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忽然灵机一动,抬起细毫,沾了黑芝麻汁,画上一道酷酷的冷眼,但嘴巴要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嘿嘿...”捏的就是他师父了。
只是一个汤圆下锅好寂寞,他又画了个眼睛圆溜溜的小团子贴住,当然是他啦。再点上两枚泪痣...
程澈搓着汤圆,忽然走神,有些恍惚,耳边莫名响起了:
“我头上怎么长包了。被成阿澈打了?”
“什么脑袋长包,这是你的道士发髻。”
“我要这个鼻孔长歪的。”
“什么鼻孔长歪!!信不信我——”
是谁在说话。
像是我和道长。
可我们...从未如此才对......
身后锅炉的水沸声让程澈回过神。他抬起面前摆满汤圆的木架,师父还没回来,准备先下一锅尝尝味道。
不过那面团道长与面团阿澈,他要留给师父。
“哼哼...哼...——咳咳咳!”
哼着哼着,腹部忽然猛地抽痛。突如其来的疼痛牵扯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一个疏忽便踩中了冬日结冰的浅洼。
脚底打滑,程澈整个人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的盘自然也向后倾翻,上边汤圆如豆大的雨点打在他身上。
“啊...”程澈连忙去接,然而一个个汤圆如滚珠般洒了遍地,等他找到面团道长和面团阿澈,已经全沾了一层脏兮兮的泥巴。
“面团…道长......我...咳咳...”
肚子里仍然痛得尖锐,程澈支撑着灶台吃力站起,直到伏在池边咳出一滩带血的胃液,才觉得腹中好受许多。
他抹了抹眼角生理泪水,再看满地狼藉,“最近越来越严重了...”
刚刚那一笼把道长准备的汤圆馅全用完了,小道士只好提了小竹篮,准备出观去市集上买点新馅回来。
近年全国各处灾乱四起,各处都不太平,无家可归的人们聚集在洛阳城讨生计,今日也是同样,街道两侧“驻扎”了不少乞讨的流民。
见到一身道士打扮、看着又好说话的程澈,乞丐们立即扑上去,抓住他道袍下摆,“小道长,求求您行行好...赏我点饭钱吧...”
程澈轻轻拉开那些沾满尘土的脏手,试图不与他们过多接触。
然而越来越多的流民涌上来,堵着他不让他走,“道长慈悲,求您赏赐!”
程澈努力避开他们,“你们...最好不要靠近我...”
他的逃避一下引发了怒言:“切!就说你们这些道士根本没善心,嘴上吃斋念佛,背地里都一样是吃人扒皮的鬼!”
程澈握紧了手中的小竹篮,“不论怎么骂都行,但你们真的得离我远点。”
“不就是嫌咱们酸臭吗!”“人模鬼样,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我身上有——”程澈咽下了后两个字:
他看得见,他身上缓缓蔓延的煞气肮脏污浊。就算闭上眼,也能听到煞气噪音轰鸣作响,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闻到恶臭令人作呕...
他不由得又想起两年前,初次感知自己身上的煞气。
可能真被疏通了任督二脉,两年前和道长双修之后,小道士便功力大涨,又得到了道长赠予的木簪,程澈甚至能自己融会贯通,画些乱七八糟的新符咒了。
无所观里有不少残缺的古籍,道长介绍,都是几百年前有个混账皇帝下令把他们道家流派的书籍不分青红皂白全都焚之一炬,才导致许多经典古籍现在只剩下残本。
道长是不大在意,他说他早就看完了所有,也记下了全部。可程澈在意,岂不是许多法术都成了只有道长才知道的绝世密法,他想查些有关他身上煞气的破解方法都不能够…。
他日日夜夜钻研复原法术,如今终于卓有成效!
抓起修面刀,右手在空中挥舞几下,左手抛出一道白底青字的符咒,“急急如敕令!”
而在他面前摆放的数本残破书籍便缓缓浮空,蒙尘的内页无风却快速翻动,那些残破的页角正在缓缓修复。
程澈接住书本翻看,大喜过望。
不仅烧毁的部分重新复原,原本模糊不清的字迹也在他的法术下能辨出一二,他在心里小小地雀跃:
“虽然呼风唤雨不如道长,但我倒是擅长将东西复原…”
程澈立即钻研进了书本里。
书上说,凡人身上皆有煞气,只是浅薄与否的问题。煞气首先受命格影响,譬如生辰八字,若八字与五行相冲便会命里犯煞,家宅不宁。
程澈想,我的生辰八字倒是中规中矩。
再往下看,书中解释:煞气的另一来源,便是俗世中常说的“现世报”。人的仇恨能够化作煞气纠缠被憎恨者,让其今生不得安宁,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一言蔽之,越是受人唾弃受人鄙薄的恶人,身上煞气越是浓厚。
程澈更迷茫了,这好像和他也没关系,毕竟他从小待在道观,除了道长以外的生人都不见几个。
他花了一整天读完全本,没有太多收获,倒是学了一道能让周遭煞气显形的符咒画法。
他忐忑摸出一张空白符纸:虽然道长说我身上的煞气早就消了,可还是...确认一下吧。
“叮——”
白底青字的符咒在他施法瞬间散开。
程澈还没来得及提心吊胆,便有道浓稠的黑色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犹如恶鬼朝他张牙舞爪扑来。
“啊!”程澈吓得后退三步,良久才缓过神。
刚刚那个该不会...是我身上的煞气吧。
他心存侥幸,“不对不对,一定是符有问题。”
小道士知道画符最好的原料是绘符者的鲜血,哪怕符咒画得不好,也能事半功倍。他心下一横,咬破自己一根手指,在符纸上重新画了一道现形符。
“急急如敕令!”
法术施展,大片污黑肮脏以他脚底为中心源源不断向外释放,只片刻便染了整座藏经阁。让程澈感觉自己活脱脱一座在宣纸上打翻的砚台。
若真是墨水就好了。
程澈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混沌如血池,却又漆黑如墨汁的污垢,“这真是...我身上的煞气?”
恐惧如沼泽中探出的数只巨手,牢牢掐住他的脖子,要把他就此拖入无尽深渊。
“别过来——!”
程澈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伏在窗台边想透透气,可原来他的煞气早已将整座道观都笼上了一层黑雾。
只会带来不幸、厄运、灾难的黑雾。
“怎么会这样...”
“难道师父眼里的我……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要…我不要!”
程澈腹中猛地一痛,向前呕出一滩鲜血。从那天开始,他便患上了时不时呕血的恶疾。而他藏得很好,无端不知道。
如今再看前后左右聚集的百姓,毫不知情便恳求他这个灾星施法赐福。可哪怕灾星只是施舍一点点好意,最后也会变成祸害这些人的不幸。
程澈只能躲闪开,试图不去看他们的眼睛,“...别靠近我。”
可迎面一个妇人跪在他身前,哭着求他,“小道长,求求您,求求您,我儿子每天都吃不饱饭...”
程澈咽了口苦涩的唾沫,“每日辰时巳时无所观都会布施救济粥,你们可有领到?”
“僧多粥少,一片菜叶都分不到,全是汤水啊...”
程澈艰难闭了闭眼,试图解释,“如今国库空虚,各地也急需拨款赈灾,实在是...”
最终还是心软了,把小竹篮里的一袋零花钱全给了妇人,“给你吧。”
可他救不了所有人,此举更是让其余流民变本加厉围住他:
“我呢?我儿子比她儿子还小!”
“我还有个襁褓里的孙儿...”
程澈连连后退,“我身上没有那么多...”
后背又撞上了另外的流民,
“那道长您能不能点石成金分给百姓啊?”
“是啊是啊,道长法力无边,一定能!”
“咱是饿得走不动了...能走动了,立刻不脏您的眼。”
“我们该怎么办?”
“谁能救救咱们?”
流民重重围住他哀求恳求,一张张饥肠辘辘的面孔在眼前交叠闪过。
而程澈在中心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他不能点石成金,也不能变出粮食啊...
明明是第一次遭遇这种事,然而此时的无力感,竟让他似曾相识。
程澈脑袋一痛,断片似闪过某些碎片般的记忆:“成...快想想办法!”、“您快想想办法!”、“我们都指望您了!”......
疼痛如瘟疫般蔓延到他腹部,程澈向前一呛,又呕出一滩鲜血。
“血...?!”
“见血了!”
“快走、快走!”
流民知道事情闹大了,在片刻之内鸟雀散开。
腹中的刺痛越来越烈,疼得程澈几乎直不起身子。
他缓慢挪回观去:
“师父...我好痛啊...”
与此同时。宫闱深处。
皇帝的寝宫静静悄悄,如空无一人。
无端道长被当今太子请来给皇帝办赐福斋醮。而迎接他的,是一个活死人。
这些年,程澈忙着身上煞气的同时,道长在专注炼丹。
不断改良,不断试药,费尽心力想炼出一颗真正的长生不老丹,超越生死的限制,将阿澈永远留在身边...
可程澈十九岁那年冬至的午后,他站在龙床榻边,俯身去探床上老人鼻息,终于不得不认命:
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白发苍苍的大魏皇帝靠坐龙床之上,呼吸平稳,规律自如,如同还活着一般安详。只是皇帝再也不能对国师的到访做任何反应,更不可能爬下床阿谀奉承,只剩一双眼睛木然盯着前方,一眨也不眨。
这具躯壳尚且活着,可他的灵魂已经死去。
皇帝四年来接连服下国师炼制的“仙药”,代价是最终吃成一具行尸走肉。甚至不知其具体卒于何时。
把这命里阳寿不足六十的男人硬生生拖拽到这个年纪,无端自认已经仁至义尽。
可他也自认,这药吃不得。
这座洛阳城,也待不得了。
皇帝寝宫的玉砌窗栏外,为斋醮赐福而演奏的道乐越发响亮。无端心知肚明,那是为了掩盖士兵披甲行军,在暗处列阵的铿锵杂音。
铁甲碰撞,刀剑出鞘,赐福大典下暗流涌动。就在无端道长进入皇帝寝宫作祝祷的片刻之后,大片御林铁卫将寝宫层层包围,甚至还有各个流派的道士布下天罗地网。这场宴请国师入宫隆重大办的生辰祝祷,根本是鸿门宴。
主使者,是年逾七旬的当朝太子。
如今已是青年的十六皇子也披甲在前,左看右看,这是施法的用刀的都请来助阵了,可他还是不放心,轻声问:“今日能拿下他吗。”
年老的太子满面警惕,不敢掉以轻心,“他神通广大,只能瓮中捉鳖。”
与此同时,无所观。
程澈像一个孤零零的雪人般呆呆靠在银杏树旁等他师父回来,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
眼见着汤圆又要被冷风吹凉了,程澈连忙摸出一张符咒贴在碗上,高声念咒施法。
“急急如敕令!”
热气很快冒了出来,可纵使能维持温度,也阻拦不了汤圆被汤汁泡糊。新鲜的白面成了冷色,而他重新手捏的汤圆道长与汤圆阿澈也变成两团米糊糊,五官更是看不大清。
今日状况百出,没能去集市买新馅,他翻箱倒柜才灵机一动,找到了可用的馅。
肚子里仍然疼得难受,仿佛一阵一阵有人拿长针戳他胃壁。早年他以为是染了风热,便自己熬点凉茶喝,然而断断续续一直没能康复。
他没敢告诉道长,怕是自己妄练法术导致的恶果,可进了这个冬天,腹痛呕血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程澈很委屈,“道长,你快回来吧...阿澈有话要告诉你...”
隐瞒这么久,程澈终于怕了。他下定决心,等道长今日回来就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哪怕这会让道长担心,这会让道长比他更难受,又或许道长会责怪他偷练法术...可这世上除了道长,再也没有人能对他毫无保留地好了。
“虽然...”
虽然有师父那样世不二出的仙人爱着,程澈该幸福才是,可他心里却时不时泛起不安。
——他到如今都不明白无端道长为什么偏偏对他那样好...
尤其知道了自己满身煞气的真正模样。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等到无端黑色的影子穿行在山下道观的雪地里。小道士一愣,立即跑到山崖边,大喊:“道长——道长——”
声音全被吞进风雪里,道长没有直接回袇阁,而是先进了供奉净明真君的主殿。
程澈实在等不住了,直接端着汤圆冒着风雪冲下山去,“道长!”
他跑得很急,吃了一口雪沫,发上也沾满了雪瓣,终于远远望见道长正站在净明真君的神像下。
神像阴影笼罩着道长,无端右手轻轻抚过神像坐台,分明是自嘲笑着,双目却虔诚如同祷告:
“这些年...呵,我杀人无数,也毁人无数。是无所不用其极...若是告诉你实情,你会厌我吗。”
“可我既求死不能,又留你不住,若要再一次眼睁睁送你离我而去...我...”
“道长、你回来啦!”
听见爱人的声音连同气息一同穿透风雪而来,无端下意识顺声源望去。
久违的影子在皑皑白雪中缓缓朝他小跑而来...棕黑色长发高高束作马尾,十九岁的成公子笑靥绽放。
“阿澈...!?”
“欸!”
程澈小跑入殿,在道长身边站定,气喘吁吁,手上捧着一碗汤圆。
看到沾着雪沫的素白道褂,无端才反应过来,“你的发...?”
程澈甩了甩后发马尾,“方便我搓汤圆,便扎起来了。如何?”他原地转了一圈,满眼期待问:“道长喜欢吗?”
无端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评说。刚刚有一瞬,他真以为是成澈回来了。
“唔...”程澈发觉他在为难,尴尬笑了,“不合适吗...?”若不是手里还端着汤圆碗,真想立即解了马尾,扎回他常束的半扎盘桓髻。
道长避而不答,看他手中的汤圆,“这是你搓的...汤圆?”
程澈用力点头,“嗯!我亲手搓的。”
可低头一看,碗中汤圆不仅糊成了面糊,一路冒雪跑来,还积了一层厚厚雪沫。
程澈连忙道歉:“怎么糊成这样了...本想让你吃到最好吃的汤圆的...”
无端使汤勺捞起一颗汤圆,看那模模糊糊的小表情,“这是我?”
“哇,这你都看得出。”程澈见道长又捞起另一颗,连忙说,“这是我。”
道长将两粒汤圆放在口中一起咀嚼,“和你一模一样。”
“真的?其实糊之前更像我。”
“现在也像。”
甜口、软腻、又粘牙。
“那好吃吗?”
“自然好吃。”无端点点头,却越嚼越不对劲,“酒味...?”
程澈的影子摇摇晃晃,声音也虚无缥缈,“芝麻馅和花生馅都没有了,我灵机一动用了酒酿糯米做馅,如何?”
无端咽下口中汤圆的余味,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程澈摇摇晃晃的频率越来越大了,“如何嘛?”
“好吃吗?”
“如果不好吃,我去重新搓一碗新鲜的。”
我......在哪...
酒气微醺上头,而爱人那双被融雪沾湿的眼依旧明亮。
“唔…都不说话了。我这就去给道长下一碗新鲜的,你等等。”
程澈转身跑开,马尾扫过无端鼻尖。
无端顺着气息跟着迈出两步,望着成澈,亦或是风雪中程澈渐行渐远的背影,与他记忆深处那个诀别的雪日别无二致。手中汤圆碗顿时摔碎在地。他大步追进了风雪,哑着嗓子唤那个人:
“阿澈——!”
程澈一愣,他师父怎么忽然这样撕心裂肺喊他。他刚一转过身,无端便已经冲上来把他整个抱住。
“阿澈别走...别走......”
“道长?”程澈不明所以,“我就在这儿——唔。”
却未曾想,无端直接当着神像的面吻了下来。程澈一愣,声音都吓得变调,“唔、唔——!”
两颗酒酿汤圆撕碎了所有束缚,醉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已然不管不顾,左手按住程澈肩膀,右手重重持住下巴,偏头吻得粗暴,唇舌齿并用,几乎是竭尽所能在掠夺。
手上力气更是前所未有的重。大手蛮力掐在程澈肩上,留下狰狞的红痕。只是怕成公子再消失不见。
“道长...我好痛...”程澈被吻得发麻,掐得生疼,好不容易找到间隙才挣脱出来,又被捧住脸蛋。
无端接近语无伦次,“我回来了,是不是久等了,我回来了。”
程澈不好意思地抹抹唇,“也没有久等啦...”
“阿澈...”无端紧紧抱住程澈,在酒精作用下竟哭得难以自抑,“我梦见我们分开了,分开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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