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何月竹躺在临时搭起的竹藤床上,本以为自己会累得粘枕就睡,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没想到阴差阳错竟回了余家村,更没想到机缘巧合摸到了完颜於昭陵墓的线索。
——虽说看似巧合,但也与他这么长时间的铺垫离不开关系。
实在睡不着,何月竹干脆起身坐起,蹑手蹑脚走到院中。时间正是现世他见到招魂队列的凌晨,可余家村安详依旧,唯有虫鸣声声不绝。现在的余家村家家户户人口兴旺,至少阳气比现世的小孤村要多上许多。
而且...若是余家村里还里司马一族的血脉,那个极看重亲人的司马诚,一定不会伤害他们。
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何月竹还是不放心,生怕自己带来的煞气牵连老罗一家,连夜在院子里藏了数道驱邪避鬼符,这才放心回去睡觉。
同一个深夜,不远处的山林,无端立在一棵苍天楠木的树干之上,俯瞰整座安眠的山村。
次日晨起,入殓师继续干活,又是一天一夜,终于在到达余家村的第三日,他将小罗入殓完毕。
老罗一家围着香火簇拥着的小罗,哽咽道:“他...就和活着的...时候...没有分别...”
老罗“扑通”一声跪在何月竹面前,“道长...您...您把他带回来了...”
何月竹摇起三清铃,踏罡步斗,做阴事道场,“接下来我便将他送走。”
待到一切法事结束,小罗的尸首被抬进祖坟下葬,何月竹才长舒了一口气。
老罗呈上一袋沉重的银子,“道长这些日子辛苦了。多亏了道长,小罗他才能安息...”
何月竹没有收,“报酬就免了。”
老罗一怔,“那怎么行!道长你这些天为了小罗,日夜操劳,你想要什么宝物我都能答应。”
是时候了。
何月竹正色道:“老罗,我确有一事要求你。我希望...你能带我去那座皇陵。”
“什么!?”
“我要下斗。”
第181章 少年,与少年的母亲
何月竹此话一出,老罗顿时大惊,“道长!不是我老罗贪图那墓里金银财宝,我是打心底敬重您才不想您以身涉险。您若是嫌我这钱给得少,我这么多年摸出的宝物您要什么都随便挑,我也是到如今才发现,钱财断断是身外之物啊...!”
盗墓人越说越是沉痛,最后化作一声长叹,何月竹终于有机会开口,“老罗…我信你的故事。也请你信我一回。其实我与金人有不得不报的血海深仇,我这一遭下去,不图里面的金银财宝,我是要超度它。”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等我超度了墓里的魂魄,你便也能重新进斗了。”
老罗听他说完,又抽了整整一杆闷烟,良久叹道:“金人何尝与我们余家村不是血海深仇,可道长您进了那个斗,只有死路一条。实话告诉你,我和小罗碰上的,不是一般的粽子,是条土龙!它长不见尽头,背如坚甲,在地下穿梭如风,丝毫不留痕迹!那墓地下的池水更是碰不得,小罗就是被土龙拖进池子,才会落得这个下场。”
“土龙......”小道士咽了口唾沫,却丝毫没有退怯,他抬起手,手心浮起一道白底青字的符咒,“放心吧。其实我师父,是无所观的无端道长。”
“什么?!无所观!”没有人不认得这道灿灿青光,轮到老罗咽唾沫了,“如今上面都说国师已被剿灭,其实我们道上都不信!”
何月竹笑了,“师父神通广大,就是千军万马都奈何不了他。”
“那道长您怎么不叫上国师大人一同前往啊?”
何月竹垂下眼,“这事...不能让他知道。”他话锋一转,“总之老罗,你就让我去吧!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能不能成功?”
更何况,我的余日本就所剩无几了。
与其担惊受怕活在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的恐惧中,不如自己选择结束的时间地点。
或许何月竹就是有一种“只要努力恳求,没有人会忍心拒绝”的特质,老罗不再阻止他去送命。终是一边叹气一边将何月竹带到了那座通往皇陵的洞窟。
老罗搬开遮掩的干草与木架,只见一块扁平的巨石横卧眼前,上面还贴了盗墓人粗劣的驱邪避鬼符。
他卸下上衣,往手上啐了两口唾沫,“来,咱们推开这块石头。”
何月竹挽起袖子,与他一咬牙将扁石推开,果然如地下室开闸般显露一条向下延伸的穴道。
“这就是盗洞…!”
盗洞深不见底,仅能同时容纳一人通过,边缘还有小罗留下的斑斑血点。
何月竹活动活动腿脚,长出一口气,“那就...送我下去吧!”
老罗给他递上盗墓人的锁套,“您先穿戴这个。”
这锁套看起来像曾经和田田吴端去魔法乐园玩“丛林飞渡”时穿的那套装备。——何月竹在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可他当然知道,此去不是玩闹,怕是凶多吉少。
老罗将锁套另一端在洞中钟乳石上缠了三圈,“道长您下去之后解开锁套,回来时便顺着这根绳子原路返回即可。”
这是在暗示何月竹,他不会等他。何月竹能理解,“我明白。老罗,我在你家院子里藏了不少辟邪符,你不必担心被鬼怪找上。”
老罗一愣,“道长,对不住了。我向小罗的灵牌发过誓,今生绝不会再进斗了。”
“我明白。”何月竹想了想,从腰上解下司马媛交给他的邮筒,递给老罗,“老罗,还请你替我保管这支邮筒。若是我能活着出来,我便到余家村寻你讨要。若是三个月后我还未出现...你便打开邮筒,里面的东西,你该看看。”
老罗不敢收,“里面有什么...?”
“里面有一张字据。字据上所写,是你们余氏一族被灭门的真正原因。”何月竹闭了闭眼,“你若信它,便替我好好保存。你若不信,便也任你处置。”
老罗看出了道长眼中沉淀的重量,“道长,如此重要,您放心交给我保管?”
何月竹点点头,“我相信你。”
他顿了顿,温笑道:“其实我曾经认识一个你的同村人,她信守诺言,为了保守一个秘密,独自留守数十年。相信你也会如此。”
老罗热泪盈眶,双手接下,“我一定不负道长嘱托。但道长,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何月竹也已穿好了盗墓者的绳套,仿佛对自己说道:“上路吧。”
老罗深吸一口气,“好。”他让何月竹双手攀着自己,如放井绳般,将道长缓缓往下放去,
“...道长,看到盗洞边上的竹竿了吗?那是落脚点。”
何月竹点点头,攀着老罗与小罗留下的机关往下攀去。
顺着尘土飞扬的盗洞一路往下,他很快轻车熟路,便加快了下落的速度,老罗逐渐消失在他视野,井口般的盗洞也只剩一轮满月般的光亮了。再向下望去,黑洞洞的,根本不知尽头在何处。脚下逐渐传来风的流动,耳边也响起水声点点,下面果然是空心的。
何月竹心脏砰砰直跳,没想到有遭一日竟做了盗墓者。他回想起姐夫与他闲谈时提及“金世祖皇陵”,确实说过皇陵有被盗墓者入侵的痕迹,破坏了不少壁画古董,但万幸是大部分珍宝都未被窃走。
那时他还笑说:“难道只是去探险,不是盗墓的?”
垂直的盗坑到底,便是一条水平的通风管道似的甬道——都是老罗与小罗费大力气开拓出的前路。甬道迂回曲折、蜿蜒而下,仅能容纳一人爬行,小道士召出一张青光符咒作照明,四肢着地,往前方爬去。
除了那一点青色的光晕,盗洞中一片漆黑,小道士手脚长期匍匐在地,爬得接近麻木。可惜甬道里空气稀薄,还散发着陈年尸骨的腐霉味,他连喘气都是一种折磨。
越往深处,甬道越是粗糙,土层下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怪声,何月竹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潮湿土砾几乎要触到他的后颈,然而每次鼓起勇气回头,都不见任何东西。
何月竹想: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完颜於昭的皇陵可是有万人殉葬啊。
每每到提心吊胆的时刻,何月竹都情不自禁去想:若是无端在就好了...
可却又立即否决自己:想什么呢,绝不能让无端知道我来超度完颜於昭。
他太了解对方了,若是无端知道,一定一定会大发雷霆。
说着他便从怀里摸出半截木簪,握在手心化作修面小小刀。从榆宁离开时,他只带了这半截。
无端说过,木簪的用料多少不重要,重要在于使用者谁。可于他还是很重要的。小刀都变成了小小刀。
就像前世每次上战场前他都会做的那样,只不过当时他摩挲的是红发带,他将修面小小刀按在心口,“无端...保佑我。”
与此同时,皇陵之外。
无端站在山林掩映的阴影下。
斑驳的光斑打在他漆黑的发上衣上,婆娑的树影把他眉峰与鼻骨的凹凸描得更深。他的肤本就冷白,脸色如被戾气笼罩,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良久,一拳砸向身旁树干,惊起山林中只只飞鸟,留下一滩狰狞的血渍。
怪。太奇怪了。从盗洞出来,再进入主墓室,这一路行进,何月竹都畅通无阻。实在有些顺利过头。根本没有他提心吊胆提防的万人殉葬魂,也不见什么土龙。
而完颜於昭的陵墓果然极致奢靡,巨大的主墓室底部由一大块完整而光洁的黑色岩石铺就,地面反射着布满整个圆弧穹顶的夜明珠微弱的光。
虽说已经被时间掩埋了一层厚重的尘土,但主墓室中摆放着的陪葬品仍然令人叹为观止。金玉、宝石、玺印以及各种祭品排列整齐,穹顶夜明珠的淡淡辉光更是映照出刀剑兵器和丝绸长袍的轮廓。
主墓室所打造的就像是完颜於昭死后的住所,陪葬大都是与衣食住行有关的生活用品,但一眼扫过,何月竹很快发现了诡异之处。
不论绸缎袍裳还是战车座驾,似乎...都是双人份的。
双、双人份...!?
为什么。
何月竹甩甩脑袋,先不深究了。不论如何,很快就要和完颜於昭正面对峙了。
他朝主墓室尽头看去,张驰告诉过他,棺椁就放在散发着青草回甘与东方松木香的密封室,仅通过一扇沉重的石门连接着外界。
何月竹咽了口唾沫,大步朝密封室走去。
密封室石门上雕刻着一幅鎏金绘彩的壁画,毫无克制的泼墨挥洒彰显着无尽的权势荣华,石刻的纹路一直延伸到何月竹头顶,描绘的好似一座高耸入云的山脉。——等等...难道是未有山!
再看下方这片大湖,难道是颂云泊?只见千军万马交战于壁画之上,每个士兵的眉眼神情均栩栩如生,兵器盔甲仿佛还发着厉厉寒光,线条奔放、颜色鲜明,场面如史诗般波澜壮阔,只是因时间流逝而略有漶漫不清,何月竹不知不觉便看得陷了进去,凝望壁画上那位以云母白与鸭卵青点缀的中心人物,“难道...是我!”
不,这似乎就是我。
何月竹越想越是恶寒:完颜竟然在自己的陵墓里画我?!
要知道墓室的壁画往往反映的是墓主人生平事迹,或是虚无缥缈的往生祈愿。将外人引入陵墓,是犯了阴事堪舆的大忌。
等等,等等。
何月竹顿时慌了,他猛然忆起张驰和尉羽悦都曾提过:密封室有两座同等规格、并肩而立的巨棺,合葬棺。
——其中一座棺材里就装着他的盔甲,与他的锁骨。
何月竹再看身后墓室里的陪葬,忽然明白它们为什么都是双人份!
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当即没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难怪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原来我就是这座坟墓的墓主!
“完颜——”
他怒不可遏的一拳砸在墙上,而密封室的大门如有感应,竟为他缓缓敞开来。
密封室更是灿如圆月高悬的深夜,数不尽的夜明珠在黑暗中闪着墨绿的寒光。果不其然,中央位置镇着两座巨大的棺椁,棺身雕琢出精美的纹路与图案。黝黑的木质覆盖着镀金和嵌宝的装饰,令人眼花缭乱。
何月竹却无暇多看一眼。
那抹脚不着底立于两棺之间的墨绿影子,何月竹始料未及。
半透明的墨绿浓影缓慢漂浮在半空,不知怎么何月竹竟想起曾经亲手剖开一只墨鱼,掏出它腹中的残留,也是这般粘稠、潮湿、令人不适的模样。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墨鱼的卵巢。
眼前这抹墨绿影子,身形像是个少年。
何月竹错愕难当,良久支吾一句:
“什么......!?”
少年的影子一闪而逝。何月竹直觉它会出现在自己身后,可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往下看去,果然一双通体墨绿的细胳膊已经将他从腰环住。身后的少年踮起脚尖,贴近何月竹耳边。
以一种温和眷恋的语调:“...母亲。”
少年的呼唤阴阴幽幽。
何月竹倒吸一口凉气,立即将手中半支断簪刺入少年手背。墨绿的影子一击即散,少年消失不见。
何月竹却丝毫没有缓过来,心脏飞快跳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一边持着修面刀环顾四周,随时准备施法,一边心中自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何月竹本已经设想过完颜於昭会说什么,譬如,“成澈啊成澈,看看你自己,简直一滩烂泥,污浊之至,实在令人作呕”。
又譬如,“成澈啊成澈,怎么你转世重生,竟还放不下我”。
却怎么都没想到,出现的会是一个他从未认识的少年。
可那个少年就是完颜於昭,无疑!
何月竹曾听完颜於昭说过一些可怖的草原往事。——完颜於昭十二岁那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手段残忍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鬼怪的外形也与执念有关,可为什么如今的完颜是这副模样,现世又是另一幅模样
何月竹莫名生出一股惶恐:我这一遭,真的该来吗。
少年完颜於昭的魂魄如同一道阴暗的墨绿幽光从密封室中缓缓飘出,它的面容逐渐浮出肉色,一半中原的温和,一半草原的狞厉。身体轮廓也更是清晰可辩,衣着是乌仑部传统服饰。
它张开双臂,手上已经恢复了刚刚何月竹造成的伤口,咧嘴笑道:“母亲...。”
何月竹失声,“我不是你母亲!”
少年的笑容僵在脸上,并在一瞬如幻灯片切换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在说:你居然不认我。
因为我本就不是你的母亲啊。何月竹哭笑不得,虽说他心里明白,完颜於昭生前折磨他、虐待他绝不是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源头便是完颜想在他身上映射对“母亲”的复杂感情。
完颜於昭的“母亲”唤的也不是延宁公主,而是那一湾能净愈他的澄澈。在少年时,是延宁公主;在延宁“死”后,便是成澈。
而此时此刻它是这副模样,或许它真正执念的,比起成澈,更是那所谓的澄澈。
何月竹站定脚跟,修面刀直指少年,“完颜於昭,我是来超度你的!”
完颜於昭闻声闭上双眼。哪怕它只有十二岁,那股仿佛能将一切掌控的压迫却丝毫未减。无声中仿佛对暗藏不知某处的杀手下了死令:杀了他。
何月竹霎时感到身后扑来一股阴煞之气。他侧目看去,“什么!?”
瞬息之间,偌大的主墓室填满了林立的鬼魂,它们用无数双沉默的视线紧紧盯着不速之客,数量之多,几乎将主墓室填满。
它们是陪葬者?
还是?!
何月竹瞳孔一缩,见那群鬼魂中,居然还包括司马衍。
“阿衍!”何月竹失声。
司马衍满脸是青紫的窒伤,以一双泛白而仇恨的眼直勾勾盯着何月竹。
不对劲。
阿衍怎么会听完颜号令!
这不可能!司马衍的执念分明是对我不起。
又是一恍神,耳畔传来了招魂幡沉顿的铃声。这声音刻在何月竹骨子里,他绝不会忘记。
他重新转向完颜於昭,它身后站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持一支巨大的招魂幡,面孔是窒息的绀紫,比起成澈最后一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能看出他出卖成澈后苟活了多少年。
“司马诚?!你也在这里?”
何月竹霎时明白过来,此时团团将他围住的上百只魂魄,正是司马诚与他的族人。它们三百年前不在余家村,而是在这里给完颜於昭守坟!
“司马诚!你被完颜於昭活埋全族,死后还来给他做牛马!我真是——”
小道士咬着后牙,真是怒其不争。可司马氏灭族之时,完颜於昭分明还没有死啊。若是陪葬者还说得通,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给完颜於昭守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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