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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敕令(晨昏线)


“既然有鬼,那自然也有前世今生。你是成澈转世吧。所以那道士对你那么上心。”
“不止是转世。”何月竹微微一笑,抬手按着心口,“其实...我就是成澈。”
尉羽悦闻言,显而易见愣住。何月竹正色道:“换句话说,成澈所经历的一切,我都经历过。所以,你应该有很多想问我的。”
恐怕对一个历史学者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与自己毕生研究的历史人物面对面对话更令人激动的了。
那天下午,尉羽悦问了无数有关陈末金初那段历史的细节,守城三年的困顿艰苦,中原两派的袖手旁观,榆宁屠城的惨不忍睹,他们一直聊到夕阳西垂,暮色蔼蔼。
尉羽悦诧异道:“所以...云宁之战并没有叛徒假传情报?”
何月竹点点头,想到那场战役还是让他心有余悸,“我向你保证,人人都死战到了最后。可榆宁守军日日食不果腹,状态不佳,而且完颜的乌仑骑兵实在......”(云宁之战的更多细节,见小何手札·十)
他向尉羽悦描述了乌仑人粗犷威武的体格,乌仑人残忍嗜血的习性,老教授惊道:“金朝建立后,乌仑血脉逐渐融入中原,很快纯血乌仑人便与乌仑习俗一同消失了。所以有关乌仑的史料流传很少,没想到乌仑人竟然这么可怕...”
何月竹闭了闭眼,“终究是敌强我弱。”
尉羽悦追问:“你还记得那根锁骨吗?”
何月竹点点头,尉羽悦又道:“目前学界公认的猜测是,那根锁骨与那具盔甲的主人...是成甚。”
何月竹眨了眨眼,“为什么会得出这个结论?”
“因为有无数史料记载云宁之战中成甚被俘,并且遭受了非人的虐待。”
何月竹闭上眼,点点头,“云宁之战将军断了一臂,最后关头他掩护我出逃,自己却被俘虏…为了劝我投降,完颜每日寄送部分他的身体残片……”
尉羽悦为何月竹添了一杯热茶,“辛苦了。”同时给他展示了一张拓印的壁画照片,何月竹扫过一眼,立即想起这是完颜皇陵密封室门上的石刻壁画。
尉羽悦指着画面中央那个涂着云母白与月青涂料的人物道:“就是因为这张复原的云宁之战壁画,现在一般猜测云青明光轻甲的主人是成甚。”
何月竹摇摇头,“这个人,是我…”
“是你!?可史料记载云宁之战的时候,成澈还没有晋升为将军,你怎么会身着将军军服。”
何月竹沉顿道:“因为,这张壁画描绘的不是云宁之战。”
他手指圈出壁画上模糊不清的、千军万马脚下的战场,“这是颂云泊。”
尉羽悦万分震惊,“怎么可能,颂云泊怎么可能承受千军万马?”
何月竹望向窗外,原来他们聊得入迷,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黄昏。而他却仿佛回到了那个天寒地冻的冬天,“那年皑皑大雪下了整整三个月,榆宁天险,只要困守城中,完颜便没有任何办法攻破榆宁关。所以他打算直接从冻结的颂云泊绕过榆宁。”
“这也太冒险了!”尉羽悦大惊。
“他就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何月竹顿了顿,“可最终他们没能如愿。两军交战的时刻,颂云泊冰面到底还是碎了。冰上不分敌我全都落尽寒冬腊月的冰窟。”
“......”尉羽悦听傻了,大概她研究了一生,都不知还有这段历史。
老人一时没法缓过来,“陈金史料都没有记载有过这么一场战役……!”
何月竹沉痛道:“当时大陈对榆宁放任不管,根本无人在乎。这场战役偏偏也是完颜吃的最狼狈的一场败战,他想必不会记录的。”
尤其是这场战役还牵扯了无端,嫉妒心也会让那个皇帝隐瞒下去。
尉羽悦闭上眼,消化许久道:“如果真有这么一场战,颂云泊湖底应该会保留着大量战争痕迹!”
何月竹一愣,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连连点头,“是的。”
“现在的考古技术已经能将文物精确到非常具体的年份,只要证明那些残骸发生在云宁之战后,就能证明壁画上的云青甲将军是成澈。如果铠甲的主人是成澈,那么锁骨的主人也是成澈。”
她苍老的双眼看向何月竹,似乎和蔼许多,“最终,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终于有了一丝向世人证明自己清白的希望,何月竹竟无比恍惚,“可是都已经一千年了,还能打捞吗?”
“放心,文物古迹在水下反而能保存得更完好,而且颂云泊水深,泥沙淤积多,想必能保留文物的大部分细节。”尉羽悦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既然完颜於昭吃了这么一场败战,最后怎么还会关破?”
何月竹苦笑道:“这场战役不分敌我,带走了榆宁最后一点兵力。从那之后城里消极情绪越来越浓,最后…司马诚背叛了。”
尉羽悦立即激动起来,“投降的果然是司马诚!榆宁城破后便不知他的去向,一说他死在了屠城里。但我觉得不可能!几十年前宁城要通地铁,发现地下有被挖空的痕迹,说明那里原本一定有过密道。所以这些年,我便抓着这个线索不放。研究重心与其说是证明成澈清白,更像是证明司马诚的不清白!”
何月竹一听,也有些激动,“是的。就是通过那条密道,司马诚带着亲族逃了,逃到了簌落山。”
“簌落山?”尉羽悦连忙给他又倒上一杯茶。
何月竹娓娓道来:“在簌落山深处有个小山村,六十年前叫余家村,集体搬迁后原村便荒芜了。村子里有个百人活埋坑,就是完颜追杀司马诚的证据。”
尉羽悦无比激动,毕竟又多了一项待发掘的文物,“那有证据证明司马诚降了吗?”
何月竹垂下眼,想起那个盗墓人,他相信老罗一定会替他好好保留证据,“如果我没猜错,证据在百人坑里。”
尉羽悦持茶杯的手在颤抖,“何月竹,谢谢你。”
何月竹一愣,笑道:“我才是该道谢的人。”
尉羽悦摇摇头,“我谢你,是因为她的遗愿终于能实现了。明天我就联系历史研究院立项。我答应你,一定在我还活着的时候,让你沉冤得雪!”
她又话锋一转,“就算我死了,我带出的学生也会继续研究下去,放心吧。”
身为成澈,还是第一回被吴端以外的人这样信任,何月竹泪眼汪汪。心想,尉羽悦如今是学界泰斗,有她背书,想必立项不是难事。有她的权威与话语权在,让世人相信我的清白,也并非不可能...!
何月竹告别尉羽悦,即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尉羽悦忽然想起什么,“其实这么多年,一直有个学术基金组织无偿资助我的研究。我查过,是吴家的项目。所以何月竹,请你代我...谢谢他。”
何月竹一愣,没想到吴端暗中居然安排了这么多。温温笑道:“好。”
而吴端仍然在魏朝书画展里“闲逛”,何月竹走进展厅时,他正双手环胸,目不转睛盯着玻璃柜里的书画展品。听到何月竹的脚步声便放下双臂,“聊完了?”
“嗯!”
何月竹立即加快步子,把自己投入对方怀里,“吴端!好想你…虽然就小半天没见。但是好想你!”
吴端揉揉他的后脑勺,嗅他发上洛神花的香味,“都活过八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刚放课的小孩。”
“八十多岁…?!”何月竹掰着手指一算,何月竹的二十四年,前世的六十年,确实他也走过八十多年的光阴了。他仰起脸,鼓起腮帮子,“那在你面前不还是小孩子吗?千年老道长。”
吴端捏开他的脸,往展台带,“你看这是什么。”
何月竹一看,惊得顾不上脸蛋还被捏着,“这是!”
竟是一幅国师亲绘的雪日送别图,岸上一道孑孓苦涩的人影。当年国师的墨宝可是一纸难求,如今画纸里一人一景早已泛黄,画纸外他们的爱却历久弥坚。何月竹伸出手指,隔着展品玻璃,依偎着那道人影画了个火柴人,双臂把对方环在怀里。
吴端噗嗤笑开,“今天都聊了什么?”
“嘿嘿...以后再告诉你。”好事还没有定论,何月竹不敢提早告诉道长,生怕倒霉蛋说出口就实现不了了。
可那天夜里返回无所观,他心情还是特别好,咕嘟咕嘟喝了不少酒,甚至把吴端都亲得醉意上头。
于是该吃的苦头,很快吃了个痛快。他精疲力尽,昏昏沉沉晕睡过去,一觉醒来,夜色已深,山林寂静,皎皎明月高悬。月的清辉淌过漫山遍野,溢满整个卧室。而吴端伏案专心写着什么。
何月竹套上外套,走向月光沐浴下的爱人,偏头倚在他肩上,“在写什么?”
“聘书。”
“...聘书?聘什么呀...无所观要招道士吗?呜,那我呢?我晋升为道长了么。”
身后某块特别柔软的肉被狠狠捏了一把,“是不是还醉。”
“呜啊!”何月竹一个激灵,直往对方身上钻,“我、我哪有醉。”
“那怎么神志不清。”
“你又恶人先告状!”何月竹抱住他的腰,双手灵活滑进开衫下面,“把我弄得神志不清的...不是你吗!”
于是被四仰八叉按在桌上,好好醒了醒神。
后来何月竹拾起那封聘书端详,原来是张聘定启状的婚礼文书,里面明晃晃装着他的大名:何月竹。
他顿时红了脸,“是要聘我...”
吴端细细研墨,“过些日子我便去找何月柏提亲。定一个良辰吉日,三书六礼,将你娶进门。”
“?!”何月竹一惊,“这么突然!”

第197章 不论阴晴雨雪
何月竹知道,没能给他一场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大婚,一直梗在道长心里。而今生今世,他们似乎终于有了来之不易的机会。
可何月竹也知道,吴端只是想以下聘书为契机,让他与想见却不敢见的人们见面。
何月柏、何田田。
据吴法说,当年何月竹——实际上是吴端——嘱咐吴家要全力帮助烧伤的何月柏,也是因此,让何月柏与吴晗结识。两人后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吴晗还送了套鸿舟岛的别墅给何月柏疗养身体。(更多细节见小何手札·七)
从环海公路驶入海滨别墅区,小电驴逐渐减速。何月竹停好小电驴,拍了一把吴端环在自己肚皮上的手,“下车。”
吴端意犹未尽松开他,提上一匣绸缎包装的精美锦盒,“到了?”
何月竹对着吴法发来的地址左看右看,“唔...应该是这附近。”
这片别墅看起来有一定年头了,看起来更像是海边一片民居聚落,却又比寻常海边小渔村要整洁干净许多。
左顾右盼,何月竹被不远处的白沙海滩吸引了视线,拉住道长袖子,“你看,好多人在拍婚纱照!”
六十年后,海边仍然是婚纱照的取景圣地。此时正值日光正好、海风温柔的午后,许多身着白纱西服的伴侣在海滩上摆婚纱照造型。
吴端顺他视线看去,若有所思。
何月竹也注意到一个不同以往的现象,“好多同性伴侣。”
不仅有新娘新郎,还有新娘与新娘,新郎与新郎,爱侣们共同分享同一片沙滩,将同一片浪花记录在彼此的婚纱照里。而人们看这些同性伴侣似乎司空见惯,自然而然。
何月竹偷偷把自己塞进爱人手心,“难道说现在同性伴侣也能合法登记结婚了...?”
吴端视线落在新人的白色西服,“不知你穿上什么模样。”
何月竹鼻尖一红,“走吧,先去见田田。”
去往何田田家的途中,何月竹还接到了来自尉羽悦的一通电话。
尉羽悦说,两个考古项目都已经立项。前往颂云泊的水下打捞队已经扫描出泥沙深处确实积压着大量文物残骸,目前已经封锁颂云泊,开始紧锣密鼓的考古工作。
前往余家村的发掘队更是收获颇丰,顺利定位了余家村的位置,并且在荒草丛生的村庄里发现了一座百人乱葬坑。
而这些,都将成为成澈平反的关键证据,尉羽悦让何月竹该享受享受,躺平等好消息就行。
何月竹将好消息转述给吴端,“…………用不了多久,尉羽悦的研究就能有结果。虽然完全消除人们对我的误解,可能要好几十年。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人们提到成澈,将不会联想到背叛、奸诈、阴险。而我身上的煞气终有一日也将破除。”
吴端凝望着何月竹,终于也长舒一口气,双肩如释重负般落了下去,“他们会知道你为了守住一座城,一直努力到了最后。”
何月竹噗嗤笑开,与爱人十指相扣,带着他往前小跑去,“他们不知道,我能努力到最后,是有人一直为我祷告。”
说说笑笑,两人已到达何田田家门口。这是一栋被乳白色栅栏包围的海滨小别墅。院子里栽了不少自家种的果蔬,空地上三个小女孩正玩跳绳游戏,嘴上哼着轻快的童谣。
“树上叶子哗啦啦...我和姐姐采棉花...”
何月竹站在栅栏外,顿时百感交集,“田田”两个字涌到嘴边,可竟不知该如何出口。
那个身穿蓝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注意到他,轻快跑到门口,“没有见过的大哥哥。”
何月竹半蹲看着那个小女孩的眼睛,热泪盈眶,“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怯生生道:“奶奶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何月竹眨了眨眼,露出和善的笑容,“我不是陌生人。我认识你奶奶。”
小女孩的戒备瞬间被卸下许多,“你认识奶奶!”
“嗯。”何月竹又看向院子里剩下两个小女孩,“她们都是你的朋友吗?”
女孩用力点头,“嗯!我们是邻居!”
“你们喜欢跳绳儿?”
“嗯!我们最喜欢跳绳啦!”
聊着聊着,忽然从屋子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呼唤,“囡囡,在和谁说话?”
接着走出个围着围裙的老妇人。
何月竹一愣,直觉让他意识到,面前这位才是他认识的何田田。
同样上了年纪,不同于尉羽悦,一个睿智而精明的老年知识分子,六十年后的何田田和蔼可亲,打扮朴素近人,仿佛随时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赠你。
何田田朝何月竹问道:“你找哪位?”
果然田田不认得我了。何月竹强忍住泪水,久别重逢让他紧张得口齿不清,手忙脚乱解释自己,“那个...你好。前几天吴法先生有没有和你通过电话?说过几天有人会来拜访,那个人就是我...”
何田田恍然大悟,“噢,噢。是你呀?”
吴端适时从视线死角走出,意思是还有他。
或许他身上真的有生人勿进的气场,三个原本好好跳绳的女孩儿都停下了步伐,怔怔看着他,一副快哭的模样。
何月竹连忙介绍道:“这位是吴端。也是吴家人,前些年都在国外生活,最近刚回国。我们是一起的。”
何田田回过神,“吴家是我们家的恩人,你们快请进。”
听到“恩人”两个字,何月竹更想哭了。吴端从身后牵住他的手,像给他力量,“进去吧。”
小屋内部整洁有序,家具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张柔软的沙发安置在客厅中央,散落着几个颜色鲜艳的抱枕。旁边是一个原木色的茶几,摆放着一盆新鲜的蔬果。
吴端左右扫视,简单评价:“风水不错。”
何月竹则问道:“外面那个女孩是...?”
“是我孙女。这两天周末,他爸妈送来我这里玩。”
“哦...”何月竹回头望了一眼院子里跳绳的五岁女孩,“她和你长得很像...”
何田田坐在茶几一侧,“两位来访,是有什么事儿吗?”
何月竹与吴端坐在茶几另一侧,锦匣放在脚边,“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想看看...”
吴端双手抱胸,替他把话说完,“我们要见何月柏。”
何月竹一个激灵,双手立即放在膝上,郑重道:“对。我们想见见你的母亲,何月柏。”
何田田思考一阵,大概在思索两人的用意,不过吴家对他们有大恩,没有拒绝的道理,“我母亲年事已高,已经卧床不起了。你们得和我上楼才能见她。”
何月竹的心脏猛地跳动飞快,点点头,“麻烦你了。”
两人被何田田领上楼去,一直进入走廊最深处,采光与视野最好的房间。
房门未关,何月竹在门口便闻到了一股老人身上独有的气味。
顺着气味而去,他终于望见了房间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何月柏已经九十高龄了。苍老的脸庞布满了皱纹,如同枯树皮一般。六十年前海藻般如瀑的长发,如今只剩几片稀疏地散落在头上。她眼睛凹陷,眼袋沉重,呼吸很轻,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她是否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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