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相逢(一块冻柿子)

情绪一旦开始上涌，就再也停止不住。
少年地捧着那张试卷，哭得愈来愈凶，泪也越流越多。
他咬着唇，将一个个呜咽重新按回身体里。
腿却在这一刻不听使唤，如释重负，整个人直接摔到了地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这一下像是触到了他的什么开关，令他哭着哭着，又突然笑了。
笑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泪一边在流，嘴角却不住上扬，像极舞台上的小丑，实在滑稽难看。
何淑月听到声响仓皇地推开门，看着少年微颤的背影，十足担忧：“小佑，怎么了？”
宋知佑整理好情绪，回头，定定看了不知何时长了白发的女人许久，哑声说：“我把试卷弄皱了。”
何淑月一愣，看着少年泛红的眼眶的手中的试卷，温声说：“没事，只是皱了而已，小佑，它还在的。”
它还在的。
这句话令宋知佑倏地睁大了眼。
何淑月走过来，蹲下身，轻轻抱住坐在地上的宋知佑。她说：“对啊，还在，它就在你的手上。”
“他还在。”宋知佑呢喃地重复了一遍，两遍，三遍……忽地，他也紧紧抱住了何淑月。
很紧很紧，如溺水者紧抓着救生环。
“妈，他还在，他还在啊……”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随后如宣泄一般，放声大哭。
宋知佑哭了多久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只知道原本吃了中饭的，等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却把自己给哭饿了。
看着餐桌上的几道佳肴，肚子呼噜呼噜直叫。
“唉哟，你这眼睛肿的，估计周一都消不了。”何淑月撑着下巴：“这可怎么办，到时候那些喜欢你的小姑娘都要被吓跑咯。”
“哪有小姑娘喜欢我。”
宋知佑有些尴尬，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哭过，如今被何淑月这么盯着，后知后觉的感到了羞赧。
而且……
宋知佑喉结一滚，睁着那双鼓鼓的眼睛，有些扭捏问：“您说，有什么办法在能在周一前消肿吗？”
“这么在意？”何淑月微微惊讶，一边起身去拿冰敷包，一边逗他：“看来不是有喜欢你的，而是有你喜欢的小姑娘啊。”
这还是头一回，何淑月在宋知佑的嘴里听到有关在意自个儿形象的句子，虽然只是一个浅浅的给眼睛消肿。
要知道，平时何淑月可愁宋知佑这个形象管理了。
明明是一棵超级水灵儿的嫩白菜，却一天天的，衣服胡乱穿，头发长了也不注意，任由着把自己折腾成了个杂草，好像活着就行了似的。
“不是。”宋知佑脸皮薄，倏地一下脸就红了。
他只是想到以陈煜哥哥的水平，一定会考进清北班，只是看什么时候搬过来了而已。
万一要是周一就搬来，他顶着那么肿的眼睛去见他，那不是……丑死啦！！
他才不想这样。
何淑月瞧着他这幅样子，没太在意，只是笑着说：“行吧，你说不是就不是。”
“当然不是。”
宋知佑又强调了一遍，随后接过冰敷包，十分认真地敷在了眼睛上，手举得酸了都不舍得放。
何淑月这几日都放假，见着宋知佑也难得回来，便问他明天有什么计划，想着要不去给买两套衣服。
“我想去大庙。”宋知佑说：“想去还愿。”
“今年这么早啊？”
“……嗯。”
淮市的县城里有一座大庙，背靠峻山，据说非常灵验，许多求子的父母和高考前的学子都会到这来请香，拜一拜。
宋知佑每年也会到这来请两炷香，一炷平安香，愿何淑月万事顺遂；一炷许愿香，愿死后能与陈煜再相见。
到第二年的时候，再把平安香的愿还了，至于许愿香……
他心底里知道这不过是一点寄托，但每一年还是会请。
有时跪在佛像前，还会荒谬的想，要是能再见一面陈煜哥哥就好了，哪怕是鬼魂，他也因此，愿意去信一些牛鬼蛇神。
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预料过，还能有去还许愿香的这一天。
周末的大庙人来人往，沿路都是卖香的叫卖声。
宋知佑坐着大巴加拼车的士来到这，一路摇摇晃晃，酷暑的烈日晒得人有些发晕。
但宋知佑没觉得，他只感受到了幸福的飘飘然。
车窗外的风呼啸到他脸上的时候，他都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小兄弟，你是到这来耍的还是拜菩萨的啊？”司机偏过头去看他，问。
“还愿！”宋知佑十足激动，说出的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这看着像是考了个好学校。”身边一同拼车的男人笑着说。
宋知佑笑而不语，没有解释。
他实在无法去分享，这份失而复得的欣喜，以及即将再相见的激动。
周一，何淑月照例准备好早餐，等着宋知佑一齐吃完，然后顺路送他去学校。
平常的这一天，宋知佑怕让何淑月等，所以都会起个大早，有时还会凑到厨房去帮忙打下手。
但这回何淑月早餐都端上桌，喊了两遍，还没见着人出来。
“睡过头了吗？”何淑月嘀咕，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便往卧室走去。
卧室的门开了一些，何淑月透着那点缝隙，看见宋知佑正站在全身镜前，将自己的头发拨一下、又拨一下。
这还不够，明明穿得都是统一天蓝色的校服，但还是左看看、右瞧瞧，过了好一会，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于是将左边的衣领扒高了一点儿。
最后，朝着镜子狠狠眨了眨眼睛，确定没有再浮肿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何淑月瞧着这一系列的举动，震惊不已。
开始担心自己前两天开的玩笑成了事实：小佑不会真早恋了吧？
一想到“早恋”二字，何淑月开始一个头两个大。
她有些仓皇地、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客厅处。
何淑月完全没有处理孩子青春期早恋时经验，如今见到宋知佑这小孔雀开屏的模样，一整个手足无措。
当初陈煜刚读高中时，有女生跑到家里来送情书，为此她也担忧过一段时间。
可后来她发现，陈煜每天的时间几乎要被学习给排满了。好不容易有点空闲时，还要去关心宋知佑过得咋样，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情啊爱啊的，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宋知佑读高中时，整个人比陈煜的状态还要吓人，一整个学习机器，偶尔去学校看他，也发现，这小孩别说异性了，对同性都爱答不理的。便再也没有想过这回事。
可谁能想到，这意外，就这么，突然的、发生了。
“妈？”
宋知佑在身后的突然一唤，把何淑月吓得一个激灵。
她勉强地平复了下心情，说：“起来啦，来，吃早饭吧。”
“好。”
宋知佑点头，同何淑月一齐坐到了餐桌前。
一顿早餐下来，由于两个人心里头都装着事，竟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显得格外的诡异。
偏偏两个人都还不觉得，尤其宋知佑，吃得比平时快了接近一倍的速度。
早高峰时期，郡礼学校门前围了许多车，几乎把路都要堵死了。
在车一点一点慢慢向前挪的时候，何淑月几次想朝宋知佑开口，但看着他那双盯着学校，期待又发亮的目光时，又沉默了下来。
算了，过段时间再看吧，万一是自己误解了呢。
何淑月一遍遍说服着自己，直到宋知佑下车，也只是像往常一样，说了句：“别总想着学习，平时也要多放松。”
“嗯！”
宋知佑点头，在转身进学校的时候，又拨了下自己的头发。
这开屏劲儿啊。
何淑月扶额轻叹，要不是上学统一要穿校服，还不知道宋知佑要把自己捯饬成什么样。
当然，何淑月的这些想法，宋知佑一概不知。
他正沉浸在，即将要见到陈煜的激动心情里。
当他脚迫不及待地踏进教学楼时，乔云帆噔噔噔从上面跑了下来。
“天呐，你终于来了！”乔云帆一把抓住宋知佑的手，惊恐到：“学校真的疯了，疯了！你知道吗？梁叙现在正在九班搬东西，他真的要来我们清北班了！就现在！”

现在？！
宋知佑双目微颤，来不及惊诧，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三步并一步地急忙朝教室方向奔去。
脚刚踏上最后一层台阶，却被班主任点名道姓地喊住：“宋知佑，进来。马上就上课了。”
宋知佑猛地一顿，只好转弯走进教室。
等进门后他才发现，同学都差不多到齐，且都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以极其统一的姿势低头看书。
他心中正疑惑此时的气氛为何会是这样时，就听见苏老师开口:
“我们等会将有一个新同学来。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是谁了，对吧？”
众同学面面相觑，都不回答，继续安静。
“我能理解大家的疑惑和好奇心。”苏老师也不需要大家的回应，继续说：“在这里，我可以向大家保证，学校是绝对的公平公正。梁叙的成绩，都是实打实的。”
听到这，同学们终于起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其实你们有问题很正常，因为我看到这个成绩的时候也跟你们一样惊讶。”
苏老师说到这，话锋一转：“但是！我总没像你们似的，伙同别班老师，一起去把整个过道走廊堵死不让人过来吧？！”
宋知佑：“……”
他一愣，心想：怎么还有这事？
不少同学开始联想这个画面，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
“笑什么笑！”苏老师瞪眼拍桌：“而且你们居然还给我去弄直播，发网上！你说说，你们一个个都咋想的啊？”
教室再次安静，无人应声。
苏老师直接点名主谋：“孙馨月！你说说，你咋想的！”
被点名的女生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就看不惯他咯。”
“你还‘咯’？！”苏老师气得快冒烟，几度破音：“孙馨月，你这想法很不对知不知道！等会到我办公室去，我要好好跟你聊一聊！”
“哦。”孙馨月淡淡应下，重新坐回位置上。
孙馨月的个子很高，甚至还坐在宋知佑左后排方向。
所以在宋知佑听到这句话回头看她的时候，正巧对上了她的目光。
她正好也在看着他，目光灼灼。
宋知佑微怔，还没来得及理解孙馨月眼神中的含义，下一秒，注意力就被苏老师的声音给拉了回去。
“还有！”苏老师说：“凡参与者，明天上课前，都必须给我交1000字检讨上来！一个也不许落！”
这句话一出，幽怨的哀叹声便在整个教室里响起。
宋知佑暗自惊诧：参与者……竟这么多的吗？
他开始好奇，孙馨月带着他们究竟对陈煜做了什么。
陈煜……
再次想到陈煜，宋知佑忍不住朝教室门看去。
心里正嘀咕着怎么人还没来，就瞥见窗户外，少年正捧着书经过。
就这么恰好的直接的闯入了他的视线。
轻风拂过，头发微扬，黑色瞳孔上的睫羽是被光洒过的金灿。
像极了一副正在展出的油画。
宋知佑呼吸一窒，此刻的他，都忘了自己身处于教室，整个人直接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根本来不及思索，椅子后移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这个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同学们纷纷将目光移向了他，苏老师皱起眉。
但这一切，宋知佑都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随着少年的步伐而移动，盯着教室门口，紧张地等着陈煜的到来。
掌心不知在何时，早已渗出细密的汗。
心跳如雷。
“宋——”
苏老师刚开口，已经站到门前的少年长腿一跨，走了进来。
他站得如松柏般挺拔。
他说：“老师，我来报道。”
在这一刻，宋知佑才知道。
原来，时间是可以暂停的；视线是可以旁若无人的；而他的目光，是无法挪开的。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在缓慢安静地退场，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褪了颜色。
唯独陈煜，成了他眼中唯一的光亮。
陈煜进门前就开始留心，宋知佑坐在哪里。
他也在寻找，却没想到这小孩，直接就这么唐突地站了起来。
毫不避讳的、直愣愣的，就这么跃过了众人。
看向他、凝望他。
二人安静地对视着，谁都没有提前挪开目光。
时间也跟着错乱了，快得好似只过了一秒，慢得又好似照片定格，足够让宋知佑记一辈子。
还是发觉陈煜神色微变，轻轻地蹙起眉，宋知佑才从这种快要魔怔的情绪中抽离。
然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自己又落下了一滴泪。
“宋知佑，先坐下。”
苏老师的声音令宋知佑如梦初醒，仓皇道歉后坐下。
哪怕这样，他仍旧忍不住去瞥陈煜。
只是他太过紧张，脸紧绷得都快僵直，再加上那滴划过脸颊的泪珠，陈煜和苏老师均看成了遇上霸凌者前的应激。
苏老师是多少知道一点的，之前那么反对梁叙，也是担心这人是否会对宋知佑居心不良。
虽然如今对梁叙的警惕性消了些，但看到宋知佑反应这么大，便想着，还是要把两人隔开一点为妙。
于是，苏老师扫了眼教室，指着角落单人座，对着陈煜说：“你个子高，就先坐那吧。”
“好。”
陈煜没有异议，收回目光，尽可能目不斜视，直径走向座位。
上课铃在这时敲响，乔云帆踩点跑进教室，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宋知佑拉着问：“你知道刚才我们班和陈、梁叙发生了什么吗？”
“知道啊，我当时看直播的时候，还录屏了呢。”乔云帆压低声音说：“等下课我放给你看。”
“好。”
一想到等会能看到直播中的陈煜，宋知佑就有些激动。
也因为这个行为，让他产生了一些，在背着陈煜偷偷做坏事的紧张感和兴奋感。
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又忍不住偷偷往后去看了一眼陈煜。
只是见到陈煜左手撑着下巴，在非常认真地听课后，他忽地又有些不开心了。
短短几秒，这情绪变化就跟坐过山车一样。
忽上忽下的。
宋知佑失落地转回脑袋，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实在不解：为什么陈煜都不看他呢？
他们明明都已经有好多好多好多年没有见过了，陈煜他都，一点都不想他的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说，陈煜决定来清北班，是不是，也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一想到这，宋知佑垂下头 ，耷拉着脑袋，像只失意小狗。
第五次了。
陈煜默默记着宋知佑偷偷回头的次数，心中轻叹。
一节课都还没上完，这小豆丁就已经回头看他五次了。
果然，来清北班的这个决定，做得还是太草率了些，没顾及到小邻居的情绪。
当初计划进清北班的时候，一部分是考虑上课节奏问题，还有一部分则是因为……宋知佑。
可能因为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小豆丁，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陈煜就很想知道小佑如今过得如何，是否健康，是否快乐。
这些只有大人才会念叨在意的东西，他也同样地为宋知佑操心着。
他想靠近他，想关心他。
却又不能。
因为他现在——
是梁叙。
是赵兰芳和梁成峰的儿子。
同时也是，曾经试图伤害过小佑的人。
这一点令陈煜难受了很长时间，他曾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却被原身这般觊觎过。
陈煜本想着，进了清北班之后，可以慢慢去缓和跟小佑的关系。
但他还是低估了梁叙在小佑心中的厌烦程度。
也许是前几次的相遇，让他误以为，他们的关系是可以被修复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小佑看到他来到清北班，竟然会直接紧张到落泪。
那滴泪，仿若滴到了陈煜的心上，让他立刻慌了神，都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现过。
果然，之后还是要离远些。就像那个女生警告的那样。
梁叙给的伤害已经够多，不能因为自己私人的思念，就去靠近他，让他造成二次阴影。
思及此，陈煜有些烦闷地抓了抓头发。
“孙馨月，梁叙，你们都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下课后，苏老师一边收拾讲义，一边说。
坐在前排的孙馨月冷冷瞥了一眼陈煜后，起身就跟了过去。
陈煜不急不缓，继续用余光注意着宋知佑，发现人似乎也在看他时，又急忙收回视线，跟上苏老师的脚步。
心中轻念：第六次。
“快来看！”
乔云帆叫住宋知佑，一边从书包夹层里掏出手机，一边说：“我跟你说，月姐刚才直接带着一堆人去堵梁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