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那样像吗,”祁山崎从时浚的影子里现身,宋屿安闪身藏进承重柱背后,“他就没这心思,估计是连自己亲爷爷的面子都驳,就没给家里人把这事说完整的机会。早就听说梵亚有个特别有意思的二少爷——”
说到这祁山崎轻笑一声:“只能说一物降一物。”
可能是因为见过了面,确定订婚事件的两位主角似乎确实都没有什么朋友以外的心思,时浚才放心开了口:“你什么打算?”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咯,”祁山崎不以为意,“事情总要亲自面对过,才算有始有终吧。实在解决不了,不是永远还有一个下下策吗?”
时浚面露疑惑,祁山崎在他的肩上轻轻一拍:“逃啊。最后的最后,不是还有你?”
宋屿安看不清时浚的表情,却能从他放松下来的语气窥见一斑:“你早就猜到我会跟着你一起回国?”
“那倒没有。如果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时浚,他应该留在美国,为了——”
“为了梦想和追求,理智地做出选择。”
话被人截走,祁山崎愣了片刻,笑着问:“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和你在一起?”
时浚摇摇头,又点点头。
祁山崎的话说得毫不客气,语气却是温柔的,仿佛已经在一起多年的情侣间的呓语:“我们在美国玩乐队的时候,大家之所以选你做队长,是因为你说过‘音乐重于一切’。你不吃不喝不要命地练习,贝斯的弦居然能被你弹断好几根。我喜欢的人应该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梦想,而不是把我当成他的全世界。说真的,这样的态度是你的自我感动,于我而言只可能是负担。”
“没有人能靠另一个人活着,也没有人应该如此。”
一阵荒芜的沉默。
直到被时浚的一个玩笑打破:“如果真到了必须要跑的那天,你会跟我走么?”
“如果你能顺利找到一个新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重要的不只有我,”祁山崎的语气坚定,“会的。”
她背着光,向时浚伸出手,说了和当年乐队在美国初见时一模一样的话:“从今天起就是队友了,请多多指教,贝斯手。”
乐队是新的,队友是新的,环境是新的,唯独眼前的人、耳边的声音、和胸腔内强劲的跳动,熟悉得如同从未变过。
“你的戒指先收好吧,”她隔着车将钥匙丢给时浚,从容坐进副驾里,“现在还不到时候。”
自上次带傅凌清到乐房来不过也才过了两天的时间,宋屿安原本做的就是长线的打算,如此快的进展远在他的意料之外,于是窝在傅凌清家里的两天,根本没动一点将剩余的装修工作收收尾的心思。
两辆车一前一后开进创意园,停在那间改造的库房前。众目睽睽,宋屿安不得不又把那一套繁琐的开门流程重新上演一遍。
傅凌清的忙帮得轻车熟路,生了锈的大门滑轨依旧不负众望,稍微用点力仿佛能在耳朵里掉下一层铁锈。
宋屿安又从门后拉出插线板接上,一片漆黑的乐房终于亮起幽暗的光,人多了灯丝也闪得莫名厉害,几个人的影子在墙上忽明忽暗。
接个线板的功夫,再转过身时,其他三个人竟已在各自负责的乐器前就了位。时浚背上的贝斯终于见了光,祁山崎打开闲置了许久的吉他盒,没等伸手两眼放出了光:“花童?全球限量210把,20多年的琴了你也搞得到啊,加价收的吧?放这吃灰可惜了。”
宋屿安迈向鼓台的步子顿了半秒,招呼身后的宋屿宁把大门关好,而后才开口:“嗯...之前机缘巧合,就买来了。托的朋友的关系,溢价也没有特别严重。”
雀眼枫木的琴颈,琴体像镜面一样反出流畅的光。通体精致的手绘,红色的喷漆,还贴了一小块的刺绣,都是为了纪念当年的吉他之神吉米亨特里格斯。祁山崎默不作声地端详,这把90年代生产的吉他居然看不出一丁点折旧的痕迹。
她跃跃欲试,又十分明白这把琴的收藏价值已经炒到了什么地步,于是伸手前还是问得小心翼翼:“我可以试试么?”
“当然,你随意,”宋屿安向她摆摆手,“不用那么客气,本来买来就是打算用的。第一次用就遇到识货的人,它的运气也不错。”
祁山崎道了谢,轻轻地从琴盒里取出来拿在手里,一边拨弄一边小声嘟囔:“想不到你的审美喜欢这样的风格啊...”
宋屿安往鼓台走,刚巧路过傅凌清身边。那人正鼓捣着键盘,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跃动,听旋律大抵是按照记忆中的乐谱奏出的出自某位大师之手的古典乐。
傅凌清的声音压得低,消失在更低的音阶里:“这才不是他的审美。”
宋屿安手攀上他的肩膀,在即将错身过去前偏头在傅凌清的耳边,笑着讲:“买都买了,总不能倒手再卖了吧?限量的诶,绝版呢。”
傅凌清瘪瘪嘴,手下一记重音是无声的妥协。
宋屿安在鼓前坐定,手指挑起鼓棒在指间松弛地转了几圈,在大小的鼓面上敲了个遍,权当是热身。
再抬头,四个人的眼神交汇在一处。没多言语,只需有人率先释出一串大家都熟悉的乐符,彼此的手指同时轻动,不同音色倾泻出来,几个节拍的磨合,再认真去听时,竟已经成了一首几近完整的曲子。
宋屿宁听出来,是《Hotel California》。
早过了这首歌流行的时间,但宋屿宁这个年纪的所有同学却几乎都会唱。小的时候总是能在父亲的歌单里听到,宋屿安随身的MP3里也时常传出这首歌的节奏,似乎是那个时间段里每个乐队都逃不开的一首练习曲,前奏一响便是一代人的记忆。
初组的乐队第一次合作,却迟迟没人出声。早过了前奏的部分到了副歌,三个男人在这个没有主唱定位的乐队里却突然变得有些拘谨,生怕没摸到彼此的底细,贸然开口露了怯。
大门紧闭的乐房此时像一个密闭的茧,再大的乐声都被四周严实的隔音材料吸收了去,变成浑厚的立体声来回环绕。
宋屿宁才想起来从兜里摸出手机去记录这还算成功的初次合奏。她将手伸进去,终于有人耐不住先开了嗓。是一声有几分沙哑的女中音,宋屿宁顾不上掉回兜里的手机,抬头看向祁山崎。
标准的美式发音,随着节奏轻微地晃动,拨动吉他弦的动作和嗓音一样松弛。宋屿宁环顾过去,发现除了自己,其他三道目光也齐刷刷地盯在祁山崎的脸上。傅凌清和宋屿安面露出与她同样惊讶的神色,唯独时浚一脸不出所料的模样,笑着望过去。
祁山崎向他挑眉,宋屿宁解码,那意思大抵是质问时浚“怎么还不开口”。
时浚嘴角勾着笑,张口跟上了她的节奏,却没唱出歌词,只是给她和声,将她声线里单薄的部分垫充实,就像他手里的贝斯之于祁山崎的吉他。
宋屿宁沉浸在眼前两人天衣无缝的配合里,忘了兜里始终没摸出来的手机。直到祁山崎的声音落了,宋屿安的声音交替着响起,宋屿宁这才回了神,忙掏出手机打开录像模式对准了四人,却恍觉自己上一次听宋屿安开嗓已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BridgeToIsland组起来前,宋屿安还常常在练鼓的时候认真地唱上几句,每次哼的都是不同的调调,宋屿宁常听常新,从不觉得烦。她知道,那时候的宋屿安也有一个成为主唱的梦想,他的声音干净纯粹,听不出太多九曲回环的技巧,却唱什么都有模有样,仿佛什么样的情感都能被他参透,清澈的声线本就容易渲染情感,总能够唱什么像什么。
后来乐队组起来了,她却也眼睁睁看着宋屿安从原本双主唱之一的位置隐匿到整个舞台的最后方去了。
她不是没在口头上为宋屿安出过气,说他做人不能这么无私,牺牲自己去讨别人欢心,未必被人记好,却铁定是傻子一个。
宋屿安却笑着摸她的头,说有舞台就可以了,唱不唱没关系的,舞台才是他的梦想。
她知道哥哥这话说得不假,却最多七分真心,有三分不甘。
于是从那之后,宋屿安便在她面前开口唱得少了。只是偶尔宋屿安回家,宋屿宁被指挥着替他关掉手机上的闹钟,一时手误不小心点开隔壁的语音备忘录,才知道原来宋屿安在私下里会偷偷地唱,并录了很多首。
等BridgeToIsland第一次正式演出的前夕,宋屿安才兴冲冲地将自己组乐队的事情告知父母。可惜他分享的喜悦无人共鸣,一直以来他所视为梦想和支柱的东西第一次从父亲口中说出来,被冠以的形容是“不务正业”。
他不知道是不是出柜在前伤了父母的心,从小到大被一路支持过来的架子鼓此时也成了父亲反击的利器。热情的邀请无人领情,宋屿宁莫名其妙受到连坐,被勒令以后宋屿安的所有演出统统不许出席。
在她企图偷跑被发现后,宋屿安演出的那个周末,宋屿宁被反锁在房间里,没能出去一步。而为了表示反抗,整整两天的时间里,她滴米未进。
总之那次演出很成功,宋屿安所期望的人却没有一个到场。他原本专门为了到场的父母和宋屿宁写了一首歌,到最后也没机会唱出口。
准备的香槟被沈乔予拿去了庆功宴,八寸大的蛋糕他一口未动,强行塞进街边的垃圾桶里时被挤压变形,奶油从纸盒边缘溢出,沾上他的手指。他迎着路灯伸出舌尖轻轻勾走一些,心想宋屿宁喜欢的口味也未免太过甜腻。
所有预想中圆满的情景,最终坍缩成他独自窝在床角的黑影。
无人关注到他的梦想有一块在那时候悄悄地坍塌,包括沈乔予。
除了第二日清晨在宿舍桌上出现的热牛奶,还带着余温。手机上适时跳出信息,来自时浚:「帮你请一上午假,好好休息。坚强一点,宋屿安。」
在那之后,宋屿宁再也没听到过宋屿安唱任何一首歌,偶然见面偷偷再翻起宋屿安的语音备忘录,却发现被清理得空空如也。
宋屿安并没有因此退出或解散乐队,宋屿宁知道这又是他的责任心在作祟。乐队一旦成立,他自己的事情就变成了大家的,为了不给别人带去麻烦,他一定会在初心指引的路上走下去,只是出发时带着的某些东西,被他悄无声息地藏了起来。
无论后来宋屿宁再怎么撒娇,宋屿安都没再开过口。即便是借生日向他许愿,也会被以各种立不住脚的理由搪塞过去。
如今宋屿安再唱出声,宋屿宁一手持着手机录像,却发现中间隔着的时间用另一只手竟数不尽。
鼓槌轻击出节奏,宋屿安的声音却再也唱不出宋屿宁记忆里的清澈感。时光带走当年的少年音,大片的留白里被塞满了故事。那些故事宋屿宁心知十之八九,多得是心酸,却少有愉悦。
她知道宋屿安大抵是再唱不出能将各种曲风都完美融进声线里的灵动了,比起当年填满了希望的跳脱,此时的他平静得像深海,并非是不再起波澜,而是太大、太深了,足以吸纳所有的风浪,见大是小,见小也是小。
仿佛唯一的感情,是已经凌驾在普通感情之上的超脱。他的声音在乐音萦绕的仓库里仿佛夺门而出,毫无起伏地飘向远方,直指旷远的荒漠。
或许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好事,只是当年的宋屿安,傅凌清再也没机会听到了。
傅凌清和刚刚的时浚一样,专心为宋屿安唱和声。只是一直练习古典乐的钢琴手在键盘前随便按上两下试试手尚能应付,一旦上纲上线要配合三个专门玩了多年乐队的乐手弹出一段完整的和弦,本就有些吃力。
如今一开口,一心被分成了两半用,明显便更加应顾不暇。于是大毛病没有,耳朵尖的却能一下子发现,听似完整的配合里其实已经瑕疵百出。
比如,在多年的默契加持下,祁山崎和时浚的和声几乎配合得天衣无缝,吉他负责主旋律,低音贝斯的和声融在里面找不到一丝瑕疵;
而初次合作,原本应该以鼓点作为领航的宋屿安主动做了被指引的那个角色,在这首耳熟能详的曲子里自然也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反观傅凌清,多线程令他压力倍增,于是原本四平八稳的和弦突然丢了节奏,像踩在深厚积雪里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再与宋屿安的鼓点合拍。
各自独奏都几近完美的几个人放进一个团队,可能就会变成一片狼藉;而全都是半吊子水平的几人相互糅合,也可能取得1+1>2的不错效果,这是玩乐队的痛点,也是组建乐队最深刻的意义所在。
而显然,此时个人技都超群的几个个体放在一起,却因为逐渐合不上拍的键盘声而成了前者。
一曲毕,在场的包括傅凌清自己都显然听出了问题所在。他面色略带失落,已经没了早前在键盘上试音时的轻松,有些悻然,头垂了一半:“抱歉啊,习惯了谱子了,自由发挥脑子有点跟不上,一张嘴就更乱了。”
祁山崎小心从身上将花童解下来,放回琴盒,复归原样,走到他面前:“没事,没接触过键盘是会这样的,毕竟独奏和和弦不是一回事。 练古典乐的嘛,我懂的,都是独奏的艺术家,没给人伴过奏,情有可原。”
时浚的发言听上去更加务实:“和弦这东西其实没多少花样,你乐感肯定没问题,只是可能太依赖乐谱了。多练练,会有效果的。”
只有外行的宋屿宁反复播放着刚刚录制好的视频,连续看了几遍也没明白几个人所说的问题出在了哪里,只好一头雾水地竖起大拇指:“我横竖也没看出有什么问题啊...只能感叹...Amazing。”
宋屿安拍拍她的肩膀:“多听点好的,别这么没追求,容易让我们这个团队失去斗志。”
另一边祁山崎接过傅凌清的话,正对常见的和弦侃侃而谈。宋屿宁对着宋屿安撇撇嘴,扭头凑过去听。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交流得火热,她一个门外汉十句有八句不知所云,竟也听得入迷。
仿佛眨眼之间时间就走到了后半夜,宋屿安正要开口问时浚前一天刚到了上海有没有固定落脚的地方,对方接住他的话前竟已坐进了祁山崎的副驾。
宋屿安会意,噤了声挥手送别,消失在对方的后视镜里。坐进车里,他把杂物一股脑丢到后座的宋屿宁身上,傅凌清启动了车子:“你找到住处了没?”
宋屿宁耳朵里塞着耳机,还在配合着拍下的视频琢磨刚刚几个人探讨的问题怎么自己愣是看不出丝毫蛛丝马迹。直到宋屿安的手伸过来在她面前晃晃,才反应过来前一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你刚说什么?”
宋屿安长叹一口气,正要重复被她突然回溯的记忆打断:“哦、哦,住处啊,还没找。我明天去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
“今晚呢?”宋屿安胳膊搭在靠背上,斜着眼睛看她。
宋屿宁一脸莫名其妙:“你那不能让我睡一晚啊?”
“你能不能有点意识,”宋屿安指指自己,“我,就算是你亲哥,也好歹是个独居、单身、男性。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不拘小节,我要是你弟,你回头找个对象高低都得让人家说你‘扶弟魔’。”
“让宋屿宁也别另找房子了,直接住你那得了呗,”傅凌清开了口,在后视镜里朝宋屿宁望过去,“梵亚对实习生抠得很,开的实习工资还不够她找个单间一个月的房租呢。”
宋屿安回头又看了宋屿宁一眼:“行,我睡沙发。”
“哪能啊,”宋屿宁在后视镜接到傅凌清递来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揣度两秒后接了宋屿安的话,“我哥人高马大的,睡沙发哪舒服得了。我有求于人,我寄人篱下,要睡也是我睡沙发,妹妹委屈点没事,反正也就仨月的时间,不能委屈了我哥...”
宋屿安翻个白眼:“正常点说话行吗。”
傅凌清钥匙一拧点了火,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于是顺水推舟:“要不你去我那住,反正地方说大不大,住你一个也不嫌多。”
宋屿安瞟过来一眼,回答意料之中:“不去。”
傅凌清欣然接受,耸耸肩:“也行,那宋屿宁去我那住。女孩子嘛,不能住憋屈了。”
宋屿宁转向宋屿安,毫不掩饰地帮腔:“我去肯定没宋屿安去方便啊,是吧哥?你也说了,不能太不拘小节。你看我一女的,和你俩谁...同居,都不是那么回事吧?万一我想...裸睡啥的,也怪不方便的不是。”
宋屿安笑出声来:“我亲眼看着你长这么大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裸睡的习惯呢?”
“女生的小秘密嘛,”宋屿宁装模作样,“哪能什么都让你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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