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珩看上去眸色剔透,什么都没想,但却在回味着那句“路息野走了,你可得小心点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话,关之奕他们说,隔壁的徐麾拉面说,连路息野走之前也这么说。
路息野走得很急,他不是不知道首席竞选的重要性,必须拿出态度,但他要办的事也是不容耽搁的——他得去检查一下身体。
机械身躯可没什么忍一忍说不定就能过去的说法,机械师告诉你哪天去检查就必须得去,不去试试,从指甲盖到心脏尖儿都能一块罢工。
他临走前全跟季珩待在一起了,从首席竞选的意义说到历任的口号,从支持者可能的想法说到如何准备演讲,最后说得嗓音喑哑,被季珩递了杯水。
路息野喝着季珩给的水,明明没味,却觉得甜的像被放了糖,心里熨帖得不行。他又嘱咐道:“我走了以后你记得小心点儿……”
“行了,”路息野的嗓子像被扯起来说话,季珩听得不舒服,冷冽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别说话。”
路息野也就不说话了。他一个劲地看着季珩,把不在意别人眼光的季珩看得都有些不自在。
因为那个眼神,季珩把“小心点儿”记得特别深。
但是,他到底要小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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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将侧头看了路息野一眼,他自从上了飞船就没说一句话,一直偏头望着窗外,动也不动。
非常不像那个没事就跟老爸打辨两句的臭小子。
路上将冷不丁问:“看上哪颗星星了?”
“不是星星……”路息野话说出口才觉得要遭,回头就看见那个人精已经挑高了眉。
“不是星星,那就是人了?”
路息野的面部轮廓、眼睛鼻子跟路上将很像,此刻两张有七八分像的俊脸对着,双双似笑非笑,气氛诡谲。
路息野没好气地说:“看舱窗上我的脸呢,怎么?这都不让看?”
路上将不假思索:“那你不如看我,不仅跟你像,还是你的高配。”
“拉倒吧,”路息野说,“您那嘴角不知道被手动提了多少次了,还没扬起来呢?”
虽然路息野大部分跟路上将长得像,但一张柔软微勾的嘴是随了母亲,一定程度上让路息野不那么压迫感外露,不管性格如何,反正显得亲人不少。
小时候路息野见人就笑,没少被夸过嘴长得真好。
“不提这个了啊,”狡猾的成年人一被戳到痛处就喜欢转移话题,“一会儿送你去检查身体,完了之后你妈等着你,跟她说说话吧。”
一场绑架过后留下心理后遗症的不仅仅是路息野自己,还有他的父母。
路上将完全推翻之前给路息野设计的循序渐进的训练过程,饶是给路息野找了顶尖机械师打造身躯也要让他复健、训练,把路息野从固步自封放弃自我的困境中拉出来,他告诉路息野,通过机械可以重新掌握强于他人的力量,就算可能花费无法预估的时间和金钱,他也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云岫则更为敏感,她早早感知到路息野的心理问题,一直在为其寻求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遭到路息野抵触后自学心理;每次路息野出远门的时候,必须定期给他拨去通讯,听到路息野平平安安的声音才能安心下来。
他们只有也只会有路息野这一个孩子,他们希望路息野能走出来,继续奔着他原先的光明前途去。
“我会的。”路息野说。
他从最开始在漆黑的空间里被歹徒残害时没怨恨父母,未来更不可能怨恨父母。
他知道导致那场行动的根源不在父母也不在自身,而是在混乱的环境。
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的价值,决心一定要改变什么东西。
路息野进了操作室,与其说是身体检查,不如说是身体维修。
他身上所有磨损之处会被拆卸下来,换上崭新的部件,这期间全身的人造神经线会被关闭,什么也感受不到,状似虚无。
这也是路息野最讨厌的。
无能为力、任人摆布、意识活跃、感官虚无……
路息野无法在这种状态下睡去,觉得自己已经只剩下了一团纠纠缠缠的思维,再睡过去那真就毫无存在了。
等到装好一切,路息野摁了摁自己新换的眼睛,神情是其他时刻都没有过的阴郁。
很多人对他的印象都是矜贵且彬彬有礼的,只有给他维修的机械师们从没得到过他一次面无表情之外的神情。
路息野走出去,果不其然看到母亲正坐在等候区担忧地望着这边,看见他,站起来温声让他过去。
云岫外表上是个非常温婉的女人,只有见过她唇枪舌战的人才能发现她状似柔弱身躯之下潜藏着的柔韧而又强盛蓬勃的力量。
路息野的时间很赶,一会儿就要回到学校,于是坐到她旁边,轻轻倚靠着母亲柔软的肩膀,露出个笑:“妈妈。”
云岫轻轻给他揉着太阳穴,应了一声,温柔平和,她把自己全部的柔软都给了家庭。
“学校生活怎么样?”
“很不错,教学质量很好,风气不错,考试都能应付。”
“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有,特别有趣的小朋友,你还记得之前网教中心我那个同桌吗?就是他,居然还能重新遇到……”
云岫安安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像是天生的,也像是被路息野说的话引笑的。
等路息野絮絮叨叨说完,她才轻轻开口:“那这个小同学,是仿生人吗?”
路息野睁开了眼,跟云岫温柔的眼眸对视。
“别太激动,息野。我知道你根本不想透露什么,那是对你很重要的人,但是我猜到了你行为的动机。”她揉了揉路息野的头,“你告诉妈妈,妈妈会跟你一起想办法……不要老想着自己解决所有事,跟你爸爸一个样。”
“我没法给你太多保证,但我可以说,联邦对仿生人的态度正在改变。”
路息野感觉头脑轻飘飘的,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走上一条布满荆棘困难无比的路径,却突然发现这条路平坦安宁……
他还是说:“对不起,我做事还是欠考虑了,下次不会这样。”
云岫更加心疼这个孩子了,她轻叹:“因为你潜意识里觉得爸爸妈妈可以信任,才会这样对我们说的。你甚至引了好几篇仿生人论文……没关系,可以跟我说更多他的事吗?”
路息野顿了顿:“我得问一下他的意见。”
他还得为自己想当然的不稳妥行为道歉。
云岫说:“那有没有暂时不用问他的意见的,比较普通的东西?”
路息野思考了一下:“嗯,有,就是我喜欢他……”
云岫:“啊?”
第43章 勇者爱上了魔王
路息野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说, 就见云岫伸出纤长五指,遮住了自己下半张脸,眼里涌上一层潮湿的水雾, 竟是要哭了。
“妈妈……你怎么了?”
路息野心里一片兵荒马乱, 任是硬汉也看不了妈妈在自己眼前流泪, 更何况他还只是个成年没过一年的孩子。
眼泪还在云岫眼里酝酿未成型,没办法擦去,他只好低下头, 把自己跟矮上许多的妈妈维持在同一个水平面, 轻轻往云岫的眼眶里吹气, 想要把那层水雾吹干。
云岫被这笨拙的安慰方法逗得破涕为笑,捏着路息野的耳廓把人小力道揪开, 手指从耳朵边沿滑到路息野已经初现深邃的眉眼、挺直的鼻梁、优越的脸部线条, 最后又怜爱地揉了揉路息野的头。
自己的孩子只走了这么大半年,五官就又长开不少, 更成熟,也更吸引人了。
“妈妈还以为你这辈子要孤独终老了呢。”
母亲对孩子的感应是天生的。
路息野看人时的抵触、动作里的不喜、处在人群里的厌倦,她都看在眼里。
云岫没办法把他带出来, 也不能把他带出来, 父母和孩子彼此相爱, 但他们不可能永远陪着路息野。
云岫和路上将的生命进程走了半程, 但路息野才刚刚起了个头。只自私自我地把这个孩子的情感牵系在他们身上,等父母离开之后,路息野要怎么活?
云岫只是在注视着,从路息野小几岁开始注视, 注视着路息野从小小少年长到现在有个成熟的轮廓,也会注视着他长大。
平平安安就很好, 得到好职位不错,成家爱人则是想都没有想过。
其他小孩子情窦初开时不至于投怀送抱,但也抑制不住想碰喜欢的人的念想,曾经有个表白时猝不及防上来亲了路息野脸上一口,他转头就走,回家恶心了三天,请假了三天。
从那之后苦练闪避,争取下次有人亲上来的时候百分之百能躲开。
云岫觉得他可怜又好笑,在门口劝了足足三天,好话赖话说尽了,才等到路息野自己臭着脸出来。
路息野居然能有喜欢的人,对云岫来说简直是个不亚于天上掉馅饼的好消息。
云岫的兴致一下子涌上来,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冒:“那孩子是哪里的人?性格怎么样?你是怎么喜欢上人家的?人家喜不喜欢你?”
“妈妈……”被问到了关键问题,路息野无奈地说,“我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呢。他特别优秀,我哪值得人家喜欢?”
“你这会儿这么自卑啦,曾经不是说没谁能比你厉害,所以不想再找朋友吗?”云岫笑得不停,怎么也笑不够,但转瞬想到了很重要的事。
“如果你喜欢的小家伙是个仿生人……他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路息野脑海里闪过季珩那个诡异的笑,无奈地捂住脸,眼里是温柔又执着的光:“他知道什么……他连笑都要学别人的,小学人精!”
不过他也不是毫无办法,早在肯定自己心意时他就想过,物种不同,真的能谈恋爱吗?
喜欢上一个连笑都不熟练的仿生人,对方能明白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能给予回应吗?
但这些问题几乎是刚从脑子里浮起来就被路息野自个儿解决了——不会怎么办?教啊!
路息野能靠日复一日的练习将机械肢体控制得像原生身体,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时间不够云岫多问,她把路息野亲自送去航空港,检查了安保条件之后,拍了拍路息野的手:“喜欢不一定要结果,这份感情就足够美好了。咱们坦坦荡荡痛痛快快地去喜欢,就算你喜欢的人到最后也不懂什么是喜欢,不要怪人家,嗯?”
“我知道,您儿子难道在您眼里是那种喜欢强制爱的人?”路息野失笑,“您怎么不问问首席的事。”
“首席的事不重要,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要做,执政官和上将又不是世袭制,我们只希望你能高高兴兴地活着,别被这些虚名拖住。”
“就算你当上了首席,也是因为你乐意当,而不是谁希望你去当,好吗?”
云岫慢慢吞吞说完,就又摆着手催路息野上飞船,背过身好像嫌弃他了似的。
“我当然会的。”路息野坚定了心中的想法,转身踏上了飞船,不敢回头再看见妈妈的眼泪。
他们俩从来都是这样,只希望他好,自由自在的好,高高兴兴的好,为了路息野能更快活一些,甘愿放开家长控制孩子的手。
路息野想的东西很杂,一会儿想着爸妈,一会儿想想首席,最后思绪又总是拐到季珩身上去。
如果他自己是个仿生人,那就一定得扒开数据盘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叫“思念季珩”的程式在疯狂运作。
可惜他不是,他只能怪自己的脑袋不听话,非要用自己的能量去想着别人。
就这么想了一路,路息野飞到学院星,已经迫不及待要见到季珩了。但他发过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打通讯也没人接听,平时活跃的几个聊天群如死水一样沉静。
路息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心里隐隐约约泛上不详的预感。
他又转而给徐麾发消息,徐麾没有多说,直接发给他一个位置,在学校训练场。
路息野到那跟徐麾接头,被带着从特殊通道往里进,路息野皱眉问:“怎么回事?”
徐麾健步如飞,头也不回地答:“我这两天没跟战术指挥一起上课,但据说是有几个手段很脏,上课抢季珩问题,下课堵季珩找老师,故意在他旁边大声说笑,惹了季珩了。”
路息野胸口发堵,他知道肯定又是选首席这遭。
韩州特地说过,每年总有些人喜欢在这段时间故意扰乱竞选人的状态,让人状态不好,影响接下来的演讲表现,几乎每个首席候选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一届最显眼的是两个候选人,一个离开了,那另一个就会被集火。
路息野特地找了人帮忙看着季珩的安全,但这些细微的恶心人手段他们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兼顾到,最后闹到了训练场。
路息野一路疾步走到观赏席前排,旁边束祁挥手打了个招呼,表情不太好:“真是够贱的,支持谁就支持谁,非要用脏的去影响别人。我都能想到,如果季珩忍下来了,下一步就是造谣抹黑,老一套了。”
韩州说:“我跟束祁都经历过,他们可能是不喜欢季珩,可能是有其他支持者,不敢玩明的,跟苍蝇一样烦人。”
“那季珩呢?”路息野问,“季珩怎么做的?”
束祁笑:“季珩比我当初可厉害多了。”
场中的屏障徐徐降下。
正中央的季珩笔直地站着,活动了一下腕骨,清脆的声响被扩音器散布到全场,把嘈杂的观赏席冰得一静。
他脸上毫无表情,呈现出一种剔透的凉薄,头顶蓝调的冷光从上往下打在他挺直的鼻梁、漂亮的颧骨、瘦削的肩头,落下数不清的黑色影云。
他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地上已经爬不起来的家伙,脚下是纯黑如夜的台面,像个即将加冠的死神。
“下一个。”他说。
关之奕、西奥多和金琰在后排,正襟危坐,呼吸都小心翼翼。
他们脸色特别不好看,由黑变绿又变黑,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想回忆的事。
“季珩根本没跟那些人废话,直接对他们所有人说,训练场车轮战,只要有一个赢过我,他就自己主动退出首席竞选。”
束祁下巴挑了一下那边,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季珩,说:“诺,地上那个已经是第十三个了。”
已经没人敢翻上台面了。
周围的人全在窃窃私语,内容无外乎是惊叹此人的实力,这个说他没看走眼,那个说这绝对有后遗症。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路息野翻下了赛场,他的身后猛然爆发出惊呼,认出他是谁的在叫他名字,不认识他是谁的称赞他的勇气。
仿佛是一个勇者走向了魔王。
季珩抬起眼睛,看见是他,愣了一下。
这是别人都意料不到的,刚刚还冷冽无情上一个杀一个绝不废话的冷面杀神往前跨了一小步,居然翘了翘嘴角,说:“你回来了……”
而新上台的挑战者也全无要动手的意思,从走到跑,从场地边缘冲向场地中间,直接把守擂者纳入怀里。
季珩被这股冲击力扑得往后仰了仰,犹豫了一下,把手臂也圈上路息野的后背,像给小宝宝顺气一样上下划了划,非常认真地说:“你是来挑战我的吗?我不打你。”
路息野在季珩颈窝里蹭蹭,阴郁地说:“我看谁还敢再来。我打死他。”
观赏席又一片寂静。
韩州转头跟束祁说:“你说咱俩要不要提醒一下他们扩音器还没关?”
束祁站起来,摆摆手,插着兜往外走。
“都散了散了,打不起来了。”
勇者把剑扔了,魔王失去了好战之心,这还怎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