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有力的竞争者,是祝芳申。只是祝芳申长得矮小,除了跟主席套过近乎外,对谁都马马虎虎,一张高傲的脸巡游全场,估计谁也不特别待见他。
正轮到祝芳申推介自己的作品,他把面包放到主席面前,“这是洛代夫,”看了周翀一眼,他认为有必要给这面包一个身份,“洛代夫是法国南部的主食面包,历史悠久,面团水量91%,是我们店水量最大的面包。”顿了顿,发现没什么可补充的。他不懂法语,做面包全凭勤奋和灵性,哪里知道这啥子面包的来历。
俞家宝却听得心头一震,91%的水量!别人就罢了,他晓得祝芳申用的都是本地新鲜面粉,加工很原始,吸收这么大量的水难度极高。筋度不高的面粉混在这么多水里,又不像恰巴塔、佛卡夏这类意大利面包一样有油脂做润滑,发酵控制得不好就塌得稀烂。
他拿了一块,放在手里端详。洛代夫不是很主流的面包,他在大阪曾经做过几次,特点是大水量,因此无法造型,一般都是一团面切割成方形或三角,里面加入果干、坚果等来增加滋味。眼前这一块是粗犷的三角形,上面做了简单割包,翻腾出漂亮的“耳朵”,显示面包强大的蓬发力。
掰开一半,放嘴里品尝。洛代夫材料简单,本来就强调麦香,在祝芳申的手里,新鲜小麦的香味更发挥得酣畅淋漓,果干和坚果提供了一点酸甜和咀嚼的跳跃乐趣,可即使没有配料,这面包自身完全立得住。“真是充满面包性的好面包呢,”他用日语呢喃了一句。
他发现祝芳申正看着他。俞家宝纠结不已,他不愿承认祝芳申的牛逼,可脸上的表情完全出卖了他。祝芳申嘴角翘起,移开了目光。
俞家宝愤愤地在纸上写了分数。阿哲一看,这反覆无常的老师给了一个满分。忍不住笑道:“你给他这么高分,恐怕要输了。这个面包比周翀的好得多。”俞家宝一脸的不甘心:“我知道!祝芳申人缘那么烂,我不给他抬分数,他铁定会输给周翀。他妈的,如果我赢不了,我宁愿败给这混蛋,也不想败给周翀这种庸才。”
“老师的标准游移不定,敌友不分,利害不清。”
俞家宝叹道:“做面包以外的事,搞清楚也没狗屁用。”
抬眼看一圈,人人交头接耳,议论着评分板。既然是公开评比,这里面就有很多人情世故需要考虑;怎样打分才能提高自己的排名,也是面包师们在筹谋的。这么个评分法,其实考量的大都是“做面包以外的事”。只是现在已经到最后一轮,排名大致上尘埃落定,面包师们心思各异,有的抛开各种考量诚实打分,有的按照对面包师的观感来评价,还有少数人知道获胜无望随便乱评。
他见钟雨慧已经不关注分数,专心在吃面包。祝芳申依然一脸萧杀,什么食物都不沾嘴。
评分揭晓,洛代夫总排名第七。三轮几十个面包中,周翀的法棍第一,祝芳申的“大方阵”第二,周翀的Parker House Roll第三,第四位是另一个面包师,只是他的其他面包都很靠后,完全无法跟周翀抗衡。第五位依然是周翀的作品,俞家宝的可颂在第六。
形势很明朗,周翀一枝独秀,零失误,法国海归,长得像朱亚文,不选他选谁?阿哲碰了碰俞家宝肩膀,“老师,到你了。”
俞家宝收摄心神,走到裁判跟前,把酸面包切成片。场上本来已经意兴阑珊,因为出现这不按常规的面包,又热闹起来。面包刀发出各呲各呲声,表皮破裂,横切面可看到表皮比一般面包薄脆——这是炉火烤的特点,也是整形发酵的功力,让面包紧绷并且有强大的爆发力。
俞家宝介绍道:“这是72小时酸面包,用的自养酵母有六十二年了,是我从日本四国的庙里带过来的。”众人听到62年的酵母,都大为惊异,京城里的面包师都知道俞家宝用的老酵母,但没想到比自己奶奶姥姥的岁数还大。
一面包师说:“日本来的?那算不算中国制造?”
另一人嗤笑:“您用的面粉是哪来的,法国还是日本?糖?奶酪?果料?全都是自家产的?要不咱别做面包好了,面包就不是本国东西。”
俞家宝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起争议,协会主席赶紧平息纷争:“我们做面包的原材料来自世界各地,这事不用争论。这面包做得蛮好,年轻面包师能掌握好发酵,很难得。”
“62年的老酵母真够稀奇,地球都变暖好几度了吧,怎么能养那么久?”
“我有这酵母也不敢用,72个小时的发酵时间,控制起来很麻烦,万一老酵母长出毒菌。”
“您这话外行了,酵母养好了能抑杀细菌,关键得养好。所以这种面包都是小店做,我们这种规模大的店不能碰。”
众人议论纷纷,什么话都有。俞家宝不再听,拿起酸面包片,尝了一口。烤鸭炉上色还是太深了,意外的是,果木烧的炉为面包增加了些微香气,让表皮的焦香更复杂浓郁。嘴里是熟悉的滋味和口感,他心里只想:这些裁判和面包师都认为老酵母和炉火太冒险,甚至胡闹,但这种面包他做了七八年,做了上万个。这里哪一个面包师,会不间断地做同一种基础面包,直至手掌能熟悉它在每个温度下的发展、它肌理蕴含的生命运动、它千百种幽微的气味和形态变化?“
他一点都不冒险,他知道多喜子能行。
现在他已经不是“参赛者”了,他把一种修行了三代人的面包——经过了数十年的天灾人祸和变迁,迂回地来到这里的多喜子,奉献给了场上的人。不为竞争,只是因为这个面包恰巧今天能做出来罢了。
转眼看祝芳申,这大仙终于吃东西,把大片酸面包放嘴里仔细品尝。两人目光相遇,这回俞家宝眼里再没有征服,也没有炫耀,微微一颔首,是厨师对食客的礼仪,便转过脸去。
阿哲出奇地看着俞家宝,第一次相信了老师在庙里没有偷懒耍滑、暗度陈仓,他这神情实在太像个老和尚了!
场上的声音渐小,所有人都在安静地吃着面包。分数牌上的数字一直在变,协调员记取评分,非常原始的飞纸条方法,得了一张就记一张。阿哲在俞家宝耳边说:“想知道祝芳申给你几分吗?”
俞家宝:“他给了几分?”
“他一个面包都没吃,其它的全没打分,只打了我们家的分数。跟你一样,给了满分。”阿哲笑道:“许是也不想输在周翀手里,宁愿败给你。”
这是全场最引人瞩目的一个面包,评分慢慢上升,追平了第四名的龙套面包师,又追上了第三名的餐包,接着往上涨,超过了祝芳申的“大方阵”!全部人屏息静气,等着看烤鸭炉里出来的酸面包,是否能赢下第一。
钟雨慧拉住俞家宝胳膊,紧张道:“快赶上了!早知道他的法棍我不给分好了。”
俞家宝感激道:“你帮我很大忙了。那几分让给他,不影响大局。”
范晓星接口:“那周翀肯定做公关了,裁判都偏着他,一些面包师也不管好赖给了他高分,要不祝芳申哪能分数那么低?这次要输了,输得冤!”
“不会输!”阿哲虽然性子冷静,可毕竟刚步入社会,心情几番起落,说这话时嘴唇都有点抖。
酸面包离第一名只有几分之差。协调员大声说:“还有没投票的吗?不投就关门了嘿。”场上静了片刻,然后周翀举起手,笑眯眯说:“我顾着吃面包,还没投。”
场上骚动起来,窃窃私语此起彼伏。主席笑道:“周老师,现在是捍卫自己荣耀的时候,你不投也是可以的。”
周翀像听了一句怪话似的,略略睁大眼道:“那不行,我们这次去法国,是为国争光,一定要选出最有竞争力的面包。说实在,我的法棍去到那儿,最多是街坊小店的水平。俞老师的酸面包呢——我就不信法国那边有62年的酵母,还有控制力那么出色的面包师!”
大手一挥,给了俞家宝满分。协调员笑眯眯宣布:“酸面包超越了发棍,全场第一!”场上响起了掌声,范晓星抱住俞家宝,欢喜若狂,面包师们围着他,一个个过来祝贺。
俞家宝笑得眼睛都没了,他找阿哲,发现他在角落里悄悄抹眼泪,范晓星没哭,他先哭鼻子了。他对阿哲点点头,以示鼓励,阿哲给他比了个心。俞家宝乐了,抬手给他比回一个大心。
然后主席清了清喉咙,开始说话:“各位辛苦了,这八个小时很艰难,但大家都拿出了好作品。有几个面包更是让人印象深刻。经过三轮的甄选,这次巴黎的世界面包大赛,由周翀老师代表中国出征!”
场上安静了下来。比分牌清清楚楚,即使俞家宝的酸面包拿了第一,可总分相加,还是及不上周翀。祝芳申当场冷哼了一声。钟雨慧在旁边说:“这就没劲了,拿第一的面包不能去,那比个啥啊?”
主席耐心解释道:“法国那边也是组合拳,要做几个面包同时评比,所以我们选出了实力最平均的选手,周翀老师实至名归。”
作者有话说:
洛代夫(Pain de Lodeve) 也很小众,我用自养酵母做过一次,成品惨不忍睹。水量太大,很难做。做得好想必很好吃,应该比一般硬欧包湿润轻盈,又有果干坚果加持,会很香。Pain法语里是面包的意思,日语直接音译过来,读作“胖”バン,也是很戳心了。
第145章 软体动物
场上又拍起掌来,但有了对比,掌声未免不够热烈。周翀一脸祥和地接受了祝贺,微笑道:“多谢各位,这个名额我受之有愧,只能再进一步磨练技艺,期望在世界大赛里拿个好的名次,刷新中国队的记录!”这话的意思是,受之有愧,但有什么办法呢,只得受了。
俞家宝也不咋会做人,没挂个笑脸上前庆贺,更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跟范晓星和阿哲回到了他们的料理桌,准备收拾东西走人。范晓星变哑炮了,只低着头整理器具,俞家宝倒是觉得有安慰他的必要。“范哥,”他说:“甭在意,去不去巴黎不影响我们店,就当来见见世面好了。”
范晓星摆摆手,无精打采道:“没事,辛苦你了。”俞家宝知道范晓星为了这个比赛,费了不少力气,甚至比自己还要投入,拍拍他后背:“下一届我准备得充分点,再战一次。”
“等下一届太晚了,这一届我们就得拿冠军。”说话的是周翀。他走了过来,一脸惋惜道:“俞老师,你们家几个面包我都尝过,非常好,不能去巴黎太遗憾了。”
俞家宝:“您客气。”
“这不是客气话。刚我跟主席商量过,我国参加这世界大赛也有四五届了,没进过前三,实在说不过去。我们就说啊,这次一定要配置个最强团队,想邀请你啊、祝芳申老师一起组个队伍。”
“组队?”俞家宝吃了一惊,“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以后想必也不会有太多机会共事,这队没法组吧。”
范晓星冷着脸:“组队的话,名义上谁是面包师?家宝去当你助手?”周翀赶紧摆摆手,“不会不会。名义上的话,必须有一人打头,目前是我出来领衔;不过俞老师和祝老师当然不是助手,我们各拿出自己的绝活儿,没有谁高谁低的问题。”
俞家宝:“三家店的面包师都去,成本也太高……”
“钱不是问题。这次甄选会,协会拉来了电器品牌赞助商,他们会资助我们参加赛事。拉赞助的目的,是希望给我们最优越的条件,路费吃住都他们承包,还有补贴工费的‘红包’。”周翀信心十足地说:“我们拿到好成绩,对赞助商就是大回报!”
俞家宝看向范晓星,一时拿不定主意。范晓星:“我们考虑考虑。祝芳申那边怎么说?”
“他会同意的。祝老师很看重国际大赛,这次赢面那么大,他没有理由拒绝。那我等你们的回复,俞老师,希望你能答应,天时地利人和,机会难得啊。”
俞家宝拿不定主意,能去巴黎敢情好,但这不清不楚团队,能有多少的自主和自由?
周翀一走,俞家宝马上跑去找祝芳申,劈头就问:“周翀请我们去巴黎,你去不去?”
祝芳申皱着眉:“你去,我就不去。”
俞家宝非常意外,撸起袖子道:“为毛?我可没得罪你!”
“为啥子?”他不见外地拉着俞家宝的手,然后把手掌举起,跟鉴赏珠宝似的,细细抚摸他的大疤痕。
俞家宝汗毛竖了起来:“喂喂!有种打一架,你这是干嘛?”
祝芳申冷笑,“我不跟你打。没认错,是这只手,那么难看的疤痕,不会是别人。你是不是用过期面粉骗过人?”
俞家宝瞪大了眼,“过期个头!我家面粉过期前两周都会淘汰掉,你是说——”俞家宝突然想起一事,他跟过期面粉仅有的瓜葛,就是被范晓星拍了视频那次。过期面粉与他无关,是大飞这无良混子管理松散导致的,他是躺枪!
“你是说那个视频?那面粉不是我的……”
祝芳申哼了一声:“被拍到了,不认呢?老子最讨厌弄虚作假的人,做面包不实诚,行业败类。”
俞家宝不知道该怎么辩解,那次事件范晓星始终没有公开道歉,现在又成了他老板,更不好解释了。俞家宝叹了口气:“总之面粉不是我的,你他妈爱信不信。巴黎你去,我不去!”抽出手,阴着脸走了。
祝芳申倒是一愣,这人是没脸没皮,还是果真被冤枉?
俞家宝这晚的心情过山车似的。不少面包师过来套近乎,好话一箩筐地砸过来,俞家宝这半辈子加起来都没听过那么多赞美。协会主席也过来邀请他参加世界大赛,裁判们过来鼓舞他,说他年轻有为、说他有胆子有坚持,赞助商的人过来说,难得还有一副好皮相,长得好看在商业世界很加分。
范晓星一扫低落的情绪,高兴道:“家宝这次是露脸了。干得好,要不是你大胆用烤鸭炉,不会让人看到你的功底。我们去巴黎,拿个世界第一!”
俞家宝走出酒店时,脑子还晕乎乎的。快乐像云一样缥缈,烦恼也如雾如风,全在空中飘着,他抓不住实体。
做面包的感觉真好。一旦手里没了面团,没了时间和工序的约束;一旦比赛的紧张感消失、争胜的心归于平静,他就感到疲乏和茫然。庞大的现实世界包裹而来,在黑夜中他抬起脸,下雨了吗?
冬天的雨?
喧闹声在身后响起。钟雨慧和她的伙伴嘻嘻哈哈走了过来。“哥哥,”她热情打招呼,“就你自己?你的徒弟回家了?”
俞家宝笑道:“都回家了。”“跟我们去吃夜宵?我们想去吃涮肉,一起去吧。”俞家宝婉拒道:“太累了,就想回去躺尸。”“那好吧。”她拉住俞家宝的手:“哥哥有空来石家庄找我。我给你做好吃的糕点。”
“甜的?”
“当然,保甜!”钟雨慧咯咯笑,跟俞家宝道别,几人过马路到对面。俞家宝这才发现,他们三人团两女一男,钟雨慧跟那男的手牵手,原来是一对情侣。
俞家宝说想回家,但一想到空空的房子,就感到恐惧。这一天那么多事,他想找人说说,不用给他意见,听听就行了。
他只觉身上的硬壳儿化在了细雨中,他成了一软体动物,在路灯的光圈里蜷缩着。软弱的、安静的,他以本来的面目存在于光雨之下,街道人来人往,没有一个是他的同类。
那个叫俞家宝的人,皮囊在众人中高高地耸立,听着别人的赞美和责难,可他的内里,正在路灯下淋着雨。这一天的跌宕起伏比老电影还要遥远,此刻他什么都不要——他只要人爱他。
他跟雨赛跑起来。车从身边快速驶过,他甚至没想到要打车或坐地铁,任由越来越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到了小区门口,他已经浑身湿透。
滴着水,他走到阿佑家的楼下。抬头望着亮灯的窗户,他喊:阿佑!只是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吐出来的都是空气。阿佑,他无声说。窗口的灯熄灭了。
俞家宝看表,晚上十点四十,早起上班的人该准备睡觉。突然,窗口打开,一人探头出来。俞家宝的呼吸快停止了,雨水落入眼中,看不清窗户的景象。迷离中,窗户又关上。
俞家宝失落不已。终究是妄想吧。对,就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妄想。阿佑那么高智商的人,怎么会从房间跳下来呢?当年的一切,明明就是梦而已,自己还信以为真呢。真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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