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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法赫萨[公路(落九盏/捌月野酒)


一旦风起,不吹出一片狼藉势必不停不休,这是宋屿安在冰岛吹过不知第几场风后总结出的经验。
站在瀑布前,风声呼号,刮得宋屿安眼眶生痛。即便裹了防风防寒的厚冲锋外套,依旧冷得刺骨,像要把皮肉剥离开来。
雨雪交加,他抬起胳膊挡在额头,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脚下探着路往来时的方向撤退。
这风刮得毫无章法可言,猝不及防换了方向对着宋屿安拍去,他一个趔趄,向后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傅凌清将他接住,手臂在他身前收紧,带着他在风里转了个圈,将呼啸的风隔绝在自己背后。
他的声音响起得过于不合时宜,以至于宋屿安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来冰岛也有自己的原因,你想不想听?”
宋屿安不想知道,也不关心。听多说多,说多做多,做多错多,对他人萌生的好奇,是一切错误的开端。
尤其是此时,被傅凌清像情人一样拥在怀里,甚至后背隔着一层厚厚的外套,都能感受到他胸膛紧贴过来的温度。
这已经踏进了犯规的范畴,他没办法再无动于衷。严格来说,不听不闻不问,漠不关心也是他众多逃避形式的其中一种。
只是他不想在刚分手没多久的时间,和任何人以几乎情侣的模式相处。过分亲密萌生危机,不论什么关系。
这样的距离让他的脑袋霎时一片空白,宕机状态里怎么会有应对方式呢,不可能的。
宋屿安在傅凌清怀里怔了半天,找不到最优解。只能从中挣开,重归于寒风的洗礼:“你越界了。”
回到车上,宋屿安沉默不语。窗外的风太大,吹得他的心乱掉了半拍。
风雪依旧,车子没法上路,两人只能暂时困顿在停车场。
“宋屿安。”
听到自己的名字,宋屿安没做回应,贴在靠背上的身体无声中绷直了些。
“你是怎么做到床上床下两幅面孔的,像…完全割裂的两个人。”
宋屿安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平静:“有吗?”
“有,”傅凌清语气笃定,听上去像在控诉,“在床上的时候你会主动叫我操得深一点,会抬腿勾我的腰。但一旦你没了那种需求,就变得很捉摸不透,会...一直强调我们之间的那条‘界’。”
一些淫言秽语被他听过就散去,让人耿耿于怀的,往往是后半句。
“我没有再问起你分手的原因,也只是帮你挡了风而已,”傅凌清打开车内的暖风,冲锋衣上落的雪融成了水,被他随手掸掉,“我越了什么界?”
是风把自己吹得退到了傅凌清的怀里。步子是他自己挪的,风是傅凌清替他挡下来的。
宋屿安冷静下来,不予反驳:“是我的问题,抱歉。”
轮到傅凌清不再说话。
风来得越急,天就越快放晴。很快云消雪霁,傅凌清再次启动车子,一脚油门将速度加到限速线以上,他要赶上黑沙滩的日落。
只是从这里到目的地还要有上至少半小时的路程,天边已然渐生出粉色。
“玩机车、做鼓手、开咖啡厅,”窗外的景色从眼前迅速掠过,灰色苔原快速连绵成黑黑白白的色块,傅凌清的声音再次撞进宋屿安的耳朵,“你看起来活得很洒脱。”
宋屿安不明白话题如何跳转得这样快,头侧过去,嘴上却答得快:“因为没有人管。”
“挺好的,”傅凌清有些疲惫的语气说着羡慕的话,“我被家里逼婚。”
说好不过问彼此的私事,却无意中由傅凌清的一句话开了头。
宋屿安打消了制止的念头,就当是为刚刚自己的鲁莽道歉。
他顺着傅凌清的话接了下去:“所以你就跑来冰岛?”
“嗯,”他应下来,“所以有点羡慕你。我长大的环境,自由永远是相对的,现在又要逼我去结婚。最可笑的不是他们其实根本就不关心、甚至不知道我其实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而是这场婚姻作为利益交换,是牺牲我,交换别人的利益。”
宋屿安几日以来第一次见傅凌清这样的表情。他在自己面前辛苦地扯出一个笑,九十分假意,十分苦涩,没有一点是真心。
傅凌清依旧稳握着方向盘,却倏地收紧了手指:“所以...说有点羡慕你,是真的。”
宋屿安沉默了半晌,无心再看窗外的风景。他想了想,才说:“没人管,所以可以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没错。可是开心是自己的,出了什么事也只能自己来扛。你怎么知道,自由的后果是开心更多,还是肩上压过来的担子更重?”
自由。说出来只是个音节简单的词,所以听着也轻飘飘的。那么多人追求的东西说到底其实不难得到,难的是掌控。
什么时候自由、要什么样的自由,往往来得总算不上天时地利。
傅凌清轻声笑笑,又专心开车:“发发牢骚而已,你不要当真。只是冰岛这地方真的很神奇,让人来了就不想回去。”
说话间眼神掠过手腕上的表,只短短几秒,没多做停留。
家里有钱、有文化、有教养,却放荡、多情、玩得开的厚脸皮二世祖,宋屿安对傅凌清的印象一步步趋于完善,只是此刻才窥到这人外壳下面藏着的核——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却难逃被最平凡的命题困缚。像他自己,什么都缺,却独独不缺的自由,竟要傅凌清用这样认真的神情去思索。
自由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需要投入不需要成本,连街边的乞丐都坐拥几分,在傅凌清身上怎么就成了悖论。
罕见地,剩下的路上宋屿安竟一反沉默的常态,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下傅凌清的话。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废话,除了他的上一段感情、傅凌清的家庭,什么都聊。
晚上定的民宿在维克镇,与黑沙滩毗邻,却难以步行前往。车开近黑沙滩时,落日恰好西渡到即将消湮的边际线。
车子要没油了。傅凌清先开进了维克镇,在无人看管的自助加油站停下来,熟练地取下油枪给车加油。
宋屿安从车上下来,横穿了马路,傅凌清加油的功夫,他站在空旷的公路边抽了一支烟。
再次启动了车子,才发现黑沙滩完全在步行距离之内。他们将车子在路边的空地停好,徒步走下去。
黑沙滩远远出现在视线里,宋屿安乍一眼望过去,只觉得黑压压的一片,仿佛连海水都是阴沉沉的黑色。
斯科加的风似乎叫嚣着追到了这里来,掀起翻涌的浪,撞上悬崖的峭壁,发出仿佛呜咽的声音。
却也因为这点风,把天边的云都吹散了,远处的晚霞不是想象中的粉色,像打翻了一杯橘子汁,橙得浓烈,在深蓝色的天上涂得还挺均匀。
宋屿安一点功课没做,全靠听傅凌清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远处,隔着海的那块,像不像笔架山。
扭了个身又指他身后的峭壁,这,叫风琴岩。
说完自己又不确定,开始自我怀疑:哎,是叫风琴岩吧,我应该没记错。
宋屿安掏出手机,用落地后办的那张冰岛电话卡还算快的移动网搜了百度百科,举到傅凌清的面前:“嗯,你没记错。”
防滑的登山靴鞋底不知比宋屿安平时穿惯了的帆布鞋厚了多少,饶是如此,才踩上沙滩,宋屿安还是觉得硌脚。
他低头,和公路接壤的地方说是沙滩,仔细看是更多的黑色岩石颗粒。又往靠海的地方走了走,才觉得脚底下的感觉舒服了点。
白浪黑沙,走近了再看,发现海水其实还挺蓝的,就是沙子太黑,衬得水也是黑的。
风仿佛从遥远的大西洋对岸吹过来,掀起层层的浪,冲上海滩,又拍上陡峭的崖壁,激起的水花直往天上去,要看还得仰起脑袋才行。
风越吹越猛,浪越掀越高,气势凶猛时像张了深渊巨口,能毫不费力地将人吞吃下去。
宋屿安却为这样的景色着迷。他侧过头去,傅凌清的眼神盯着不断涌过来的浪,他无从辨认,却笃定对方此时和自己有相同的心情。
沈乔予不会喜欢这样的景色,太凶,会把他吓到自己的怀里。包括去冰川徒步,以及总是无端出现的极端天气,诸如此类,沈乔予都不会喜欢。
他以往和宋屿安提起冰岛时总是一脸向往,可宋屿安亲临过才发觉,现实未必总能满足人的期待。倘若真的和沈乔予一起来了,车一定是他开,遇到不合心意的撒娇、抱怨,也还得要他哄。
站在令人生惧的风浪前,宋屿安突然间反应过来,原来他和沈乔予之间早就存在了这么多难以妥协的不一致。
以前他觉得那是爱,所有接受、迁就都不值一提,也就无所谓委不委屈。
像无数蜿蜒细密的裂痕,在他们彼此看着平静的生活里丛生。直到他发现沈乔予肉体出轨的那一刻开始碎裂,在此时彻底摔在地上,成为一滩随时能被风吹走的粉末。
自己很可笑,他想。直到此时,再想起那日被自己撞破的情景,他依旧要在沈乔予出轨的事实前加上一个“肉体”这样的限定词,仿佛在维护他们之间最后的体面。
傅凌清向前走了一步,宋屿安没当回事。冰岛的黑沙滩有多危险,即使没来过的人也都有所耳闻。傅凌清这么大人了,总不至于是个明知危险还偏要靠近的傻瓜。
没想到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然后又一步、又一步。
又一个大浪拍过来,张牙舞爪地扑上傅凌清防水的鞋面,水迹乍现,而后又从中四散着褪尽。
宋屿安一个箭步上去,拽着傅凌清的胳膊将人往回拉:“你疯了!要干嘛!不知道这里的浪卷走过很多人吗?!”
傅凌清愣过后轻笑,随着宋屿安的步子退回去:“你这个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还说自己没做过攻略。”
“出事的时候国内新闻报道铺天盖地,想看不到都难。”
“放心吧,不傻。我又不是美人鱼,不会义无反顾地往海里去。”傅凌清盯着宋屿安捏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看了一会,动作缓慢却还是伸手覆了上去,“我只是看看。第一次这样靠近自由的气息,好像你。”
宋屿安从未想过在年纪大了后的某天,会被人用这样的理由羡慕。他从前是很自由,自由得不管不顾,享受过自在,也付出过代价。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自己。
他侧头去看傅凌清,落日在他脸上投下阴影,鼻梁和下颌的线条更加硬朗。褪去在床上调笑他时的那副模样,傅凌清的灵魂仿佛在这片火山带来的沙滩上溯回成了一个少年,用最澄澈的目光,望着最远的海。
宋屿安心情好的时候很喜欢逗弄比自己小的家伙,刚和沈乔予在一起的时候是,现在也是:“那你展开说说,怎么像我了?”
“你喜欢打鼓,所以组了个乐队,可又不把这个作为主业;就好像你没做过下面的,却又很容易接受,可下了床就忽远忽近...”
话越说越不正经,宋屿安歪着脑袋瞧过去,傅凌清却不好意思继续说了:“还有机车...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卖了,但也是因为你想吧。就是这种...做什么都很随心的感觉,很自由。”
宋屿安腹诽,其他说得都对,唯独机车...还真不是他想。
他笑:“神经。”
日落的速度太快,像负罪逃逸。宋屿安目送走最后一丝余晖,扯着傅凌清原路返回:“不如今晚让我上一次,比说这些风凉话潇洒多了。”
傅凌清又笑回一副不要脸的二世祖样:“我不潇洒。所以你只能被我上,没得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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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向维克镇开,冰岛的圣诞进程才过半,路过的附近村镇,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是一派灯火通明。
民宿的位置很好找,傅凌清把车在民宿前面的空地停好。晚霞将歇,冬日的冰岛实在不缺夜色,于是两人决定趁还有些天光,在镇子上随意走走。
维克镇的标志性建筑是一栋红顶教堂,坐落在镇子后方的斜坡上。宋屿安和傅凌清沿着行车路走过去,天色昏沉,教堂早大门紧闭。
两人在教堂前的长椅上并排坐下,俯瞰整个维克镇。白日里未化完的雪,被各个矮屋里透出千篇一律的暖色光染上黄澄澄的温度。
整个镇子只有600多原住居民,从雷市出发,如果一刻不停地驱车赶路,抵达这里也只需要四个多小时。
宋屿安低头算算,四个小时的路他们走了整整两天,一路上有风有雪,却都是风景。
那他和沈乔予之间的感情呢,当初在一起的时候几乎没人叫好,满地都在谈快餐式恋爱时他们走了六年,最后却落了个一地鸡毛。
“夏天,”傅凌清在他身边,侧过了身子指向教堂后面更高的山坡,“夏天的时候,这里会有一大片紫色的鲁冰花海。我猜一定很美。”
“你猜?”宋屿安收拾好思绪,问,“又是你百度来的?”
傅凌清如实点了点头。
宋屿安将视线收回,轻哂一声,笑道:“你很有意思,明明是冬天来的冰岛,却一直在提这里的夏天有多好看。”
“没有说冬天不好看的意思,只是你看,冬天有太多不方便了,”傅凌清清清嗓子,开始条条枚举,“比如极夜的时候只有四五个小时是白天,很多地方来不及认真走一走天就黑了,可到了夏天太阳却高悬不落;又比如极端天气太多,本来就不充裕的时间,要是再突遇暴风雪,就只能被困在室内无所事事;再比如...”
宋屿安打断他:“可冬天有极光,还可以在壁炉旁边烤火,就算窝在家里也不会很无聊。”
宋屿安不知道和傅凌清争论一番冬季夏季孰好孰坏有什么意义,他之前明明最不屑讨论这种摆明了没有正确答案的话题。
可他此时讲了就算了,还偏偏要特意提起可以烤火的壁炉。
“我们从雷克雅未克出来两天了,一路都是旷野,视线够开阔吧?”傅凌清反问他,“可极光呢?不照样还是一点影子都看不见。”
——冰岛天气这么多变,万一一会就出来了呢。
宋屿安望了望天,把安慰的话吞回肚子里。头顶一片黑得深邃,连星星都看不见一颗,看什么极光,荒谬。
这一天跑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宋屿安一天的好心情延续到了此时,话也多了起来:“你说人是不是好奇怪,在北极圈想念热浪沙滩,泡在海水里的时候又觉得没有极光好看。就算跑遍世界也找不到一个落脚点,因为哪里都不合适。”
“那是因为你有放不下的东西。你觉得不够好,也许只是因为陪你看风景的人不是那时最合适你的人。你和前男友去过的沙滩,分了手再想起来自然就没有当时那么好,你在冰岛看过的风景...”
傅凌清话说到这,声音沉了下去:“也许以后再想起来,也未必有现在看到的这么值得怀念。”
宋屿安的笑滞在嘴角。他还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两人握在手里的手机先后亮了起来。
他们一起划开,是来自冰岛旅游官方号推送的同一条消息——
明日有极端天气预警,暴风雪将持续一天,敬请各位旅客待在民宿宾馆,切勿外出。
刚刚才逐条逐列地数落过冰岛冬天的不好,转眼就一语成谶,暴风雪虽迟但到,果然有一天注定要待在民宿里无所事事。
傅凌清起身,不忘伸给宋屿安一条胳膊拉人起来:“走吧,还好镇子附近有个超市,开车去屯点东西回来,我倒要看看你在壁炉边烤一天的火,要怎么才能过得不无聊。”
车上还剩了些没吃完的口粮,傅凌清少爷脾气上来,铁了心说速食食品放久了不新鲜,非要再买新的回来。
宋屿安拗不过他,只能一起再次驱车前往几公里外的商超,以零元购的气势赶在超市关门前的最后几分钟,把空空如也的后座填了个满当当。
维克镇上的民宿终于订到了独立的房间,依旧有个能烧火的壁炉。后来宋屿安闲来无聊又刷到了许多其他的房源,才发现这样的壁炉并不是标配,甚至没几家有,却全让他碰了个遍。
两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屋子,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他们没有再换房间的打算,所以才敢这样大手大脚地放肆消费。
宋屿安在玄关蹬掉鞋子,进了屋先去把壁炉的火点上。因为有傅凌清自告奋勇在先,于是心安理得做了甩手掌柜,放人在厨房忙碌晚餐,自己陷在客厅的沙发里,望着窗外发呆。
短暂的休息以傅凌清弄糊了一口锅告终。宋屿安愤愤地把围裙从对方的腰上扯下来系在自己身上:“相信你这个大少爷会做饭才真是见了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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