别走...。”吴端在他耳边用极其不舍的语调磨着。
何月竹觉得耳朵发热,只得投降,“好好好,我不走。那你先放开,好不好?”
醉得不轻的那家伙已然放下了所有架子与包袱,他声音模糊不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放。”
随着这一声不可辩驳的拒绝,何月竹感觉自己被抱得更紧了。他心虚地看了看左右,太好了,只有他们两人。他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当做大号泰迪熊玩偶的感觉,享受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
“明明刚刚是我叫你留下,现在怎么反过来了?”何月竹觉得好玩,逗了他一句,“就这么离不开我吗?”
“离不开啊...”吴端吐出几个浑浊的字,“再也别走了,阿澈。”
他唤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接着环住何月竹的双手便无力地松开了,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头一仰向后倒去。
原来,他口中的话并不是对我说的。
何月竹从中逃脱,心中五味杂陈,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才对。
太自以为是了,居然以为自己是被需要的那一个。何月竹在心里数落他自己。
除了羞愧与懊恼,心中竟还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何月竹摇头甩开这些情绪,他笑着对空气打趣:“原来道长也是有故事的人啊,等你酒醒了,我一定要问清楚。”
茉莉的气息明明如此清甜,他越说,心中却越是苦涩。
他扶着吴端在沙发上躺正,闷头进厨房找出生姜与蜂蜜,麻木地切姜、烧水、舀蜂蜜。他端着蜂蜜生姜水回客厅时,一度祈祷吴端又像上次那样转瞬消失无影无踪了,但这一次吴端仍然安静倒在沙发上。
“醒酒汤好了,道长。”何月竹没叫他吴端了。而对方没有反应,他便将蜂蜜生姜水放在茶几上,摇了摇吴端的肩膀,关节的手感有些僵硬,又戳了戳对方手背,触感十分冰凉。
奇怪的触感。
他握住吴端的手,摆弄了几下关节。
这奇怪的手感,他太熟悉了。
心中不好的预感似乎在逐渐应验,他探了探吴端的鼻息,居然没有呼吸。又伏在吴端胸口,完全没有心跳。
何月竹心头一万只羊驼飘过。
他死了?
第22章 食髓知味
“怎么会这样。”何月竹像个病床旁哭丧的家属般摇晃吴端冰凉的手臂,“别死啊,吴端。”
他掏出电话,想拨120,想了想删去,按了110,又觉得不对,最后默默把手机收了回去。
“你说你死不了,倒是快醒啊。”何月竹欲哭无泪:被人发现家里平白多了具尸体,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吴端没有应他。
何月竹跪坐在吴端的尸体旁,欲哭无泪地为他的死复盘了一波:似乎早有端倪!
吴端自从酒劲上来就不大对劲,呼吸那么急促,已经到困难的程度了。...难道说,吴端根本不是不胜酒力,而是酒精中毒?或是酒精不耐受?!
吴端还说:“他要睡了。”其实是回光返照,其实是他感到自己要休克了?
认识道长到现在,何月竹隐隐猜到了,吴端的不死之身并非刀枪不入,而是每次受伤或死亡,身体经过一段时间会恢复如初。可能对他来说,死亡就和睡觉没差别,眼睛一开一阖就渡过去了。
但是他身体确实受到了损伤,痛苦也一定存在。不论是被小招咬下一块肉,还是因为酒精而窒息。
请你还是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何月竹叹了一声,他为吴端理了理头发,又用毛巾沾了水为他擦拭脸庞。
吴端的脸很好看,是英气凌厉、张扬夺目的好看。他再怎么想大隐隐于市,只凭这副皮相,放在人海中也很难被淹没。何月竹一面轻车熟路地擦拭,一面端详道长,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手熟原来是在干老本行。
实在有些好玩。他已经是吴端虔诚的信徒,相信他死不了,所以才能第一次怀着并不沉重的心情为人入殓。
那要等多久你才会回来啊。何月竹久久凝视对方,默默在心里问他。
自然得不到答案。何月竹动了动蜂蜜生姜水的勺子,搅动出温热的水汽与生姜的味道。想到这碗醒酒汤也派不上用场。他心情有些低落,后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
这个夜晚格外寂静,耳边只有电器运作发出的细微电流声。空气中混合着茉莉花与生姜的气息,格外安眠。身体困倦,眼皮打架,喝了几杯白酒还有些微醺。何月竹也觉得酒劲上头了,但还是想等待吴端回来再休息,于是强打精神打开电视。
百无聊赖地换了几个台,不是苦大仇深的深夜电视剧就是喧闹欢喜的综艺节目,他找了个正在播放考古纪录片的频道停住。
“九百年前,完颜於昭建立了金国。他一生雄韬武略,南征北伐,将王朝疆域扩展至前所未有的规模。有人视其为野蛮残忍的侵略者,有人则称之为功济后世的一代帝王。随着完颜於昭皇陵重见天日,大量考古发现逐渐还原了这位开国皇帝的真实一生...”
是去年出土的完颜於昭墓葬的考古纪录片。他姐夫——何田田爸爸,就是考古工作者,也参与了这个项目,所以时常在朋友圈分享有关动态。何月竹并未感到新鲜,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结果越看越犯困。
“在完颜於昭的棺椁中,考古人员发现了一尊蜡封的银烧蓝累丝方奁。开封后,奁内所藏之物出乎所有人意料!究竟是什么珍宝,能够让其生前爱不释手,死后陪葬枕边,请看下集......”
广告永远不会迟到。
何月竹身体透支,插入广告后彻底遭不住了。他心说,就小眯一会儿,就眯完这个广告,不会睡着的。
刚一闭上眼,他就睡着了。
又是梦。反复折磨他十二年的噩梦。
何月竹又梦到了。
那是初中第一次家长会,十二岁的他坐在课桌前等待父母。何月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他还是静默地坐在课桌前。班主任会像过往每一次梦境中那样把他喊出教室,对他说出那句早已反刍过无数次的话:“月竹...你爸爸妈妈出了车祸。”
他会回问:“他们在哪?”
“就在学校外面那条街...你别去看。”
早已知道什么在尽头等待。何月竹还是会抛下一切奔出教室,过程中他撞歪了谁的课桌,碰倒了谁的水杯,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跑得足够快,快到能阻止悲剧。可每一次故事的结局都没有改变。所见仍是一辆撞向人行道围栏的卡车,与人行道上两滩血肉模糊的残肢碎片。
这时,倾盆大雨会应景地落了下来。那暴雨将鲜血与肉块到何月竹脚边,把他那双白色的新运动鞋浸成红色。最初的几年,在梦中他还会反胃干呕,现在不会了,只剩泪水沿着两颊汩汩落下。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
这便是自父母遇难起纠缠他至今的梦魇。这几个画面,十二年来未曾变化过。
他独自一人站在暗蓝色的雨幕中。
梦魇的最后,这片阴郁的蓝色会将他吞噬,接着他会因寒冷惊醒。
——本该如此。
这一次的雨幕却发生了些许的变化。远远的空中,漂浮着一个陌生的暖黄色光点。
何月竹向光点跑去,一跃将它抓在手心。
一股温暖从手心蔓延到全身,直到将他紧紧包裹。像新吐的蚕茧,可靠而安全,又像一抔流沙,若即若离,暧昧不清。
何月竹近乎本能地抓住那温度,将它紧紧拥进怀里。生怕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份浓烈的渴望促使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细微的缝。半梦半醒之间,首先涌入意识的,是一股很淡很淡的墨香。他的双手正环着什么温暖的,脸颊也贴着什么温暖的,直到身体被轻轻放在床上,后脑勺触及熟悉柔软的枕头,他的意识仍然没有完全挥别那抹墨蓝色的梦境。
“你醒了。”吴端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不确定何月竹是否真的醒了。因为何月竹的手仍然环在他的脖子上。
“嗯……”何月竹的回应就像梦呓般微弱,他努力睁开疲倦的双眼,眼中蓄着的泪花更多了些。在泪眼朦胧中,月光给吴端的身形描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边,宛如冷灯下的雕塑艺术。
温凉的触感从眼角传来,是吴端用指腹拂去他眼角泪滴。这份触觉让何月竹的意识多半回到了现实。吴端已经恢复如常了啊。何月竹慨叹道。
不知是因为背着月光,还是对方本就没做表情,何月竹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察对方的手指沿着他眼窝的弧度一路摩挲至左眼下的位置,最后停在了那里。
何月竹对这多少越轨的举动没能及时反应,只睁着水波流转的双眼望着对方。他仍有三魄停留在那场梦中,心中则升起一种近乎悲哀的情绪:梦里那份没有由来的温暖,原来是我食髓知味了。
“梦见什么了?说出来我帮你解。”吴端离他很近很近,虽然声音低得像唇齿之间的纠缠,他也能听清楚。
“我...梦见我爸妈死的那一天。我读初中的时候,他们出车祸死了...”
吴端的眼中流过一丝哀愁,但并没有对此显出任何惊讶。如果是其他人,他们大都惊讶地喊一声“真的吗”,而何月竹就不得不向他们确认般点点头,再捅自己一刀。
吴端,你为什么不像他们。
“爸妈死了,姐在外地上大学,我只能一个人寄宿在学校里,一年回家一次。同学经常说我爸妈死在校门口会阴魂不散,所以我干脆就装得特别厉害,特别高冷,让他们再也不敢说我。”何月竹说着,表情是人在回忆往事时常有的怅然与怀念,“后来没想到还有了一群找我帮忙打架的小弟。初中男生真好玩。”
吴端像抚摸雨中的流浪猫一般,怜悯地摸了摸何月竹的脑袋,他说:“放心吧。你父母无疑已经转生了。因为你很了不起。”
“真的吗。”听到吴端这么说,何月竹好开心。心里有点美滋滋,于是乐呵呵笑了。他不知道自己刚刚有多可怜,现在就有多可爱。只知道笑了两声,意识逐渐清醒,才发现双手松松搭在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才想明白:明明睡前还在客厅,为何现在会在床上,当然是吴端把他抱了进来。
何月竹目光躲闪,刚想收回无处安放的手,吴端却抬手覆盖在他手背上,动作克制又温柔,指间相扣在那个位置。完全动弹不了。
何月竹只能唤一声对方的名字,声音与目光柔软得让人很容易便深陷其中:“吴端,你还醉吗?”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吴端握他的力度骤然加了几分。
吴端终于开口。声音像是隔着一道月光织成的纱。
“你觉得呢。”
吴端忽而将那只手生生扣在床上。俯身倾向何月竹,也侵略般直勾勾注视他。何月竹从未见过吴端有过这样的神情,让他感觉好像走在盛夏的沙滩上,冰冷的海浪拍打小腿,炙热的砂砾烫着脚丫。——每一种浓烈的触感,都在无声向肌肤宣告占有与入侵。
何月竹不知所措,那四个字的余音还在耳畔。你觉得呢。
我觉得……
何月竹从对方的鼻息中嗅到一股熟悉的甜味,他笑道:“蜂蜜生姜水,你喝了啊。那肯定不醉了。”
吴端阖目笑了一声。他说:“是啊。”
再睁眼,先前的惊涛波澜都止于平静。他松开何月竹,直起身子坐在床边,十指交叉放在身前。
他看向半掩的卧室房门,忽然说:“想冲个澡。”
洗澡...对啊,洗澡。
提到卫生问题何月竹骤然清醒了。他翻身坐起,举起枕头嗅了嗅,眉头皱了起来。
——他有一些只针对自己的小洁癖。譬如为了防止把停尸房的气味带回来,他平日进门第一件事必定是洗澡。
今晚居然没洗澡就躺上了床,虽然事出有因......
不该睡过去的。何月竹懊恼地揉了揉脑壳,总算完全清醒了。他嘟嘟囔囔一声:“我也要洗。”
他抓着枕头,犹犹豫豫地说:“但我家热水器不好,只够一人份。”
吴端神色疑惑而诧异。
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看来吴端情商也不高。何月竹放下枕头,认真向他解释:“意思就是让你省点热水给我。”
吴端应了声“哦”。总觉得有些失望。
何月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纯黑长袖打底衫,一件宽松的灰裤,他一手抱着一件,朝吴端浅浅笑道:“这两件当时买大了,希望能合你身。”至于贴身衣物,他家里也备着一次性的。
他看着吴端进了浴室,又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在自己家里,何月竹竟有些无处安放。心思很乱,却理不清在乱什么,只好不停找事儿来转移注意力。
他敲了敲毛玻璃门,“要不道长先把脏衣服给我洗洗。”
“进来拿。”
何月竹推开门,吴端已赤裸上半身,双臂高举向后,正解开脑后的半扎马尾。
忽然闯入的人儿上下来回扫了好几眼,顿时方寸小乱,没想到道长衣服下这么有料,哪怕是放松状态,块块肌肉仍然很明显。对比之下,自己好像有点...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吴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反应,便干脆握起他,将木簪塞进他手心。
是吴端的木簪。何月竹回过神,心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我手里真的可以吗。
他抬起头,却见吴端已经在解裤腰带了。
顿时方寸大乱:“啊、等等!”
“等什么?”吴端偏了偏头,似笑非笑,“我都不介意。”
“呃...”何月竹心说,虽然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种人的身体他不知经手过多少具了。但是...总觉得现在这个场合很不一样,他还是埋下头,向前伸出手。手中接二连三多了几份重量。
接过衣服,走进阳台。
记得外衬上沾着机油...何月竹试着清洗,然而普通的洗衣液根本无可奈何。最后头冒冷汗,还是送去干洗店吧。
好吧,放弃了。
他趴在阳台栏杆上,对着月色端详那枚木簪。通体玄青色,造型相当朴素,但透过月光,里面似乎有什么流沙般细腻的纹路在缓缓流动。
吴端对我那么好,我却好像什么都没法为他做。
何月竹在那透着月光的荧荧流沙中失了神。
忽然脑袋被按了一把。差点没握紧木簪,让它从阳台飞了出去。
何月竹慌慌张张抓住木簪,转头才发现是吴端已经洗好出来了,他纯黑的碎发胡乱散在肩颈两侧,落下的水珠将上衣染得更深。还好,衣服很合适。
吴端又揉揉他脑袋,用一种嫌弃的语气笑他,“哇。满头是灰。”
靠,差点被你吓死!何月竹抬眼辩了一句,“哪有那么夸张!”把木簪拍在他手心。大步走进浴室,扫了眼指标盘,居然一点儿热水都没被使用过。吴端冲的全是冷水?
天气虽然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但夜里的凉意已经有些寒人,这人难道真是受虐狂。何月竹心情复杂地冲洗身体,忽然想明白,可能是因为他多嘴提了一句。——他不知道这只是原因之一。
他也快速洗完。回来时看到吴端双手支在栏杆上,不知是在眺望城市夜景,还是凝望皎皎月色。夜风撩乱他的发丝,也撩拨观者的心绪。伴随着淡淡的茉莉香味,背影在夜色中十分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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