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两个人摆明了沆瀣一气,宋屿安看这一出双簧彻底生不起气来,被傅凌清伸来的胳膊肘轻轻一撞:“去呗。”
“去你大爷,”他骂回去,又转向宋屿宁,“好的不学。”
“那就是去,”傅凌清长手伸过来,笑着在宋屿安的头发上揉了一把,而后又对后视镜里的宋屿宁说,“先送你回去。”
到了楼下已经将近凌晨一点。宋屿安原本打算就在楼下作别,将房门密码告知宋屿宁就让她自己上楼去的。
交代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顿,说什么都要坚持亲自将宋屿宁送回家里。傅凌清琢磨不透宋屿安什么意思,以为是他想起什么必须要带的东西,又懒得再开进车库里去,只好熄了火违停在楼下等。
远处保安巡逻的手电灯光闪了几闪,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两分钟后,楼上的灯光亮起,两道人影在窗前闪过,一前一后上了阁楼。
车厢里一片黑暗,傅凌清掏出手机,搜到了离开乐房前祁山崎推荐的那几个和弦相关的视频。放到大概五分多钟的时长,单元楼道里亮起灯光。宋屿安远远走过来,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两手空空。
傅凌清言简意赅:“我以为你忘拿东西了。”
“是差点忘了,”宋屿安从兜里掏出几个彩色的包装,手腕一甩,丢进车子前面的置物架里,“你干的好事,卫生间、床头柜上到处都是,你哪怕丢进柜子里呢。”
傅凌清重新发动了车子,摸着鼻子笑起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都是成年人了,宋屿宁应该...心里有数?”
“你至少让宋屿宁觉得,我们两个是稍微节制点的成年人呢?”
车子驶回傅凌清的楼下,宋屿安率先关门下了车,傅凌清在后面跟上,偷偷把刚才被丢进置物架里的东西揣回自己的衣兜。
才离开了不足二十四小时的住所,再回来时从借宿变成了常住。这样的身份令宋屿安多了几分松弛,难得打量起待了两天都没来得及多看上几眼的室内装潢。
房间的面积宋屿安目测不过百来平,单身男性居住起来绰绰有余,只是因为陈设实在过于简单,大片的留白甚至没有一点人居住的生气,所以看上去比实际面积大上了许多。
宋屿安径直走向客厅深处。开灯前视线捕捉到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从高度推测大抵是空调柜机的顶部。顶灯开启后把室内照得亮堂堂的,离远了却依旧还是看不清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等到近在眼前了,才能认出是个装饰精致的相框,深色的框,在夜色里本不显眼。不过是里面的照片背景颜色浅淡了些,窗外偶尔有几缕碎光漏进室内的时候,才会微微反射出一点点的光,恰巧跳进了宋屿安的眼里。
泛白的背景色来源于大亮的天光,和叠满了白浪的海。看上去应该是张全家福,毕竟画风类似的照片在他的家里挂了满墙,从客厅一路延伸进他和宋屿宁各自的卧室里去。
画面正中被父亲慈爱地从背后拥进怀里的男孩看起来才不过七八岁,眉眼和此时的傅凌清几乎一样,不过还没长开。
傅梵瑛、傅百川皆入镜中,这两人的脸宋屿安在各种媒体的报道里见过太多次,目光匆匆略过后顿在了唯一一张眼生的女人脸上。
宋屿安在心里赞叹,这张脸生得未免太伟大了些,不说当年,即使放在现在的校园里也依旧是能多少被人评个校花级别的水平。他踮脚,从空调柜机顶取下相框,双手捧着照片不自禁地又往前凑近了些,在美人的神情和五官里依旧找不出任何的瑕疵。
“那是我妈。”
傅凌清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如此近距离端详一位陌生女性的照片本就不是件十分礼貌的事情,尤其对方还是傅凌清的妈妈。这样的行为被当场抓包,宋屿安一下有了些窘迫:“不好意思啊,我只是进门的时候注意到...”
傅凌清没有说话,从身后靠近,以照片中傅百川拥着他的姿势拥住宋屿安。这样亲密的距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相拥都更纯粹。傅凌清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握着他的手指一起轻抚过温容漪的面孔。
指腹的温度在镜框的表面蹭出纹路,留在温容漪的脸旁,好似天上的神染了凡间的尘。宋屿安抽出手指:“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所有人都这么说,家里的阿姨、开车的司机,我爷爷、傅逾明...都这么说,”傅凌清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宋屿安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说话间下巴一张一合顶上自己的锁骨,“可生在我家,我本来该长得像我爸。”
外人眼里没有那么多刻骨缠绵的爱情,大多数人看事看其表象,只知傅百川若未丧偶,温容漪也不会有进门的机会。温容漪是傅百川续进来的弦,傅凌清则是续弦的儿子。
而他与温容漪相似的眉眼,落在傅梵瑛眼里,是心里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那道地位悬殊的槛;落在傅逾明的眼里,是多了他这么一个与之争夺家产的野小子。
尽管他从未表露过哪怕一丝这样的意思。从来都是傅逾明要,他便给。有什么双份的东西,也一向是让傅逾明这个做哥哥的挑拣走心仪的,剩下的那个才是他的。
饶是如此,对方却依旧没有要和平相处的意思。这些事情他私底下从不会主动去回忆,也不曾对谁展开来提过。
而仅仅只似开头的一句,宋屿安已经心领神会。有些事情知道笼统已足够,没必要刨根问底。他没顺着话题再问,替傅凌清做了结:“所以你才自己搬出来住?”
傅凌清点点头,笑得无奈:“只是我能从那个家里搬出来,却跑不出上海。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逃避,可耻,但好在暂时有效——是不是很没用啊我,在你心里的形象会不会就这么崩塌了?”
宋屿安手缩进袖子里,小心擦净了沾上镜框表面的指纹,又踮脚、伸手,想物归原处,却被傅凌清的怀抱禁锢了动作。
手里的东西被傅凌清接过去,他也终于松一口气:“你在我心里本来就没有什么形象,崩无可崩。”
傅凌清的胳膊从他面前穿过,将视野内的光遮得又昏暗了些。宋屿安突然回忆起傅凌清还未来得及知晓的与祁山崎之间的婚约,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选择咽了回去。
不久前在车库里,祁山崎谈及此事,说有些事情无力改变,也总要面对过才算有始有终。
她若是和时浚同一届,至少也已经毕业了多年。这个时候才选择回来,那过去在美国的那几年里,也是在逃避吗?可之所以能拥有这样逃避的机会,恐怕也是因为只要她一旦选择回国,就必然只能接受家里替她做好的安排。
可她不能一辈子不回家,不能在一个没有根的地方过一辈子漂泊的生活,只要有人想,她就会成为在美国寸步难行的黑户。她与傅凌清有着相似的背景、相似的命运,连订婚这样的事情,家里安排的对象都恰好是对方。
傅凌清是笼中的鸟,母亲是镶在笼上的一朵金花,他丢得下笼子却带不走她;而祁山崎更像飞远了的风筝,几年的时间里线越放越长,她越飞越远,却始终被那根坚固如初的风筝线牢牢捆缚。
看似潇洒的背后,都是宋屿安曾经理解不了的身不由己。
逃避有用吗,最后的结果却好像早就可以预见了。
五十步笑百步,宋屿安嗤笑,某个从填报高考志愿时就铁了心要远离北京的人,不一样是在逃避,甚至比这两个人逃了更久。
傅凌清将照片放回去的几秒时间里,宋屿安的思绪过了千山万水。他想,是年纪相仿的人都喜欢做的事情吗,他们这个年纪。
傅凌清收回了手:“在笑什么?”
宋屿安从他和空调之间的缝隙里闪身钻出去,倚在沙发扶手上:“笑你这不算逃避。时时刻刻惦记,必要的时候还能退一步回去的,就不算逃避。”
傅凌清两手撑上扶手,俯身下去,逼得宋屿安只能微微后仰:“那怎么才算?”
“你逃走的时候,有人替你开了门,目送着你走,也不挽留,”宋屿安认真思索,腹部因用力绷紧而微微颤抖。被傅凌清一把揽进臂弯,他稳稳身子,才继续说,“可后来这人关了这扇门,自己却走了。于是回去的这唯一一道门跟着他一起,也永远都不会回来了。这是真正的逃避,有天你知道逃跑不对了、后悔了、想回你跑出来的地方看看了,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傅凌清一愣:“你说的不会是...”
“从北京逃到上海来,够不够远?”宋屿安抬着眼望他,漆黑的夜色如墨一般泼进他的眼里,“可我这一跑,已经快五年没怎么回过家了。”
“我爸去世的时候,留下的不是给我开门的钥匙,是我和我妈之间的心结。”说话间傅凌清只觉得自己手里的重量轻了,宋屿安倾身,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他可能那时候就知道我将来有一天一定会后悔,所以连退路也不给我留。”
说这句宋屿安的头微侧过去,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傅凌清的锁骨窝里:“他知道我从小最喜欢吃我妈做的饭,我读书的时候从没有晚归过一天,就是为了第一时间吃上我妈做的那口热乎饭。这几年我学会做饭,可怎么也做不出她手下的味道。导致我每次一开火就会想她——可我连回一趟家、甚至打个视频电话过去看看她正脸都不敢了。”
“我爸就是想让我后悔,来证明他是对的,是我错了。我是后悔了,我后悔的是有那么多的方法,我偏偏选择了最被动的逃跑。”宋屿安说,“可他要我后悔的是我决定要跑的理由。喜欢就是喜欢,我不喜欢女生,这变也变不了,我有什么可后悔。”
“所以,傅凌清,”他话锋一转开口问道,“你说我和他这么较量,最后还把我妈拖进来,到底谁赢了?”
傅凌清一如既往答非所问:“你之前是不是带沈乔予回过家?”
“很久前的事情了,”宋屿安抬头看他,“怎么了?”
“以后你想回家了,我陪你回,”他的语气坚定,“阿姨要打就打我,骂也骂我,反正没见过几次面的时候,多少都会口下留情的。鲁迅先生说得好,‘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你不用找钥匙,也不用再找你离开时走的门和路,我陪你走一条新的出来就好了。”
“走不回去的才算逃避,”他说着,语气变了调。宋屿安听着,仿佛听到了根深扎进土里的声音,“能回去就不算。我要把你送回去,我们谁也不许逃。虽然逝者为大,但我还是得做你的证人,告诉叔叔,宋屿安没错,不仅没错,还顺利找到了个可以共度余生的男朋友。”
“没答应你就先想着共度余生了?你还挺会替人做决定的,”宋屿安眉毛一挑,仰着头眨巴两下眼睛,未聚起的水汽就散了,“傅凌清,你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找谁取经了,怎么好听话说得一套又一套,鲁迅先生都搬出来了。”
“我肺腑之言,”傅凌清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句句真心。”
第二波水汽来得更加汹涌,宋屿安逃也不得,只能伸手指回那张合照,转移话题,藏住声音里细微的波动:“那个合照——怎么只有一张?”
“因为这是唯一一张只属于我的全家福。虽然傅逾明也入了镜,”傅凌清伸手在镜框边缘指指,远处有个正在海里戏水的身影被遮住了大半,“他在那。因为非要在冲浪上赢过我,所以几乎一整天都泡在水里。我趁这个功夫大着胆子拉来我爷爷,找人拍了这张照片——”
爷爷、爸爸、妈妈,没有奶奶。在上海商界叫得出名字的企业家里,私下里多少花边新闻不断,豪门联姻未果后再娶娇妻的不在少数,傅百川和山崎秀雄也难逃成为谈资。
宋屿安听闻过,傅梵瑛中年丧偶后孤身至今未再娶,遍历身家相当的所有人恐怕也只数得出这一个。
对傅凌清而言,奶奶只是一个活在一张几十年前的老照片里的影像,他没见过,傅逾明也没见过。
“傅逾明很会做表面功夫,”他依旧讲着照片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他当然到了最后也没赢我,但也不妨碍爷爷觉得他是个勤奋刻苦的晚辈,毕竟为了练习他从未学过的冲浪,背都被晒脱了皮。”
宋屿安短暂地沉默,这道理本不难懂。滤镜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会让人忽略一切结果只看到过程。傅梵瑛本就偏心傅逾明,因此对方即使只是装模作样地在水里泡上一天,也依旧会被认为是上进努力的好后生。
而至于傅凌清,即便最后赢得毫不费力,除了一句说给别人听的夸奖,也依旧得不到一丝多余的青睐。
七八岁的他尚且不懂,一路没有摔倒失误过的他冲过终点,回望的时候看到的明明是傅逾明不知道第多少次栽进海里,灌了满嘴齁咸的海水,被他落下了十万八千里,最后反倒是他才像输了的那个。
后来他明白过来一些,在这个家里是没有输赢的,至少在他和傅逾明之间是如此。
儿时是这样,长大成人也是一样。拿他去联姻、要他进公司,不过都是在压榨他的价值。生意人在商言商,傅梵瑛变相肯定他的能力,可能力并不能融进血里拉近他们彼此都姓傅的距离。
他是打不倒傅逾明的。而一旦萌生反抗的念头,就必须是致命一击。傅凌清要么忍,要么等,别无选择。
“为什么要把照片放在那里?”宋屿安问他。空调柜机顶部怎么也不像是方便随时欣赏照片的地方。
“我想看,又不想看,”傅凌清答得自相矛盾,“我有个家,可也是别人的家。我不想和其他人共享我的家,可又不得不。”
被放倒在沙发里,宋屿安后知后觉,这一晚的温存来得有些意料之外,却顺理成章。
傅凌清顺手摸进衣兜,掏出他跟着宋屿宁上楼前扫进口袋里的东西,轻车熟路地拆了包装给自己套上。
短短几日里发生太多的故事,时间仿佛一下子被抻展开来平铺在眼前,从安葬梦想到重拾热情,从心如死灰到再次怦然心动,宋屿安原本以为要靠时间堆砌、在三年五载里练习成百上千次才能适应的一切,在这一刻悉数到来。
这夜的傅凌清和前两晚又不太一样了。与往常比,又多了许多亲密,如家人一样的亲密。这样的感觉或许宋屿宁的出现贡献了几分的作用,却让两个从各自的家庭出逃的人在一个全新的位置相聚,交点的形状仿佛一个全新的家。
一直到凌晨,高层窗外的光依旧没有全熄,被傅凌清上下耸动的身影切割,零零碎碎地晃进他的眼睛。在陷进沙发的那一刻客厅的灯便被傅凌清远程控灭,此时空调柜机顶的照片再次分辨不清,只剩一团斑点的光晕。
宋屿安突然就想起了在自己家的墙面上蜿蜒成长长一条的照片带。宋屿宁从不会主动跟他说,可他却在宋屿宁回家时无意中从与他视频的镜头里发现,原本为数不少的自己的独照,已经悄无声息地从其中缺席。
傅凌清俯身下来与他接吻,吻得他声音破碎,眼角划出一滴泪,水光里悔与恨交织。懊悔路一步一步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样,他与母亲之间的那一道缝究竟靠什么才能填补;又憎恨父亲的迂腐无情,有的话宁可咬死在嘴里带进土里去,也不肯讲给依旧活在世上的人听。
傅凌清沿着他脸颊的泪痕吻上去,吻到满嘴湿咸,又摸索到唇边,全部渡进他的嘴里。
这一晚到最后宋屿安的脑袋里只剩了几个念头。他想,傅凌清家客厅的沙发真软;又想,楼下的干洗店承不承包清洗沙发套的业务,照这样折腾下去情况大概会惨不忍睹。
最后正经起来,在傅凌清粗重的喘息中似乎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出走的门没了,未必就回不去。他只是选择离开,走的却并非迷途。
宋屿宁去梵亚报到的那天,傅凌清特意开了车过来接。先路过咖啡厅放下宋屿安,黑色悍马在路口绿灯亮起后拐进梵亚大楼的地下车库,两人先后从车上下来,拉开彼此的距离,佯装不熟。
宋屿宁端起来的演技还像模像样,还没到打卡的高峰时间,等电梯的人不多,有序排到他们身后。她一副职场新人的样子不像假的,低着脑袋,跟着后来的人畏畏缩缩地喊了一声“傅总”。
傅凌清差点笑场,没等开口被人半路截走了这声问好。傅凌清平时说话的风格很随意,有几分不经意的轻佻,无意中勾着人,好像只是一阵路过的风,根本没打算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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