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息野一时间被这副场景震撼了,目光根本无法从他身上移开,心里竟觉得季珩面无表情的侧颜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
他停了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跟季珩开口''交谈。
季珩从建造机器操作舱里跳下来,看了路息野的审批单,上面填写了申请人、申报原因和通过部门盖章。
他冷静指出:“别装了,你机械原理分数并不低。过来是有别的想法吧。”
路息野说:“你可冤枉我了,我非必要不演戏,过来也是真的想跟莫罗斯院长学点东西。毕竟我如此高的机械化程度,总不能次次指望别人负担我的性命。”
“你呢?你也是一样吗?”
这人亲昵地把季珩划进了“自己人”的范围。
“我不是,”季珩摇了摇头,“我是莫罗斯院长的助手。”
季珩站在路息野面前停住,抱臂看着他:“所以你在这儿要听我的,懂吗?”
路息野笑,心里愈发觉得他可爱:“没问题,季小珩同……”
季珩:“别叫我同学,叫我助教!”
路息野:“好的季小珩,没问题季小珩。”
等到莫罗斯院长回来,却听见建造场地里传来季珩和另一个人的对话声:
“这根D187钢材是放置在这里吗?”
“刚刚不是给你看过放置图?再往左一点。”
“没问题。这里的数据是不是短了一些?”
“我看看……确实是,你用左三列第四个按钮,削去一点。”
“嗯,你那边建造的骨架弧度很好看。”
“谢谢夸奖。你的操作精准度也很不错。”
莫罗斯站在场地门口,无人关注。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着那边其乐融融、一派和谐温馨的教学场景,内心复杂无法言喻。
这是……什么情况?
我那么大一个冷冰冰又生人勿近的弟子呢?
去哪了?
第35章 从0到1的突破
直到莫罗斯到两人身边, 轻轻敲了敲建造机器,季珩和路息野才一起转头,注意到机械院院长。
莫罗斯想, 这简直是自己存在感有史以来最低的一次!
莫罗斯微微挑起眼睛, 上下打量了路息野两个来回, 心里泛上了莫名的危机感。
“你是哪儿来的……学生?”
他的那副态度简直是在看某类居心不良、想用花言巧语拐走自家品行兼优好孩子的坏小子。
季珩和路息野在操作舱里找了一阵,才重新找到被压出几个折角的审批单。路息野尽力把审批单捋平,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莫罗斯院长。
莫罗斯接过来, 还没看, 眉毛就高高扬起, 想要发难:“这么皱皱巴巴的?”看着一点都不尊重人!
莫罗斯后半截话还没出口,就看见在操作舱里的亲亲弟子跳出来, 跟新来的学生站成一排, 肩膀擦着肩膀,漂亮的钴蓝色眼睛乖巧又诚恳地看过来。
“老师, 对不起,是我把他的审批单压皱的。刚刚操作时太专注,没能注意到单子。”
莫罗斯想控制自己露出怪异的表情。
……这意思不就是刚刚我跟这家伙玩得太入迷了吗!
他对季珩生不起气来, 又觉得不能这样轻飘飘放下, 憋着口气, 勾起冷笑, 复又问路息野:“那你的机械原理多少分?我先跟你说好,你要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就算你老子是特级上将,面子我也不……”
“老师, 他的成绩也近似满分,不是靠他爸爸。”季珩的神情更加真挚了, 一字一句地认真为旁边人辩护,半点不像他平时那副冷酷寡言的样子。
季珩还嫌不够,想了想,又加一句:“如果您觉得麻烦,我可以来教他,不让他打扰您太多。”
……您?您!
莫罗斯神情扭曲,这孩子平时都是“莫罗斯”“莫罗斯”地叫,有问题的时候喊老师,但就没怎么听过他嘴里喊您!!!
那“您”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的,被咬了个重音,平白透出几分威胁的意味。
他牙疼般瞪着路息野。
路息野对上他复杂的视线,想了想,低头露出一个腼腆阳光的笑:“莫罗斯院长,我没什么想说的了。”
废话,你的话都被季珩说完了,你还说个屁!
很难想象,以脾气臭闻名的机械院院长居然被噎得骂不出人来。
莫罗斯还是不放心,他觉得季珩可以交朋友,但如果到了太亲密的地步,很可能会有危险。
现在的大环境对仿生人并不友好,提起仿生人,总是暴虐恐怖的代表。
季珩还在情感成长阶段,万一受到了来自好朋友的伤害,结果不堪设想……
路息野看着莫罗斯院长,感觉心底有些淡淡的无奈。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情绪就像季珩一样好懂?
其实路息野本不想探究太多,但这些东西只要抓住一个线头,其他隐藏的东西就会慢慢浮出水面。
看着莫罗斯院长的表情从审视转向警惕,又即将转向排斥之时,路息野不得不开口。
“莫罗斯院长。”
“说。”
“我的机械原理很好。如果是之前,我说不定能,更,好。”
为什么会更好?之前是什么时候?
这句话充满了隐喻和暗示,不擅长发散联想、擅长单多线程直接处理任务的仿生人没太在意这句话。
他以为是路息野忘记了很多东西,所以现在退步了。
但莫罗斯可不会放过这句话。
之前?之前的机械科跟网络科合并,叫……仿生人科。
他控制不住地揪住路息野的领子往隔壁场地拖,还不忘扭头对想跟上来的季珩说:“你别管!我又不会把他吃了!我要单独考考他!!!”
路息野没有抗拒,被拽着反锁在隔壁一间隔音舱室里,莫罗斯院长还是死死摁着他,眼里充斥着情绪激动的红血丝,气喘如牛。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罗斯说出这句话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咬着牙,炮语连珠:“你靠近他是因为什么?你是不是故意欺骗他感情?你们是不是想拿他做秘密实验?”
他嘴又急又快,里头就差崩出冰碴子。
“我告诉你,”莫罗斯死死盯着路息野,语气很轻,但落在听者耳朵里却是能令人呼吸骤紧的重,“只要我没死,谁也动不了他。”
路息野缓缓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无害且没有威胁的姿态。
“你冷静点,莫罗斯院长。”
“我冷静个屁!你们这些人把仿生人视作洪水猛兽,他好不容易送到我面前来,手心里还没捂热呢,你们就……”
“我的意思是,我暂时没有要上报季珩的意思。”
“你不想?”莫罗斯愣了一下,手放松,又猛地收紧:“暂时?你说了暂时对吧?你想什么时候上报?”
路息野说:“现在并不合适,但你真的想永远不上报吗?”
路息野的脖子被卡着,脸颊泛上呼吸不畅的红,眼神却很平静,又极具穿透力,一下子就看到了莫罗斯的眼底。
“你真的想,让季珩一辈子不能以真正的姿态生存在这世界上吗?”
莫罗斯院长的手指松开了。他向后倚靠在密闭舱室的金属隔音墙上,空洞地望着头顶苍白的顶灯,说:“我当然想让他光明正大活着。”
每到这种时候,莫罗斯就会想,自己怎么不是个手握大权的位高权重者?为什么只会搞机械?为什么脑子不活泛,不能去搞政治?亦或是实力强盛一些,指哪打哪?
莫罗斯喃喃:“我太无能了……”
导师失踪他找不到,季淮远他帮不了,最爱的仿生人科到现在无法恢复……他看上去成了名誉院长,却不如投身星盗的师弟有用!!!
自己除了搞些机械,做做实验,教教学生,居然一事无成。
路息野支起上半身,他有些细微的颤抖,但这点反应没被情绪跌宕的莫罗斯察觉,他在尽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
“不是的。院长,听我说,我们能做到的事情有很多。”
他拿出光脑,点开和路上将的聊天界面。
在输入框里,路息野早早编辑好了很长的一段话:
【父亲,最近我学到了机械原理课。其中有一框课题被粗暴抹去,所以去查阅了一些资料。
我找到,被抹去的东西是关于仿生人的所有。
[资料]
我认为这是一个强大、美丽又特别的种族,他们因争取自身权益开启战争,却因争取失败就要被抹去曾经造福社会的功绩和贡献。
配被人类放在眼里的智慧种族,或者说平等生命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比人类强大够不够?比人类忠诚够不够?比人类有感情够不够?
我不明白。
请您给我答案。】
他又点开了自己母亲的聊天界面,输入框里也早早输好了相同性质的话语。
路息野的妈妈是个政客,曾以一己之力搅弄政坛风云。
他本身影响力可能不够,但他的家庭不能说影响力不够,他可以先从影响家庭开始。
路息野逼视着莫罗斯,眼里像燃着一团暗火:“你给我发送的勇气,我也给你发送的勇气……做个君子协定,一起破冰,怎么样?”
莫罗斯的手不由自主地点开了学院建议界面,以实名的方式。
——————
路息野和莫罗斯又回来了。
路息野说:“现在,我能留下了吗?”
莫罗斯也只好眼眶发红地瞪着眼睛望着面前的两个小崽子,恶声恶气地说:“那还不去练习?”
两人点点头,又一起回去操作机器了。
面前的维和白舰已经建造出了完整的骨架,型材合制,误差达标,这还是莫罗斯参与很少的情况下。
莫罗斯静静看着正在一边讨论、一边操作的两个孩子——前途无量的孩子。
这副人与仿生人和谐相处的画面,是他从学仿生人科以来就一直不停歇着幻想过的美梦般的存在。
原来,它早就被悄悄实现了一步,这是从0到1的突破。
假如,假如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未来能有更多仿生人重回视野,得到更平等、更温暖的注视和对待?
这样机械革命不会诞生,导师的悲剧不会重演,某些蠢蠢欲动的危险苗头能够被掐灭在源头里……
莫罗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等到莫罗斯有事出去,季珩停下操作,对路息野说:“别硬撑了。”
路息野露出一个微笑,像是不明白季珩在说什么:“嗯?怎么了?”
“你以为自己装的很好?你的情绪很好观察,高兴的时候弯眼角,生气的时候摸后颈,害羞无奈的时候眼睛往左下角看,”季珩清凌凌望着他,嘴角不悦地抿起,“你现在的反应告诉我,你很难受。”
路息野放松下来,揉着太阳穴,轻声道:“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城府深、情商高、很有距离感、傲慢、优越感……这些都是贴在路息野身上的标签,他本人无所谓喜不喜欢,但也不会被这些标签所影响。
但有一个人,他拂去了这些复杂浅显的东西,用一种直白的、纯粹的目光来看待自己整个人,这让路息野有种猛然暴露在空气中的不适应感,又一边觉得……他要在季珩的视线里烧起来了。
刚刚莫罗斯院长在最后问路息野:“你说的很对,但我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路息野看了一眼左下角,说:“……因为我是季珩的暗恋者。”
此时此刻,季珩又用那种让人完全招架不住的冷静语气说:“从时长来看,莫罗斯院长不会带你走很远,那只会是隔壁的隔音舱室。那里的空间狭小晦暗,很容易诱发人的幽闭恐惧症。”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曾经有过绑架记录,机械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四,又有过多次记忆干预记录,单人赛里跟我躲在树洞里时总想往外看……我判断你很有可能在那场绑架里留下心理阴影。”
路息野很安静,没有打断季珩的推理。
季珩对上路息野的目光,感觉自己说的太多了,可能让路息野感到伤疤被揭开,脸上流露出一丝懊恼。
“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在需要一个拥抱安慰吗?”
“……需要,太需要了。”
路息野颤抖着把季珩抱进怀里,胸膛贴着胸膛,手臂环着季珩略显单薄的肩膀。
鼻尖萦绕着季珩身上干净清透的味道,他感到尤其的满足。
这样的一个仿生人……他为什么不去喜欢呢?
就算他很可能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爱上仿生人的人类,他也甘之如饴。
第36章 我真的忘不了他
路上将本名路行川, 威名赫赫,在他曾经活跃至极的时段,敌人远远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吓破了胆。
他的实力也配得上他的威名, 他那时喜欢开一艘银白雪亮的飞船, 在漆黑的星际战场上总像一道势不可挡的闪电, 所到之处,恍若劈开混沌,现出锃亮的希望之光。
他是战斗生出身, 加入军部, 一路凯歌高升, 是那个时代最风头无两、意气风发的士官。
旁人见他总不自觉地矮上几分气势,想巴结他的人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涌来, 只为得到他哪怕一个青眼。
他被视为联邦的战神英杰, 又跟当时巧舌如簧的女政客云岫强强联合,凑了一对时称“松风川行, 烟岚云岫”的佳偶,为当时不太安定的时局注下了一剂强心剂。
他们心无旁骛地为联邦服务,铲除不少动乱敌人, 生出一个聪明伶俐、有些顽皮的孩子, 是人人艳羡的完美夫妻。
——直到路息野十岁。
路上将的功绩太过显赫了, 他铲除过的敌人太多了, 他的生活太令人羡慕了。
黑暗中,一双双恨得滴血的眼睛,悄无声息盯上了路上将的软肋。
路上将本身不好惹,没人敢跟他硬碰硬;云岫往日出入的都是机密地区, 没人敢去闯雷区。
但……路上将的孩子,总要出来上学吧?
无论多么严密的安保, 也无法抵抗一场策划了几年的绑架。
路息野说:“我被关在那种小房间里。他们不想要任何代价,也不去拿我要挟我父亲,他们只是想折磨他、折磨我罢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全身骨骼有一共有多长。”
漆黑无光的房间里,小小的孩子被绑得动弹不得,耳朵被堵住,嘴巴被封住,只留下一双乌黑的眼睛望着没有边际的幽冥,徒劳地眨动眼皮。
门被打开了。
孩子立刻看过去,被一身酒气的歹徒钳住下巴,疯疯癫癫地说:“别着急,小东西。你在这儿待一天,我会碾碎你四厘米的骨骼,你的生存时间还有……让我数数……算了,你自己数着吧,总会碾完的。”
“当然……”他“赫赫”地笑出声,“你那个爹如果提前找过来,你就提前死。不错吧?”
“我不会让你忘记……你的折磨都来自你的亲生父亲……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些记忆干扰干扰的就是这些……”路息野把头埋在季珩的颈窝,感觉对方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后背,像抚摸一只受伤的小兽那样轻轻顺着,“但你看,我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种年龄……受到这样的对待……怪不得身体机械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四……
季珩再次收紧手臂,将自己微凉的体温渡过去,他不善安慰,只好以自己的存在给对方更多慰藉。
他在之前其实很不理解人类的一些比喻词,比如什么“心提到了嗓子眼”、“胃里塞了一万只蝴蝶”、“有小鹿在心里乱撞”……
但季珩没想到,他第一次认可“心提到了嗓子眼”这种感觉,竟然是眼下这般情形。
“……后来呢,”季珩的声音很低,像用气声说话,语气也是第一次如此不稳,“后来怎么样了?”
路息野低笑:“原来你也会问这种早知道结果的问题……”
季珩将手贴上路息野的后颈,认真执着地说:“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听你说。”
于是路息野继续说:“我当然不会愚蠢到恨上父亲。后来父亲还是击败了歹徒,找到了我,然后给我换上了机械身躯。”
他的语气并不痛苦,相反还很轻松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