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息野还没说话,一直安静的季珩却突然开了口。
“你们俩别互相打眼色了。你们真觉得我看不懂?”
所有人类都知道,一个人性格的养成与发展,跟他的环境脱不开干系。家庭、学校、国家、社会……这些会影响一个人的观念,塑造他的灵魂,直到这个人成为这个人,独一无二的人。
一个人类小孩出生在狼窝,会长成一个拥有狼的习性的狼孩;那么,一个仿生人,从小到大成长在人类环境,他也不可能是个典型仿生人。
季珩拥有仿生人的一切本能,比如战斗能力、忠诚品性、用数据说话;季珩也拥有人类的一切习性,比如嬉笑怒骂、精神需求、用感情衡量。
人类社会和仿生人天性在季珩身上压缩、重合又交叠,最终构成了与众不同的他。
如果说路息野是人类和仿生人平衡初期的最佳维护者,那季珩本身就是人类和仿生人的这份平衡。
——季珩天生注定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我知道你们两个的态度,也知道大环境里人类的态度,”季珩说,“如果大环境比现在友善一分,我会比现在更加张扬;如果路息野比现在更畏缩一分,我都不会让他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如果莫罗斯院长您比现在更怠慢一分,我都不会出现在您的建造场地。”
季珩露出了一个笑,嘴角扬起,眼睛慢慢弯出一道月牙,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仿生人装备有极其精密的分析设备,难道人脑要比这更强吗?”
“不要太傲慢了,人类。”
有一种恐怖谷效应是这么说的:当非人之物的外表跟人类的相似度越过了一道界限,那么它身上任何一点的瑕疵差别,都会变得非常刺目。
季珩从外表上跟人类的相似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但面前的两个人都知道他不是人类,因此,季珩做出类人的表情,才让他看上去更加危险。
有点让人害怕,莫罗斯心想,不愧是导师的孩子。
太令人目不转睛了……路息野心想,这样的季珩更令他着迷。
“对不起,我不应该想要越过你帮你做决定,”莫罗斯说,“但是……你这是跟谁学的笑法?太吓人了。”
路息野说:“虽然你什么样我都喜欢,但我赞同莫罗斯院长。你之前笑起来不是浅浅淡淡的吗?现在怎么这么笑了。”
季珩表情转向迷惑,他说:“我目前留存了两个最喜欢的笑容模板,来自我爸……”
莫罗斯一声吼:“干爹!”
季珩改口:“来自我的干爹和路息野。正在模仿学习。”
路息野哭笑不得:“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你要是这样笑着对别人,别人才会觉得你有问题,相信我。”
季珩有些遗憾,但还是参考了两人的意见,说:“好吧。那我也就不用把外表往路息野方向调整了?”
路息野和莫罗斯一起呆住了。路息野不可思议地问:“你为什么想往我的方向调整?”
“据我观察,”季珩说,“路息野是同龄人里非常吸引人的类型,我在考虑把你的数据作为下一次的改造参考模板……”
路息野&莫罗斯:“不用!!!”
路息野听明白了,这个小仿生人就是欣赏谁就要扒人家的数据按到自己身上,如果不管管,以后就会出现一个像路息野2.0的季珩……
路息野浑身过电般抖了抖,委婉地说:“正常人不会长着长着就变成其他人的样子的,这太奇怪了。”
季珩说:“但我不是人啊。”
莫罗斯:“我不同意!”
路息野极力想打消季珩的念头:“而且你现在的样子也很棒不是吗?从人气上来说,我不见得比你更受欢迎;而从我的角度,我更喜欢你。”
季珩:“真的吗?”
莫罗斯:“我坚决不同意!!”
路息野松了口气:“当然是真的!你本身就是最好的样子,为什么要改变呢?做你自己就好了!”
季珩说:“做我自己吗……我会认真参考的。”
莫罗斯:“你想都别想!这事没门!!!”
路息野:“……院长你冷静点。”
季珩已经重新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眼帘低垂,思考着最新的“做自己”论题,刚刚抽出去的手似乎觉得要放回原位,又塞进了路息野手心,在莫罗斯的傻爸爸滤镜下,看着安静又乖巧。
莫罗斯终于理智回流,他冲这两个小崽子瞪眼:“你们俩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一个一个都想着搞大事情,全都不把大人放在眼里是吧?你们俩该上课上课,后续反应就交给我!”
路息野搭上季珩肩膀,靠着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术业有专攻,真不是我不相信你……”
莫罗斯说:“你就是不相信我。”
路息野沉默了一下,说:“好吧,我就是不相信你。您看上去非常像那种不通人情世故的sha……天才机械师。”
莫罗斯阴郁地问:“你是想说傻瓜机械师对吧?”
路息野一脸无辜:“我可没说。”
眼见两个人又要针锋相对,季珩插话:“所以你急急忙忙回来到底是为什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莫罗斯一拍脑袋,才想起了幻听的事。
听了他说的,季珩和路息野同时陷入沉思。
“听起来,幻听的契机就是你导师的离去,但我觉得,你的症状不怎么像心理因素,你说想着一些事的时候容易声音更大,那你在想着事情的时候会做其他事吗?”
莫罗斯想了想,说:“会去捣鼓机械主元件。”
路息野:“什么样的机械主元件?”
莫罗斯:“大部分是主机上的,探测、通讯、主控功能的。”
“你又说刚刚感觉季珩这边声音猛然变大……这不像是根据你的心情。”路息野串联着这些线索,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触及真相。
旁边的季珩已经脱口而出:“电磁波?你能接收到电磁波?”
那些机械主元件涉及放射功能,全都会加入电磁波系统,季珩在情绪激动的时候也会不自觉释放电磁波。
“我能接收到电磁波???”莫罗斯不可置信,“那不是仿生人独有的功能吗?”
季珩摇头:“仿生人可以接收并获取信息,而你也只是到接收的程度,这并不是没有可能。”
路息野更喜欢探究原因,他问:“那你导师离开之前做了什么吗?”
莫罗斯谈起导师,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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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和惆怅:“导师一直在研究关于仿生人的一切。”
他突然灵光一现,“也就是说,这些电磁波很可能是导师在尝试跟人体匹配,真正想接收电磁波的是他自己?他找到了突破传统人体感官系统的办法,我身为距离他最近的人,顺便沾了光!”
季珩和路息野对视一眼,说:“恐怕就是这样。”
但导师现在在哪儿呢?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擅长分析这些东西的莫罗斯感觉自己脑袋要炸了,他挥挥手让季珩和路息野两人离开,说自己有事要做。
“你现在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莫罗斯暗示路息野。
路息野摆摆手,笑得举重若轻:“放心。”
季珩说:“蚂蚱?什么蚂蚱?你们俩不是人类,是蚂蚱?”
等两人离开,莫罗斯转头给季淮远拨过去通讯。
他自己是真的不擅长这些权衡谋术,又不可能去跟不够放心的人讨论这么机密的东西,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能够帮忙。
——不知道在星盗团做什么东西的季淮远。
曾经在学校里,季淮远总是笑得最没心没肺、最受欢迎的那个,但莫罗斯也知道,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比谁都多,就连当时的战术指挥系院长都给他抛过橄榄枝。
没谁比季淮远更适合帮忙分析局势了。
通讯接通,莫罗斯头一次在通讯里示弱:“师哥……我有事要问你……”
“嘘,等会儿啊,”季淮远在通讯那头用气声说,“我在监听我上司呢。”
莫罗斯:“?”
你监听谁???
季淮远说完, 把通讯转到后台静默,专心听着监听器那边传过来的声音。
那阵声音模模糊糊,还带着电波白噪的嘈杂, 只能依稀辨别出有人在交谈。
多亏了金革安监听给他的灵感, 把季珩送去上学之后, 季船长就自己捣鼓出来了一个做工简陋的监听器。
他跟莫罗斯师承一人,但风格却不尽相同。如果说莫罗斯是严格遵循教科书,能把每一道技术细节做得尽善尽美的学院派, 那季淮远就是擅长发明创造, 绝不走寻常路的野路子。
在同样打下非凡基础之后, 莫罗斯选择在基础之上发展延伸,季船长选择从基础中改革变种。
这种风格来源于他们本身的环境, 莫罗斯出身不错, 家庭能负担得起他研究机械的开支;季淮远相反,可以说是一穷二白。
他如果要在学院之外做研究, 只能动用仿生人们从身上换下来的废旧零件,好听点是勤俭节约,不好听就是废物利用。
也正因为如此, 季淮远必须挖掘出这些看似废品的部件的全部价值。
他在维和白舰离开之后又返回去了一趟, 从太空里回收了不少被炸下来的零部件, 这些材料原本是装载在中央高精尖舰船上的, 对季船长来说算高配。
他神神秘秘地揣了一兜子灰扑扑的零碎玩意儿回来,笑得阳光灿烂,被殷姨直接拦在了飞船舱门口。
殷姨上下扫了扫季船长,目光复杂:“我知道咱们穷……但也不至于去捡垃圾吧?你想要什么直接说, 我们凑凑经费给你买。”
季淮远顿了顿,被气乐了:“你知道什么?这哪是垃圾, 这些东西可有价无市!珩仔可真会打,有分寸。不愧是我养大的,这聪明劲儿随我!”
他停了停,又咕哝道:“嗯,也随他爸。”
“你夸自己两遍干嘛?”殷姨叹口气,还是把他放进来了,看着季船长一溜烟往里跑的背影,只来得及喊:“先去把你那堆东西洗了!!!不洗干净别进舱室!”
季船长远远地大声回:“知道了!洗!洗八遍!”
盥洗室里彭叔正在洗菜,看见季船长进来,挺高兴地问他:“又找回来什么稀罕东西吃了?要不留着等珩仔回来?”
季船长摇头:“这次的东西不能吃。”
他找了个大铁盆,把能沾水的部件挑拣出来,放进去疯狂冲刷;不能大面积沾水的,用旧得掉毛的特制零件绒布轻轻沾水擦拭,季船长神色认真无比,手里拿的不像是灰黑的小垃圾,反而像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小火苗星盗团渐渐转向安静,他们总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每次有人捣鼓东西的时候,其他人都会安静下来。
季船长花了一段时间制作微型监听器。
姚姚搬了个小板凳在他旁边看,她是小火苗星盗团三个孩子里最乖的一个,也是好奇心最重的一个。在捣鼓药剂之余,她会认认真真地存下季珩发来的每一张照片,打印出来,贴在自己的小手账本上。
那上面的图片从绚丽的太空风景到新鲜的学院教学楼,从各式各样的精密机械到其乐融融的人物团体照,种类丰富,五花八门。
姚姚一开始欣赏着照片里季珩哥哥总是面无表情的漂亮脸蛋,后来实在是想不通,给季珩发消息:“季珩哥哥,那个总是在你旁边的帅哥哥是谁啊?为什么老是看着你笑啊?”
最吵的阿索在季珩走了以后也被送去上学,他成绩一般,去的也是个很普通的职业学校。
专业主要教习怎么给客户推销商品,他刚去没几天,没学会怎么卖东西,先在老师那儿把钱花干净了,买了一堆没有用的东西回来,被左稂威胁要停掉他的生活费才消停。
他天天在群里大呼小叫,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拿出来说,就属他群发言等级最高,也就属他被群管理秦风禁言的次数最多,屡禁不改。
殷姨在主舱室里挂了一副万年历,分成大大小小的许多日期栏目,上面是数字,底下标着朱红的运势批注:今日宜-入宅、破土、成服、纳财,今日忌-祈福、伐木、出行……
遇到善纳财的日子,她就暗示左稂倒腾倒腾资金;遇到忌出行的日子,她说什么也得让出去的人身上带点武器;遇到宜回家的日子,她就要算算日子。
她把两个孩子回家的时间圈起来,每过一天,就把日期数字划掉,说这样看上去更有盼头。
彭叔喜欢捣鼓菜谱,今天看见新闻上哪个大厨又做了一桌名宴,第二天就会被他连放了几个八角、几两五香粉都扒出来,然后在群里圈一下全体成员,说你们想不想吃,想吃的人多就找个时间做个低配。
他特别担心季珩在学校吃饭吃的不好,在最开始那段时间一日三餐都要让季珩把照片拍给他,发现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才松口气。
后来季珩也会在群里分享自己喜欢吃的菜品,彭叔看着食材默默啃上柠檬,还不忘暗戳戳地踩人家一脚:“珩仔你回来,我给你做,做的绝对比他们好吃。”
左稂掌握小火苗星盗团的财政大权,所有人的任何支出都要从他这儿过,没事天天摁着电子计算器咬牙切齿。
“季船长!别跑,回来!之前给你的钱呢?花哪去了,怎么这么快就没了???彭叔!下次买菜别买新鲜菜种,很贵!很贵!很贵!秦风别老给你那游戏充钱了,三天更新一个版本,抽卡概率未知,就你爱当韭菜!!!”
但他没事总爱开小号往季珩账户里打钱,就算总被季珩又重新转回来,也孜孜不倦地继续发。他说,珩仔你别担心钱款来源不明,我让秦风帮忙伪装成孤儿慈善机构了,大胆拿,咱们不差钱。
秦风是小火苗星盗团的熬夜担当,夜深人静之时,机房里总传出一阵阵的键盘敲击声。
如果有人过去看,就能看到一片昏暗之中,秦风的头发被他向后捋起,眼睛微微眯着看向屏幕,十指翻飞,几乎能看到残影。
等到时间渐向凌晨,他才会伸个懒腰,把或是游戏或是软件攻防的最新破纪录的战绩发给季珩。然后季珩总会在某些时间发回一个更高战绩,并留言:“这是通信原理作业,请。[文件.zip]”秦风就会咬着牙在下一个夜深人静帮他写作业。
季船长做好监听器之后,纠结了很久到底能把这个小东西放哪儿。
放在会议室里?人太多,指不定就被哪个眼尖的看见了,不行;
放在金革办公室里?季船长试过,但发现金革根本不爱在办公室里说话,他对私人空间非常重视,根本听不见什么。
最后,季船长决定把监听器放在那个精英助手的眼镜框里。
精英助手平时看着冷静无比,张口就是各种工作要事,跟人打交道也非常稳重,非常受金革信任。
季船长偷摸观察他眼镜好几天,把各种参数摸透,做了一副一模一样的,偷梁换柱,助手根本没发现自己的眼镜换了一副。
毕竟他算是个文职,武力值在这群星盗里堪堪攀得上平均水平,威胁不了谁的生命安全,这也是金革放心把他放在身边的原因之一。
季船长信心满满地准备听个大秘密,没想到监听的第一晚,他就如遭雷击。
谁能想到,表面上看着一本正经的精英助手,每天工作完回到休息舱室,不工作、不交际、不计划个大阴谋,就会拿着光脑云吸动物幼崽呢?!
季船长沉默地听着监听器里传来助手装着奶声奶气一会儿喵喵喵,一会儿汪汪汪,一会儿嗷呜嗷呜,一会啊真是太可爱了我不行了的声音,第一次质疑起自己的决定。
——监视器其实还是应该放在金革身上吧?就算很难,也比听迷惑人类学习动物幼崽叫声强点吧?
经过了一无所获的很多个夜晚,季船长也逐渐摸出规律,他不应该在晚上监听对方,应该在白天临近下班之前,助手去向金革汇报总结时监听。
季船长仔细听着监听器里模糊的声音,分出了金革和助手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