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换大范围机械肢体时的排异、复健时的落差、旁人的目光和留下的心理阴影，不可能像这样轻松。
季珩于是明白了，为什么路息野宁愿把私生活放在网络上供人讨论，也要说“有人喜欢总是很好的”；为什么路息野总是去哪都要拉上自己，避免一个人呆着；为什么他跟人友善却不亲密，经常质疑很多东西，无法完全信任……
季珩轻轻说：“你很会演……是因为你在保护自己，对吗？”
“嗯？”
路息野蹭蹭季珩，说：“不是啊，因为演起来很好玩，不是吗？”
季珩：“……”
路息野坐直身子，看着季珩的表情笑出声来：“其实我现在是真的已经走出来了，不然根本不会出门。我最开始被绑架之后，谁都不想看见，无法正常生活，但我爸说，门可以不出，学一定要上。”
季珩：“……路上将，也很了不起。”
“其实我还是很感谢这个决定的，”路息野说，“我那时候性格出了问题，看谁都想害我，就像被害妄想症一样……但是我被送去网络教学中心，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同桌。”
“他用了小机器人拟态，特别听话，老师说上课不能说话，他回答问题居然给老师写字；老师说上课要做笔记，他每句都记，笔尖都快写出火……”
季珩原本是一副专注聆听的样子，随着路息野越说越多，他也愈发面无表情。
“而且老师说了重复几遍的问题就要记住，他就不去问，明明作业本上写满了问号，也硬装自己会了。”
路息野想起那时候的事，笑得停不下来，他撞撞季珩，说：“说起来还有点像你。太好玩了，对吧？”
季珩冷冷道：“那你做了什么？”
路息野沉浸在儿时的快乐之中，一向细心的他这次没注意到季珩的情绪变化，顾着回忆：“我？那当然是在他写出狗爬字的时候笑他字丑，在他记笔记的时候让他记一些老师说不用记的东西，在他谎称自己会了的时候无情揭穿他……”
季珩的手握成了拳头。
“真的很怀念……”路息野笑着叹息，“因为我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心理创伤也就慢慢愈合了。在能出门上学之前，我特别想跟他告别，但是当时性子太别扭了，所以只好在他笔记本上留下了一串自编的密码，让他破译。”
“那个密码花了我三小时才设计出来……”
季珩缓缓道：“……nylblue★0187wl1bz？”
路息野：“哈哈哈哈哈就是这个……”
路息野：“。”
路息野：“你……你就是那个小机器人……？”
季珩的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的密码，是什么意思呢？”
路息野讪笑：“小时候哪会设计……只是把想说的话用字符字母表示，然后前几位加2顺序，倒数几位减2顺序，中间末尾不变，真正想说的是：lwjblue★0187yn1bz.”
季珩：“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路息野语速飞快：“来我家蓝星0187号养你一辈子。”
“你他妈，”季珩一拳打过去，“别在别人笔记本上乱涂乱画！”
路息野已经不是石头人，不能像很久之前那样无动于衷，只好护住了自己的脸。
“我错了，”他虽然在认错，但还是笑着说的，“下次还敢。”
第37章 窥探到的浪漫秘密
莫罗斯出去逛了一圈, 机械学院区并不安静，他的耳边充斥着隐隐约约的金属摩擦声，这声音可能属于深埋地下的庞大齿轮, 可能属于旁边的机械教学设备, 也可能是他心底未曾停歇的幻听。
幻听是他由来已久的毛病了。
自从导师没留下一个字就神秘失踪之后, 他就出现这种症状了。
这些年过去，莫罗斯已经学会跟这种声音和平共处，甚至可以就着这种声音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想过, 这声音会不会是导师对自己的惩罚。
不然为什么每次想着导师的下落时声音会越来越大, 想着仿生人的事时声音就会越来越密呢？甚至接近季珩之后, 那股声音的存在感会愈发彰显。
医生说，这可能是精神问题, 只能靠自己克服。
但是, 莫罗斯在这阵齿轮的摩擦运转声中想，自己已经迈出了一步, 为什么这声音却没有丝毫改变？
无论是变弱还是变强，不管是惩罚还是心理作用，起码给我一个指示, 让我明确未来的方向。
但那阵幻听还是一如既往, 没有半分变化。
“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莫罗斯低低地质问自己, “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满意？”
难道为仿生人争取权力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吗？
莫罗斯在夜色里站了一会儿, 在无所适从的茫然情绪里，听到那股幻听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它的位置很近，似乎就在……季珩那里？！
莫罗斯面色一变，转身往回赶, 刚等门打开，就看见季珩揪着路息野的衣领, 正把人摁在地上揍。
莫罗斯反应很快，立刻制止道：“季珩！！！别冲动！！！他根本没有要把你上报的意思，而且还帮你发了争取仿生人权利的实名消息，不要痛下杀手！”
季珩缓缓停下手里的动作，他微长的刘海绕过了一只眼睛，侧着头看过来，整个人显得冷静到极点：“你说……上报？还有……争取仿生人权利？”
躺在地上的路息野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眼神看过来。
带不动，真的带不动。
凭借演技无往不利的路·影帝·息野没有想到，这还坦白了不到俩小时，自己就被猪队友猛地抄了家底，彻底暴露了。
而稍微冷静下来的莫罗斯，看着路息野放松地躺在地上，嘴角残余着未散的笑，手轻轻圈住季珩的手腕，不像是正在认真防卫的样子；
季珩虽然折起一腿压制着路息野的动作，跨坐在他身上，但手里的力道并不重，领子都没抓出几道褶皱。
完了啊，莫罗斯心想，自己好像坏事儿了。
两分钟之后，莫罗斯和路息野并排坐在场地里的休息长椅上，季珩站在两人身前，抱臂凝视着他们。
季珩问：“你们俩，是什么时候互相交底的？”
不等他们回答，季珩自言自语：“路息野跟我平时都在一起，没见你们有什么交集，你更不是一年级生机械原理的老师，上哪暗度陈仓？刚刚拿着审批单过来的时候还一副互相陌生的样子……你们只可能是刚刚出去‘面试’的时候。”
“之前没有联系，又为什么突然要出去面试？当时莫罗斯的情绪非常激动，我之前是判断想给路息野一个教训，但现在看，很有可能是之前路息野说了什么话让你应激……”
季珩是单线程思维没错，但他并不傻，反而还很聪明。只要抓住线索，思路就会被瞬间打通。
“是那句‘我的机械原理很好，在之前说不定能更好’，就是这句。你在故意暗示莫罗斯。”
他凉凉的眼神落在路息野身上，打算先拿这个开刀：“你在这之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什么时候？”
路息野叹口气，知道瞒不住，诚实地回答：“有证据的话，是在单人赛。”
季珩对字眼很敏锐，立刻跟上问：“那没有证据呢？”
路息野说：“那就是……从最开始吧。”
特殊的成长环境塑造了路息野非凡的见识，骨子里没有安全感的性格又让他质疑一切，单人赛里面对一个能命令仿生人的人，他第一反应不会是“他好厉害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到的他肯定有独特的方法”，而是“我居然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做到，他有问题”。
那是他第一次有迹可循的感到疑惑，但其实他真正感官里觉得不对劲，早在这些之前。
在接新生入学的维和白舰上，彼此之间还没有更多认知时，路息野在袭击之后来到主舱室，看到了站在危险旁边，毫无惧意的季珩。
平心而论，路息野当时就觉得那是自己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每一部分五官都像是经过精雕细刻、经由神灵之手诞生的艺术品，身姿宛如教科书般的挺拔好看，连声音都是独一份的独特，左看右看，根本挑不出他的缺点。
这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样无暇的人？
“等一下，”莫罗斯听了一大段内心独白，实在忍不住了，“你的意思是，因为季珩太讨你喜欢，所以觉得他不是人？”
路息野说：“是的。”
莫罗斯：“……听听你自己的话，不觉得逻辑有问题吗？”
“不，你们并不知道我对人类的态度，”路息野斟酌着措辞，力求让一个仿生人和脑子不会拐弯的机械师理解，“由于我成长过程中的一些遭遇，我很难对一个人类在第一时间产生好感，就算是亚撒院长那样有亲和力的长相，我第一反应只会是疏离、反感、敬而远之，而不是去亲近。”
莫罗斯有些惊讶：“但你给我的感觉是非常会做人，不像是抗拒人的态度。”
路息野耸耸肩膀：“必要的社交手段。自我保护罢了，如果所有人发现路上将的孩子讨厌人，那还得了？”
这已经无异于彻底揭露底牌的自我剖析了，季珩知道那是什么遭遇，就算是机械之心，也无法不感觉到脑波混乱、心跳异常，这大概是……心疼。
他牵起了路息野的手，有书籍说这样可以达到安抚人类的效果，他正在尝试这么做。
正常人会觉得路息野活的辛苦，劝解他从中走出来，但季珩不同。
他本质是个机械架构的仿生人，所以他不可能像人类那样去话疗，他也不会。
季珩只拥有自己，他只掌控自己，不去想改变别人。
他思考过后说：“如果你感觉累了、不想那样了，可以躲在我的身后。”
他没办法像路息野那样不管是什么场面都能讲出一套对应的说辞，但他愿意让路息野把自己当做挡箭牌，更甚者，筋疲力尽之后的退路。
就像路息野之前没有透露自己仿生人身份的秘密一样，季珩也愿意誓死捍卫路息野的秘密。
这就是独属于仿生人的忠诚与浪漫。
路息野调整了手指，让自己跟季珩十指相扣，珍而重之又心满意足地喟叹道：“我会的。”
莫罗斯瞪大了眼睛。
路息野继续说：“我察觉了自己的感受之后，不可避免地对季珩投放了更多的关注。我也渐渐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比如战斗技巧、很少有小动作和情绪波动不大……当然，现在我们季珩小同学已经没有这种明显的破绽了。”
季珩有些高兴。
莫罗斯听着“我们季珩小同学”，不自觉挺直了腰杆。
“然后这些东西我又仔细想了想，可以统称为‘非人感’，但其他人却并没有感觉到，可能是我对人类特质更敏感的原因。”
季珩问：“然后你就借着交朋友接近我？”
路息野歪头，笑得很好看，说：“这怎么能是借着呢？交朋友才是目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呀。”
季珩很满意这个答案，示意路息野继续；莫罗斯院长流出汗来，感觉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
“剩下的就是一些零碎的细节，你的思维方式、无意间透露的专属名词、非同一般的记忆力……等到了无法探查到记忆区时，我基本上已经能确认了。”
想起那天季珩的表情，路息野轻轻揉了揉季珩的头，安慰他：“你当然是有记忆区的，你还会拍照片做记录，对不对？你的记忆方式比人类更高级、更全面、更清晰，不用觉得自己是异类。起码我会站在你这边。”
季珩点头，像被顺毛的猫。
莫罗斯豁然站起，他像吃了什么怪东西一样表情扭曲，瞪着路息野，但还没说话，就被路息野抢了先机：“莫罗斯院长，你刚刚这么着急地回来，是有什么事吗？”
季珩也跟着一起转头望过来，长相很冷，但看着有点乖。
莫罗斯想说的话全被噎在嗓子眼里，他喉头滚了好几下，在心底尖叫：这小子什么意思？？？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什么装可怜说自己讨厌人类，什么我跟你交朋友是因为喜欢你，什么我会站在你这边，这混小子句句都在表白啊！！！
仗着季珩是个只能听明白直球的仿生人，所以温水煮青蛙是吧？！
路息野不仅彻底把“早就知道了季珩身份并且隐瞒”转化成了“保守季珩仿生人的秘密并且帮忙遮掩”，化解危机的同时还赚了一波心疼！！！
他怎么这么能？？？
莫罗斯都可以想象到，以后有人问季珩你最好的朋友是谁啊，为什么啊，这种时候，季珩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说：“路息野，因为喜欢他所以和他交朋友。”
呃呃呃呃呃仿生人这可恶的模仿学习天性！
路息野现在牵着季珩的手，心跳快得要飞出来，但还是一脸毫无破绽的疑惑表情，问莫罗斯：“院长，你怎么不说话？其实没必要可怜我的，我已经习惯了。”
季珩过去抱了抱他。
莫罗斯……莫罗斯想骂脏话。
就算他自己知道路息野这小子的意思, 他又能怎么办呢？
强硬地让季珩跟他分开？警告路息野别起不该有的心思？
但他们之间的一切感情都未经引导，在彼此知道对方的人类/仿生人的身份之后还依旧稳固，能不能被自己拆散不说, 本身就弥足珍贵。
平心而论, 路息野知道了季珩身份之后, 不仅没有恐惧上报，还在背后想到了未来季珩的路，甚至已经做出了长久规划, 这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就下的决定。
自己受导师恩惠, 对仿生人接触良多, 才能用平等的目光去注视仿生人这个群体，路息野生在高权位家庭, 他所接触到的、所认识到的比普通人更多。
他不可能不明白仿生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也不可能没在心底起过思量，只不过他在全方位斟酌之后, 选择相信季珩。
路息野相信季珩与残暴无情无缘，不认同那些污名化的标签，他也是在真挚认真地对待一个平等的个体, 而不是一个标签化的机械战争机器。
莫罗斯觉得, 路息野已经给出了他能做到的最好反应。
路息野跟季珩跟的这么紧, 不能说没有观察的意味, 但同时也在保护。
季珩离开了季淮远身边，身为仿生人生活在人类族群里，监护位就空缺出来了。
季淮远无论再怎么担心，他无法把手伸进学院里来；莫罗斯无论再怎么关注, 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跟在季珩身后。
现在，这个监护位被路息野补上了。
路息野苍黄色的眼睛盯着莫罗斯, 一眨不眨，他握着季珩的手没有放开，眼底是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知道，我现在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想要季珩平稳顺畅地走下去，那么，就把他放在我身边。
身为人类高权位家庭的孩子，并未来前途无量的准高官，我无疑拥有人类方的话语权；而我又身为仿生人的爱慕者，这份感情会让我为他奉上最好的。
很难相信，这份沉重的权衡最开始不是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显贵们下达，也不是从掌握尖端知识智慧的科研者嘴里提出，而是在一个成年不过一年的学生眼里传达出来。
莫罗斯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不能确定自己在这个年纪是否能做出如此完美的对应。
现在的孩子都是怪物吗？还那么年轻，为什么已经开始思考如此复杂危险的东西了？
没错，危险——但凡路息野走错一步，在任何一个地方言语间透露出一点，现在的一切都会被打破。
“你，”莫罗斯说，“拿什么担保你的感情？”
人类的感情是世界上最善变的东西，莫罗斯没办法说服自己信任这份好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