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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何月竹瞬间无法按捺心中的悲戚,下意识重重抓住了吴端的手腕来借力。后者轻轻覆上他,在他耳边,“生老病死,人之必由。”
何月竹闭了闭眼,吴端在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一定司空见惯了时间的残酷。而想到这,他忽然也能坚强。
何田田走到母亲床边,提起一口气,对着何月柏耳朵喊道:“妈,妈!”
老人被喊醒了,手指轻轻动了动,没有睁眼,“嗯……?”
为了让她听清,何田田每个字都很用力,“有人找!”
何月柏努力睁开沟壑纵横的眼,朝着何月竹的方向看去。
四目相对的时刻,空气仿佛凝滞。
何月竹心脏猛地跳动,而老人竟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苍老的手臂枯槁的纹路清晰异常,抖得剧烈。干瘪的嘴唇一开一合,几个不成型的音节从稀疏的牙齿后漏出。
“怎么了,妈?”何田田不解问。
何月柏呓语两句,尽力支起身体伏到女儿耳边,“………”
何田田一听,大惊失色,“好!我这就去!”
她轻轻放开何月柏,起身时神色复杂地看了何月竹一眼,接着没有解释什么,径直退出了房间。
何月柏目送她离开,转而看向何月竹,她那双古旧的眼竟无比温柔,嘴唇一动,口型像是:小竹。
何月竹讷讷应道:“姐。”不知不觉,泪已横流。她认出了他。
他两步冲到床前,紧紧抓住何月柏老去的手,“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何月柏半闭上眼,手指在他掌心动了动,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何月竹能听清。她说:“别道歉,道什么歉。”
何月竹声泪俱下,像个小孩般泣不成声,“姐...!对不起!小时候你常说咱们家不知道遭了什么扫把星,才会运势那么不顺。其实…其实我就是那个扫把星。害爸妈惨死,害田田撞鬼,害你烧成重伤...你所有不幸……都怪我,都怪我…我还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不告而别,消失了那么多年……”
“......”何月柏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两道老泪缓缓流下。
“姐…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你…”
何月竹除了道歉,再也组织不出任何语言。
直到吴端悄悄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何月竹总算想起什么,他抹抹眼泪,朝何月柏介绍:“姐。不知你是否记得他。吴端。我唯一的归宿,也是我唯一的挚爱。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决定要和他厮守一生。”
何月柏看向吴端,抿唇笑了。而后者解开手中锦匣锁扣,呈在何月柏身前,里面正是他写的聘书。
何月竹与吴端并肩站在午后西斜的日光里,等待何月柏一声答应。可何月柏的眼睛扫过那一纸聘书,却一声不吭,许久都没有给两人反应。
而何田田已经推开门回来了,手中同样抱着一个古旧的盒子,她递给何月竹,“母亲让我交给你。”
“这是...?”何月竹抹抹眼泪,接过盒子。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本藏青色软皮封面的手札。他的小何手札。
他顿时大惊,从没想过竟还有与它重逢的这一天。手札显然被妥善保存,却还是难逃被岁月摧残得支离破碎。何月竹将其小心翼翼取出,从头往后翻,是他的入殓笔记,从后往前翻,便是他遇到吴端后写的冒险日志。
翻到日志尽头,他终于见到了何月柏六十年前的给他的留言:不论你在哪,和谁在一起,还会不会回来,姐姐只要你过得开心幸福就好。
何月竹一时哽咽,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只能依依靠在吴端肩头,往他颈窝里抹眼泪。
何月柏似乎有所吩咐。何田田坐在床边,再度支起她的身体,“慢慢说。”
何月柏俯在女儿耳边,“......”
何田田一愣,“真的?真要这么说?”
何月柏似乎是又重复了一遍,且目光越来越坚定。
“好。”
何田田收拾起床上吴端的锦盒,犹豫着走到何月竹面前,将聘书连同盒子交还两人,“母亲说,她不收你们的聘书。”
何月竹一惊,“什么。”
而吴端只是闭上眼,不置一词,也波澜不惊。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何田田解释道:
“她说她不收何月竹的聘书。因为,何月竹已经死了。”

第198章 终章:他与他的月光
何月竹与吴端走出何田田的别墅时,海平面只剩一抹夕阳的余晖。犹如深蓝色的画布上,点缀一抹失手的橘黄。
两人手牵手走下海滩,漫无目的沿着潮线散步。灿金的波纹粼粼熠熠,倒映着海鸥飞掠而过的影子,深吸一口气,何月竹闻到清咸的傍晚海风。侧耳去听,海水轻拍岸边,潮声低沉而有序。
他一时没能从姐姐、田田都垂垂老矣的现实中走回,姐姐没有接受聘书更在意料之外,轻快的心情逐渐顺潮水褪去,“...她为什么不收呢。”
何月竹不敢看身边爱人,生怕他不高兴,因为他们缺的,始终是一场受人祝福、热热闹闹的明媒正娶。
心想:要不还是我去吴府提亲吧。反正过去也都是我主动出击...
右手却被轻轻拉住,再听一声轻溅的水声,何月竹转身见吴端单膝跪在半湿的沙滩上,左手郑重持着咬尾蛇戒指。
陨星黑的眸子,深渊红的眸子,温柔望着他。
“何月竹。嫁给我。”
何月竹眨了眨眼,“?!”
想唤对方姓名,却半天只发出一个听起来像“呜”的音调。
海滩本就游人如织,此时或惊羡,或感叹,或鼓励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
远远地,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先喊了一声“答应他”,很快“嫁给他、嫁给他、嫁给他”的起哄不绝于耳。
何月竹垂下脑袋,望着单膝跪地的爱人,小声嘟囔:“明明…都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了。”
他总觉得自己和吴端早就是老夫老妻了——当然是老夫老妻,婚礼都办过两回了——可现在却还像情窦初开的大男孩,脸颊烫得能让海水都沸腾。
吴端笑他,“是啊。那你脸红什么。”
涨潮时分,浪花轻飘飘淌过他们脚下,却丝毫没有降温的迹象。何月竹感觉自己脸更红了,脑回路又开始不对劲,“……你…你从哪学的西式求婚。”
“在你的识海里。”
“识海...?”
何月竹一愣,想起那是一年圣诞节。当时何月柏已经和张驰谈了好几年恋爱,但是张驰家里似乎瞧不上他们姐弟无父无母,没法给小两口的婚事提供什么帮助,于是频频阻拦。那个圣诞,何月柏被张驰约出去赏雪,本以为会被甩,便叫上了何月竹搭救。但姐弟俩没想到,轻雪飞扬的深冬夜,张灯结彩的圣诞树下,张驰单膝跪地,掏出一枚钻戒。他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何月柏。
何月竹当时躲在暗处默默目睹一切,望着姐姐、姐夫在飘雪中相拥,他不知怎么也喜极而泣。他想,能被坚定选择,能被不顾一切地坚定选择,真是为人之大幸。
回过神,吴端仍然单膝跪地,耐心等他回答,“所以,你愿意吗?”
现如今,不,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被奋不顾身选择的人。
何月竹泪眼朦胧,点点头,又含笑轻轻“嗯”了一声,最后干脆手上用力,牵着吴端站起,一跃扑进对方怀中。
“我愿意。我愿意。吴端。不管还有什么阻碍,我都要和你厮守。”
吴端把他的手牵得很紧,将咬尾蛇戒指套进了无名指。语气却忽而落寞,“可是你......该恨我。”
何月竹没想到事到如今,吴端居然还会冒出这句话。他双手捧起吴端的脸,“臭道长给我记好了!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不管是过去,未来,还是现在!”
吴端含笑望他,目中情绪却难以言喻的苦涩,忽而顾左右而言他,“或许世事都旁观者清,我算不出的卦,师父算得出。”
“酌云真人...”他该不会真是神仙吧。
无端闭上双眼,沉声道:“他算出你我命中缘浅,不论转世轮回,注定没有交集。”
何月竹怔怔听着,很快摇头否决,“我不管,我只信你的卦。”
忽而风急,他的道长散落肩畔的黑发被海风吹起,泛红的右眼倒映着灯塔入夜开启的明光、夕阳将熄未熄的余晖,以及他。
“何月竹。我们能相爱,是因为有‘你’这个变数。”
“否则将军成澈与道士无端,命中注定是陌路人。”
吴端一字一句,令人不可不信。
何月竹终于在他的怅然里明白了故事有多残酷,喃喃道:“你一直都清楚,只要把我送回过去,就会带来情劫。”
吴端颔首,“所以六十年前,那时那天,我把你送回过去,就是亲手把你推入深渊。”
何月竹连连摇头,他多想告诉对方,那绝不是深渊。哪怕确确实实浸透了血与泪,可也有那么多宝贵的时光啊。然而泪水溢满眼眶,话语哑在嗓子里,竟一句都无法倾诉。
吴端望向远方澎湃汹涌的大海,“完颜於昭说我是真残忍,他没说错。我是明知把你送回,便会万劫不复,却还是执意如此。”
他的指腹抚过何月竹的泪痣,指尖被细密的睫毛扫过,“换言之,你在过去遭受的一切苦难...都怪我,执意要与你相爱。”
何月竹琥珀色的眼睛坚定望回去:“那我也问你,是不是哪怕我不愿意,你也会把我送回过去?”
吴端点头默认,他本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何月竹闭上眼,轻轻笑了一声,“那就好...”
睁开眼,果然吴端诧异望着他。
何月竹牵起吴端双手,正色道:“我原以为我回到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被命运推着向前。”
“我原以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终都是徒劳而已。”
“我甚至想过如果没有我,是不是你和成澈,就不会遭遇那么多苦难?”
“可原来,我们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打破我们命里最初的那个‘命中注定’。”
“那么吴端,我们不是任命运摆布的棋子。”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何月竹越发哽咽,海风也吹乱了他们的发。黄昏终于被海平面沉沉淹没,夜幕泛起明星,下弦月悬在触手可及的天边。已经不知究竟谁在颤抖,他们紧紧相牵的双手确确实实在颤抖。吴端动了动唇,竟难得语塞,唯有两道清泪从眼角滑落,汇入海浪的咸,在潮涨潮落之间弥散蔓延。
今生今世,能被何月竹不顾一切坚定选择,他何其有幸。
何月竹懂他的泪,鼻尖更酸,踮起脚尖凑了上去,在海风轻拂下,在暮色见证中,他们接一个深情的吻。
“吴端,我们只是相爱而已,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可如果你想逆天改命,一定带上我,我陪你。”
何月竹用手心缓慢抚摸对方的身体,从肩到背,从背到腰,直到将每一道烂熟于心的轮廓再度铭记。
吴端猛然捧住他的脸,将这个吻推向更深,泪水落满彼此脸颊,又滑进他们口中。
像吞了一口海水。在风雨飘摇中挣扎浮沉了光年之久,此时云开雾散,此刻风平浪静。再回首望去,原来他们的小舟不知不觉已经靠岸。
何月竹确信,现在他终于能回答完颜於昭的质疑。
哪怕他所经历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源于吴端的一念之差,可苦也好、痛也好,吴端都是倾尽所有,以身陪他历劫。
那么,遭受什么都值得。
夜色已深,他们肩并肩走在半湿的沙滩上,看归航的渔船渔灯摇摇曳曳,沙滩上还有取景拍夜晚婚纱照的伴侣,举着精巧的烟花棒摆拍,欢声笑语时不时从远处传来。
何月竹前所未有地轻松,放开嗓子哼唱,“哼哼...哼哼哼...”
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在中间随着节奏晃上,又落下。
海岸线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行到了何处,察觉的时候双腿都酸得不行。
何月竹停下脚步,揉揉膝盖,“累了...”
吴端在他身前半跪,“上来。我背你。”
何月竹犹犹豫豫,“我...我能走的。”
吴端没有起身,“可我想背。”
何月竹轻声笑了,那就却之不恭,依依趴上道长的背。可这一趴,更是让困意泛滥,吴端的气息,吴端的体温,吴端的心跳如潮水翻涌而来。何月竹想自己知道吴端为什么就爱背他了,彼时他们跳动的心脏紧紧相贴,同频共振。
不设来处,不设归处,他们只是缓缓向前。何月竹打了个睡眼惺忪的哈欠,像个瞌睡虫似的吧唧吧唧嘴。
吴端笑他:“何小竹打瞌睡了。”
“何小竹是......?是我!”
“真瞌睡了。”
“呜...臭道长,就会取笑我。回来后都没听你喊我阿澈了。”
吴端轻笑道:“那年听你说自己连名字都是偷成澈的,我真的怕了。”
“那是...我在闹脾气,说气话呢。”何月竹紧紧搂住他,“其实我最爱听你唤我阿澈了。”
阿澈。阿澈。
第一字要启开双唇,呼唤的前奏。
第二字要上下后齿相撞,耳鸣回响,从肺腑索取一口气,让音调落下去。
吴端清了清嗓,唤:“阿澈。”
何月竹往他侧脸啄一口,“阿澈在。”
他真的好喜欢他唤“阿澈”的语调,“不过...嘿嘿,何小竹也不错。这样吧,以后我小名叫阿澈,大名叫何小竹...不对不对,何月竹。”
吴端忍笑,“好。何小竹。——回去我就在聘书里署名何小竹。”
“聘书...你还要再写吗?”
“嗯。写到她答应为止。”
何月竹想了想,捏捏道长脸,“你也好傻。她说不收何月竹的聘书,你以为换个名字她就收了么?”
吴端笑道:“说不准呢?”
不过何月竹还是聪明的,聪明就聪明在知道吴端不会像自己那么傻,吴端绝不做没把握的事儿。
“吴端,她为什么说‘何月竹已经死了’...?”
吴端语气温柔,说了一句若有所指的,“她有她的用意。”
何月竹歪歪脑袋思索,“她是不是看出我不只是何月竹了。”
吴端朝前路迈去,放迟钝的人儿自己去猜。
何月竹想起姐姐在手札里给他的留言:不论你在哪,和谁在一起,还会不会回来,姐姐只要你过得开心幸福就好。
可回想早前与姐姐对话,他一点不像个开心幸福的人,反而浸在悔恨与歉意中。
何月竹好像终于明白了,“何月竹已经死了,她这么说是希望我能放下何月竹的愧疚,迎接新的开始...开心幸福就好。”
吴端为他的迟钝叹气,无奈摇头,“总算想通了。”
何月竹嘟起嘴,“你早就看出来了。”
“自然。”
“唔...”何月竹不和他辩了,转而靠在他肩头,“姐...谢谢你。下一次见面,我一定会告诉你,我很幸福,特别幸福。”
或许是困得泪眼朦胧,余光里忽然泛起晕开的蓝色荧光。何月竹偏头往光源望去,潮涨潮落,海面竟荡漾着一片晶莹的钴蓝。钴蓝忽明忽暗,闪烁着柔和的微光,仿佛水面流淌着的眼泪,又仿佛一层蓝钻轻纱。
“哇——!”何月竹拍拍吴端的肩膀,“你看,蓝眼泪。”
吴端也往海面看去,层层叠叠的蓝光映在彼此面庞,活了千年,他从不知道大海这样澄澈。他将背上人儿放下,“去吧。”
何月竹两步跑进了翻涌的潮水,蓝藻随他步伐搅动,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入星空,燃着灿烂的星光。他掬起一抔边缘泛着蓝光的海,倒映着天空一抹若隐若现的下弦月。
何月竹仰头望去,当空找月亮,“吴端...”
“澈?”
何月竹回头看向他的月亮,音量不重,语气却无比认真,“姐姐说得没错,‘何月竹’这三个字已经载不起我们经历的一切了。我想干脆...从此换个名字。”
吴端涉水而行,任波浪拍打他的脚踝,他去接爱人上岸,“想换什么?”
手心泛蓝的海水早已漏光,何月竹扬起笑容,顺着海风喊出刚刚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名字。
“何月逐。”
吴端将三个没有改变的音节在口中念了一遍,温柔笑了。
“不论你我何时分别,不论未来分隔何地。”
“阿澈。”
“愿逐月华流照君。”
何月竹知道他懂了,他就知道,他一定会懂。
他含泪应了一声“嗯”。
“不论季节时令,不论阴晴雨雪。”
“何月逐都有他的月光。”
生离,死别,往世,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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