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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法赫萨[公路(落九盏/捌月野酒)


出发的时间不晚,但三个小时开过来,也早过了午餐的时间。傅凌清锁车门前从后座的补给里捞了点好携带的食物塞进包里,边塞边问宋屿安要不要吃。
宋屿安摇摇头,等傅凌清追上来,一起往旅行团聚集的地方去。
蓝冰洞每年出现的位置不尽相同,但一般都位于瓦特纳冰川腹地。一年里只有深冬的几个月才会开放,没有专业导游带路的散客一概不被准许进入。
傅凌清预约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但运气还算不错,仅剩的几个名额恰巧被他捡了漏。
也许这一趟旅程的好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人没等几分钟全部到齐,少爷不喜欢和太多陌生人一起,所以报了消费更高的私人团。加上导游和司机,一辆车绰绰有余。
爆改过的大越野在冰川上开到飞起,路况起伏极其剧烈,仿佛一路都走在颠簸的砂石上。
一点都不夸张,宋屿安只觉得五脏六腑要被颠出来,那种感觉大概也就比传闻中的武汉公交车多了一个腾空的效果。
宋屿安胃里翻江倒海,手边递过来一粒晕车药。
他看向傅凌清,伸手接过去,就着水吞了:“你这都带着?”
“嗯。看你一上车就习惯睡觉的样子,感觉这车开这么猛你八成得晕。”
宋屿安再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仿佛在得意:看,你果然晕了。
他对傅凌清举了举手里的矿泉水瓶:“谢了。”
导游振振有词讲什么东西讲了一路,宋屿安这会没那么晕了,才终于听清:
蓝冰洞每年夏季融化,冬季重塑,所以不同年份的不同时间到冰岛,不同的游客看到的蓝冰洞也都是不尽相同的,能见到都是缘分。
一直沉默着听的傅凌清突然开了口,用英语附和着重复了这句:“能见到都是缘分。”
导游被打断了也不生气,笑着挑眉看他。
傅凌清摆摆手:“您继续。我只是觉得这句话说得很好。”
话音落了,眼神从导游转移到宋屿安身上。
像是意有所指似的——
宋屿安暗骂道,紧抠着安全带,在持续的颠簸里强行靠回椅背上。司机师傅的车开得上一秒上天,下一秒就入地,连续飞过几个几近垂直的陡坡,终于到了瓦特纳冰川边缘附近。
顶多二十几分钟的路,宋屿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导游率先下车,从后备箱里按人头取出装备,逐个分发给参团的旅客。
傅凌清先跳下车,冰川地面出人意料地滑,防滑鞋底到了这里没有一点作用,他没站没站太稳,向前一个趔趄。
站稳了朝车上的宋屿安伸手,牢牢抓着他的腕子,把人扶了下来。
两人按照导游的指示把冰爪往脚上套,套好装备,也听完整了一遍下冰洞要注意的事项。
团里跟了两个冰岛当地的居民,于是趁其他人佩戴装备的间隙,导游用就那两个人听得懂的冰岛语又说了一遍。
以为车停了就离蓝冰洞不远了,然而又在冰川上徒步了近二十分钟。
地面实在太滑,每一步都要很大力地踏下去,把冰爪钉进冻得结实的冰里,站稳后再用力把腿拔出去,再走下一步。
洞口的风景已经不寻常起来,上面盖着雪,顺着下面的路往里面幽深昏暗的地方望一眼进去,已经满是结得瓷实的冰。
洞口有些低矮,宋屿安和傅凌清跟在导游身后,要矮下些腰,才能不被头顶的冰层撞到脑袋。
等到再次站直腰,别有洞天。导游带他们来的这一处有十分宽敞的洞腔,冰柱拔地而起,冰乳从头顶向下滴落凝固,有的地方连到一起,像喀斯特地貌独有的钟乳石。
他们总是在这样的时刻转运。躲躲藏藏了一上午的太阳突然变得坦荡,阳光像一道瀑布从天上泼洒下来,驱散了附近所有厚实的云层和阴霾,直直地照在冰洞上方。
光注入冰层,映出其中的纹理,仿佛有水在里面流动。宋屿安折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抬腿往里走,仰头去看,那颜色纯净透明,幽深的冰蓝,像凝固的深海。
形状倒是层层叠叠的,仿佛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浪。
他们跟着导游往里走,宋屿安摘掉手套抚上波浪状起伏的冰壁。他的掌心太热,融平了其中一朵浪花。
掌心立刻湿润。这冰洞蓝得太蛊惑人心,宋屿安一时迷失,做了一个他自己都解释不了的举动——
他身体前倾,垫了些脚,将水汽凝聚的掌心,贴上了傅凌清的脖子。
原本走在导游身后的高个子脚步倏地顿在原地,宋屿安一个急刹,险些撞上他的背。
傅凌清被冻得倒吸一口冷气,意识到整个队伍好像都因为他们两个而被迫制停。他伸出胳膊将宋屿安拦到一边去,给后面的游客让出路来。
两个人从队首走到了队末,傅凌清的手一直覆在自己后脖子上,过了好一会才恢复成原来的温度。
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也如法炮制,摘了手套,掌心贴上冰层的一瞬间变得湿润,两只手掌心相对,一起往宋屿安的脸上贴过去。
宋屿安直喊,冷、冷,冰得要死。
傅凌清起了玩心,冰洞里地滑,谁也不敢放开了跑,宋屿安的呼号因此被忽视,被人彻彻底底地报复了个够。
队伍停在了一个岔路前。傅凌清听清导游的话,伸着脖子往里面两条不同的路张望一番,都变得狭窄无比,和外面的空间完全没有可比性。
一行人被分成了两队,导游带一队,司机英语说得不太好,和那两个当地的居民组成另一对,分走两边。
通道不仅窄,头顶的冰层压得也低。两个人不仅要侧着身体擦着两侧的冰壁前进,还要弯着腰,才不会撞到额头。
宋屿安走在傅凌清的身后,傅凌清个子对这里来说还是高了些,总是不由自主想要直起腰来走路。
宋屿安看他屡次要撞到头顶,伸出手来,挡在他的发顶上方。
狭路走到尽头,重新变得开阔了些。虽不及刚进来时看到的那样壮观,可这里冰层上的洞口是朝天上开的。
宋屿安抬头看过去,仿佛很久不曾见过的太阳刚好能从洞口看个完全,颜色和那日黑沙滩的晚霞一模一样,像那一杯橙汁返璞归真,重塑成一颗大橙子悬在天上。
宋屿安抬头出神地看,傅凌清主动掏出包里的设备,开好机塞到宋屿安手里。
宋屿安欣然接过,开始专注地对着洞口外的景色摆弄,咔咔咔连着试拍了好几张,摸索怎么拍才能不虚焦的方法。
导游带着另外两个人从后面过来,正碰上一路话本不多的两张东方面孔,一个在拍风景,另一个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拍摄者的侧脸。
宋屿安拍了一张还算满意的,调出来,两指缩放。
嗯,没有虚焦,一点都没有。
这才转身,去找身后的“专业”摄影寻求认可:“傅凌清,你看这个是不是...”
傅凌清和他的距离超不过一米,稍往后退一步,两人就又变成了当时在斯科加瀑布前的姿势。再多一点,他的背就要贴上傅凌清的胸口。
都是一愣。宋屿安忘了给傅凌清看取景框里的照片,相机屏幕在两人之间暗了下去。
无人说话,一下子沉寂的气氛最终要靠导游来打破:“There should be a kiss.Just do it,nobody minds.”
宋屿安反应过来,又怕一个手拿不住摔坏了傅凌清的宝贝相机,于是抱在怀里,腾出一只手轻摆,张口想要解释,是导游误会了他们两个的关系。
傅凌清按下他的手,向他靠过来,轻啄上他的脸。
这下宋屿安彻底愣住,什么动作都忘记了做——
傅凌清这是在干嘛?!
眼前的人回身对导游说:“Thats enough,he's kind of shy.”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便转回头来看他刚拍的照片,继而是一句耳语:“嗯,比刚刚那张进步多了。”

这个家伙,宋屿安哑然失笑,不会把以前泡别人的那套用在他身上、并且真的以为这样对他也有用吧?
他没再往下想,又随着车一路颠簸出了冰川。
在冰川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耗费的体力一点都不亚于去一趟健身房。宋屿安上车没多久就有些饿了,但太阳没给他去餐厅的机会,说话间就又要落不落地挂在了西边。
于是又马不停蹄地往冰河湖里面去。
冬季冻住的冰面范围太宽,湖上的游艇项目早就关闭,两人只能沿着湖边走走,可景色依旧足够震撼。
整片湖面的颜色很分明,蓝的蓝、白的白、黑的黑。不是刚刚在蓝冰洞里看到的幽深的蓝,这里的更浅、更纯、饱和度更低。
冰河湖的蓝色很难用具体的某一种去形容,因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不一样的蓝,眼神换一个地方,颜色就换一种,千百种变化,没有一个是固定不动的。
蓝冰洞里是冰的颜色,这里是雪的颜色,如果一定要形容,傅凌清只会变得这样词穷。
薄冰阻不住湖水的流动,随着暗流不停地变换着方向,最终的目的地是他们来时经过的入海口,流进大西洋去。
湖里所有漂浮物都来自于不远处冰川,部分的脱落、大块的断裂,甚至是一整个小型冰山。
有海豹从湖面下探头,一跃跳上那座小冰川,慵懒地躺下,肚皮对着西斜的落日,贪图这一日最后的一点阳光。
不论是什么,这个湖呈现在宋屿安眼底的一切,都在乐此不疲地不停变化着。所有的东西都在打着旋地漂浮着游走,仿佛有目的地,又仿佛绝对自由。
在冰岛四季轮转的变化里,会历经融化、凝固,再重新流动,一刻不停。即便岁岁年年、时时分分都紧盯着这个画一样的地方,也永远不会有人看过一模一样的冰河湖。
那一片算不上平坦的湖面一片静寂,空灵得像幻境。天和湖融合在远处的一抹淡蓝里,仿佛湖水被映到天上,又好像天空跌进了湖里。
傅凌清想起宋屿安那一晚给他看过的演出视频,他知道大概要如何形容宋屿安之前染的那种发色了。
那是冰在海里浸透了之后,又盖上了一层雪的颜色。
是整片冰河湖的颜色,美得像神明。
如果非要起个名字的话,傅凌清想,不如就叫冰河湖蓝吧。
而后他举起相机,将红发的宋屿安留在取景框的一片蓝里。
再走回停车场,两个人已经彻底饿得前胸贴后背。无需言语地一拍即合,目标锁定几步路外的炸鱼薯条。
“冰岛的炸鱼还不错,”傅凌清在上菜后锐评,“比法国的好吃多了。”
宋屿安疑惑:“炸鱼薯条不是英国的吗,拿他和法国的比做什么。”
“比英国的也好吃,”傅凌清又往嘴里塞进一块炸鱼,嚼完了才又说,“我在法国待了两年,英国待了四年,几乎天天吃炸鱼薯条。就算入了土,我闭上眼也能想起炸鱼薯条的味道。”
宋屿安想的却是,怪不得说英语一股子英伦腔,合着是在英国练出来的。
他说:“我没吃过英法的炸鱼薯条,所以觉得这个就挺好吃的。”
傅凌清本来说半句,打算让宋屿安自己来问下半句的,谁知道话题直接在他这句话里断送,他只好自己把原本的问句答案直接兜出来:“我在英国读本科,法国读硕士。”
“嗯,”宋屿安点点头,捞起一根薯条沾满了酱塞进嘴里,“今年刚毕业回国的,是吧?我知道啊,猜得出来。”
傅凌清又上赶着自报家门:“我念的商科。”
“你家做生意的吧,”宋屿安没有丝毫意外,“等你回去继承家业呢?”
“轮不到我,”傅凌清摆摆手,示意这不是重点,“你呢?”
宋屿安乐此不疲地用薯条挖蘸酱吃:“我怎么了?”
“我底都这么兜给你了,”傅凌清直言,“礼尚往来,你至少也说说你自己吧?”
当初的约法三章彻底成了这人的耳旁风。
宋屿安没兴趣答的,只是思绪不知怎的回到了刚刚在蓝冰洞的那个脸颊吻,被吻过的地方一下子好像烧了起来。
随后话脱口而出,宣告约法三章彻底作废:“我啊,国内混了个凑凑活活的本科文凭,现在又在万恶的资本主义里艰难混日子,自己对自己负责。满意吗,傅老板?”
傅凌清有要把他从头到尾刨一遍的决心:“那你学什么的?”
“学的音乐啊,你以为我整个乐队都业余的呢?”说到这,宋屿安的声音不似前半句那么昂扬了,“除了我,剩下几个可能不久后就能靠这个乐队吃饭了,从此走上大红大紫的康庄大道。”
傅凌清的话脱口而出:“是要出道了吧,混娱乐圈啊。”
“你怎么知道?”
傅凌清楞楞:“猜的,家里做的生意和这多少有点关系。靠这个吃饭,光靠在livehouse唱哪行啊,那可不圈里赚得才多么。”
说完了又问:“那你的咖啡店呢?”
“爱好啊,”宋屿安笑了,“这么不好理解么?你看现在有几个人从事的工作是专业对口啊。”
一整盘的炸鱼薯条,被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间眼看吃见了底。这盘东西被吃光前是傅凌清最后的机会,他捏起最后一块炸鱼丢进嘴里:“你为什么不和你的队友一起?”
宋屿安把最后一根薯条裹满了酱:“我嫌脏、乱、恶心。”
省略了主语,傅凌清依旧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外人眼里永远无比光鲜的圈子。
一句话足够体现宋屿安的厌恶。
他对那个环境一向没有好感,连提起都不情愿。沈乔予明知道的,可还是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还以他们两个的关系做军令状,骗另外几个队员一起签了合同。
这份沈乔予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资源里,唯独没有他宋屿安的名字。他甚至不知道沈乔予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打算、什么时间开始和别人苟合、又进行了多久这样的勾当,才将这样的资源握进了手里。
一想到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里,他可能和另一个照面都没打过的陌生人同时拥有着沈乔予,就像浑身都被被扎了刺一样难受。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有这么严重的洁癖。
他以为当初说好不涉足娱乐圈,是他们心照不宣的决定,也是一群生命里都填满音乐的自由灵魂走到一起的前提。
最后走着走着,居然发现其实他才是离整个乐队越来越远的人。
一盘炸鱼薯条吃完,宋屿安顶多吃了个半饱。但他不想再在这里耗下去,起身去结了账,又折返回来:“算了,不说了。走吧,不是还有个沙滩没去?”
“宋屿安,”傅凌清起身跟在他的身后,“有没有想过,以后再重新以一个鼓手的身份手回到舞台?”
“乐队都没了,”宋屿安像听了个笑话,轻哂一声,却难掩失落,“再组个新的吗?”
“办法总比困难多。”
办法总比困难多,宋屿安想想傅凌清才24岁,第一时间想到的总是这种激昂向上的乐观思想,也不难理解。
况且,他的背景应该从不会允许他遇到解决不了的棘手问题吧。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很想告诉傅凌清,这个世界上是存在没有办法能解决的困难的。
如果都能解决,或用你以为圆满的办法解决,那困难就不叫困难了。
“算了,”不知是说给傅凌清还是给自己听的,宋屿安说,“年纪大了,没有当初那么能折腾了。热情告急,只想踏踏实实把剩下半辈子过好。其他的,没有精力想了。”
吃过一餐后,暮色西垂。几个小时前还是橘色的灿阳下落时竟又渐变出粉色。没几步路的距离,总算在太阳彻底不见之前走到了钻石沙滩。
冰河湖的浮冰漂流入海,又被层层的海浪冲刷上岸,遗留在火山喷发带来的颗粒岩沙滩。
这里的颗粒比维克的黑沙滩粗得多,遍布着晶莹透亮的冰凌。大的快赶上人那么大,小的只有指甲盖那样的尺寸。
宋屿安站定,弯下身子,随意捡起一块脚边的冰,正对着太阳照。马上要落下去的太阳光线柔和了许多,射不透比宋屿安巴掌还大的冰凌,只是无比柔和地为它渡上一层粉橘色的光。
宋屿安看着它在自己手里美丽,却也在同步感受着这块美丽的东西正因为自己掌心的温度而渐渐消失。
有些东西,放开也许比握着更好。
他重新弯下腰,张开掌心,将已经小了一圈的冰凌放了回去。
他侧身,看见傅凌清蹲在一边,用手掌细细地扫过每一寸黑沙,仿佛在找些什么。
他凑过去问:“傅凌清,你在干嘛?”
“选钻石啊,”傅凌清一脸正经,“家里不是要我结婚吗,我做个戒指,回去好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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