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永远是对的(安尼玛)

这一刀插 进了志夫的左腰。男人推开志夫，狼狈万分地逃跑了。
100元快步走到志夫跟前，手机照明中，志夫的衬衫都是血，手盖着伤口，血源源不断涌出来。
俞家宝和阿佑赶到医院时，志夫还躺在急救室里。100元脸色苍白，倚靠着墙，呆呆看着地上。阿佑摸摸她的头发，唤道：“晏儿。”100元抬眼看到阿佑，终于站立不稳，抱着阿佑哭了起来。
阿佑搂着她轻声安抚。俞家宝手足无措，只能绞着手在旁边看着。
手一热，阿佑的手掌牵了过来，嘴形在说：“振作点。”
俞家宝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100元的肩膀，柔声道：“志夫这家伙韧劲大着呢，能挺过去的。”100元嘴唇微动，没说话。
俞家宝真想抽自己！要不是他出了个狗屁主意，志夫怎么会留到深夜？而且他见过杂林里的针筒和垃圾，应该早猜到有人在里边儿吸毒，回想第一次听到的脚步声，声声清晰，分明就是人声。那人想必常常在附近流连，看到面包店还开着门，又不见店员，就想碰运气拿点什么。
这之后赤大仙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就不当回事。别人不当回事就罢了，俞家宝是一店之主，怎么如此不警觉？志夫的伤，他要付大部分责任。
阿佑：“别胡思乱想，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你不能垮了。”
俞家宝坐了下来，静静地等时间碾过。疲惫感已成麻木，他没法休息，又没事可干，只能让意识缓慢地在走廊上游走；走到尽头，打开门，走到志夫干净的脸边，他说：“起来了志夫酱，面团再发酵下去，要坏了呢。”
志夫睁开了眼睛。
志夫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因为伤及内脏，只能待在重症病房里观察两天，他清瘦的脸懵懵懂懂的，麻药还没过劲儿。
俞家宝松了口气，忧心却一点没少。阿佑抱着他的脸说：“我在这里照看病人和100元，你回面包店吧。”俞家宝感激地点点头。
这一天俩面包师都不在店里，警察和物业轮流过来盘查，店里乱成一锅粥，后厨也不能运作，无法开门营业。面包店开不开门无所谓，少做一两天的生意罢了，但有一处是不能关店的，一日不营业就会亏掉一辆车。
俞家宝安排好后厨后，耷拉着耳朵去找老三。
老三早在吧台等着他。俞家宝扫了店面一眼，人还一样多，并没有影响到生意。只是后厨做不出酸面包三明治，他们的产品承诺每日现烤，并没有存货，现在卖的三明治都是冷冻法棍做的。按照约定，俞家宝每日必须把现烤的面包送到店里，这次到底算不算“不可抗力”，是不是可以免除责任？俞家宝心里完全没底。
俞家宝：“对不起苏三老板，后厨……后厨忙坏了吧，今天客人很多。”
老三“嗯”了一声，“人还在ICU？醒过来了吗？”
“醒是醒过来了，内脏出血，手脚都有软组织受伤，得继续观察。”
老三安慰道：“你们的日本面包师年纪不大，醒来表示没生命危险，不用太担心。”
“唉，这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他半夜留在店里。”俞家宝一脸愁闷，愧疚和担忧轮流折磨了他半天，憋得难受，忍不住把前因后果都跟老三说了。
话开了头，便再也止不住，把阿佑、100元、他们错综复杂的关系全都说了出来。这些事他对谁都没讲过，对着苏老三，他甚至把自己跟常北望的私情都和盘托出；等他絮絮叨叨把前半生都交代完后，才意识到他把自己卖得底裤都不剩。
苏老三只是听着，不发表意见。俞家宝自嘲道：“抱歉，我这些烂事太他妈乱了，就当给您下酒了。”
老三感叹：“你可真不容易。哎，这事不用自责，谁会想到二环里有人敢动刀子？”
俞家宝垂着头，“志夫是个老实人，对谁都好，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
“倒霉可不挑人品。事情都发生了，不如想想怎样补救。”
俞家宝心一凛，才想起来这里是为了给老三负荆请罪的。“苏三老板，今儿不能供货，是我的失误。您想怎样处置我，要杀要宰，您言语一声，我自己下手。”
老三笑眯眯道：“宰你干嘛？合约白纸黑字，要怎样赔偿，写得清清楚楚。”
俞家宝张了嘴，求情的话却不知道怎样措辞。他来是希望老三能网开一面，面包店刚达到收支平衡，资金紧巴巴的，这赔偿金一付，接下来两个月就很不好过。但刚才一时冲动对老三倾诉了心事，倒像是故意卖惨，这时再求情，老三会怎么看他？
他可不想被老三瞧不起。就想着，要不请求老三放宽赔偿的时限，或者用供货来分期还债。
老三见他支支吾吾，又说：“是不是没有钱？没钱的话，这次就算了。”
俞家宝差点跳了起来，“算了？”
“算了。”老三看着他，像看着什么有趣的玩具：“很意外吗？你说我为什么要放过你，因为被你们的友情感动了？”
“不是，”俞家宝挺直了后背：“是因为我对你有价值，你认为这个人情值得卖。”
“哈哈哈，”老三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就好。记住了，你欠我一次。”
“我不会忘记，多谢……”想到感谢这种话太无力了，改口道：“您能量那么大，我应该没什么可以帮得上的，但一定尽心帮您干活，您随便支使。”
老三满意了。他也不是对谁都愿意施恩，很多人感动的时候什么都愿意应下，过一段时间就翻脸不认人，这样的人他才懒得笼络。可俞家宝不一样，他确实被俞家宝的“卖惨”给触动了，五年念念不忘一个人，受了那么多伤害还愿意回来面对，这就很稀罕了。
俞家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就想回面包店主持大局，老三叫住他：“等等，家宝啊，有问题赶紧解决，别拖了。”
“啊？哦，我会的，保证明天面包能照常供应。”
“我不是说这个，”老三放轻声音，“我说你的小男朋友。瞒来瞒去，终有要摊牌的一天，感情经不起折腾，你此志不渝，但你能控制你小男友怎么想？”
俞家宝的心缩了缩，“我……他不会的。”
“不要考验人的感情。模棱两可的时候，人倾向选择偷懒，能拖就拖，过几年阻碍大了，想想还是分开好，你能做什么？别给机会他当坏人，让他快点做决定。”
这话简直是剔骨剜心，俞家宝摇摇头：“我不想他难做，到时他要放手就放手。”
老三觉得自己听了个笑话：“手拿出来！”俞家宝听话地伸出手掌。老三像挑菜一样，翻来覆去查看这双手，赞赏道：“匠人的手，能做出好东西。可惜啊，外面的好东西太少了，大部分都是垃圾；爱人是少数的好东西，一定要抓在手里，别便宜了下家。”老三牵嘴一笑：“手蛮好看，可惜是个傻子。”
“诶！”俞家宝赶紧缩回手。
俞家宝没法反驳老三，他就是个傻子。
志夫受伤这事，对100元打击挺大，她第一次目睹朋友受重伤，看着血止不住地涌出创口，眼睛里很长时间都有黑色暗影。她本来话不多，现在更是一句话只说一半，剩下半句就此蒸发。再问，就只看见她发呆的脸。
阿佑从没见过她那么颓，担心她情绪崩溃，一有空就陪在她身边。俞家宝完全插不进手，阿佑和100元在一起的时候，自会包裹在密闭的氛围里，即使不说话，外人看来也是个亲密的整体。
俞家宝相信这不是爱情，可还是无可奈何。阿佑和100元共同度过了青春期，阿佑是身体孱弱的怪胎，100元是不通人情的奇葩，两人在“不合群联盟”里一起长大，性情合拍，相互理解。俞家宝没遭遇过这种处境，他可是人人都可以摸头的交际花啊，没人讨厌他，谁都喜欢跟他一起，吃饭喝酒侃大山都爱叫上他，但也没几人会把他当知己。
对于阿佑和100元的感情，他只能谅解，无法领会。
就这样被排除在外了。
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面包店上。后厨重新运作起来，志夫不在，警方又在进行调查盘问，俞家宝更是一刻离不开面包店。那也好，其他的烦恼顺理成章驱出脑袋，看不见，就等于没有。
经过警方调查，杂林边一直有人聚集吸毒，因为位置巧妙，处在私有的园区和工地之间的狭长区域，被建筑遮掩，既毫无用处，也没人在意。但既然是地，就有人要负责任，园方立即被要求整改，加强园区的安全防护。再看园区的整体环境，路灯经常出故障，CCTV的装备也不够，马路动线混乱，这都是要改善的。然后，他们看到了面包店的窑炉。
面对警方和监管人员，俞家宝和面包师们一阵紧张，窑炉烧火，说不好也属于“潜在隐患”。俞家宝越众而出说：“我们窑炉完全符合消防标准，建造材料、排放装置、灭火装置，全都检测过，已经拿过准证了。”
“这炉火从来不灭吗？”
“是这样的，因为炉烧起来要很长时间，我们每天做面包，不能做一次再点一次火。不过每隔八小时会做降温，关店前也会降温，我们面包师时时盯着炉火，不会出问题的。”
警方望着深红色的炉腔，皱眉道：“这玩意儿不把握啊，二环里能烧火？”
监管员接话：“能是能，但这一片已经出过事了，别再有什么纰漏。”
两人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俞家宝忐忑不已，虽说没有让他拆窑炉，但炉火显然已被视为“可能的纰漏”。
不出事永远是第一位的，至于商家要付出什么代价，那就是个人自己担负的事了。

第134章 三人
几天后，志夫从重症病房移到普通病房。俞家宝安排好了工作，正准备去医院，在面包店门口，有人喊住了他。转头一看，竟是大半年不见的清水桑。
俞家宝又激动又惭愧，对着清水先90度弯腰，“对不起清水桑，我没有照顾好志夫，让他受伤了。”
清水不说话。俞家宝抬脸看到清水安稳如山的脸，这些时日的委屈涌上心来，忍不住踏上前，抱住了清水。
清水吃了一惊，“俞桑怎么了？”又双手轻抚他的后背，笑着安慰：“看到我吓坏了？俞桑最近过得很不好啊。”
俞家宝直起身，倾诉道：“大大的不好。清水桑，见到你，我太高兴了。”
清水的嘴边泛开了笑，怜惜地摸了摸俞家宝的脑袋。被这手掌抚慰，俞家宝像是被顺了毛的狗，满腔的闷气和愁绪都消散了。他说：“是安吉老师让清水桑过来的？”
“当然。安吉老师非常担心，可是他身体不好，不能长途旅行，所以托我过来了解情况。”
“安吉老师很生气吧？”
“他让我好好斥责俞桑呢。”
“是我的错，清水桑尽管打我屁股！”
清水笑着摇头，“俞桑还是那么乱七八糟。志夫怎样了？”
“在康复中，医生说复原得不坏，最早下星期可以出院。”
“那就好。”自听到志夫被刺伤，清水就寝食难安，既担心志夫的伤，更担心俞家宝。是他自动请缨前来北京，不亲眼确认两人安好，他实在放心不下。听到志夫脱离危险，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说话间，两人回到了面包店。清水见客人络绎不绝，店面井井有条，更是感到欣慰。只大半年的时间，面包店已经运营得当，炉火烧烤的香气盈满亮堂店面，是让人心情安稳的所在。
俞家宝熟稔地介绍店里的状况，对每个环节指挥若定，那个不靠谱的挂单青年，现已经是独当一面的掌舵人。俞家宝给他切开一片酸面包，清水安静地吃完，说：“面包不一样了。”
“咦？”俞家宝立即吃了一口，可他天天吃，根本感觉不出来，急问：“多喜子的味道变了？”
“味道和口感都有变化，这不是坏事，人在进步，面包当然也在进化。这个面包比日本的时候还要好。”
俞家宝百感交集：“风土变了，想要维持古庙的味道，跟回到过去一样困难呢。”
“没必要回到过去，过去已经不在那里。”
俞家宝细细琢磨这话，心里满是柔软的感伤。又问：“清水桑有见到野村师父吗？”
清水笑着点头，从钱包掏出一张照片，交到俞家宝手中，“知道你惦记师父，临行前去了一趟四国。”
照片里，野村师父和桂月太太比肩而站。印象中师父又高又大，可照片中野村不过比桂月高半个头。师父缩下去了呢，像秋后的向日葵。俞家宝耷拉着眉笑道：“师父没说想我吧。他一定不会说的。师父身体可好？”
清水又拿出一张照片：“野村坊主很健朗。他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这张老照片俞家宝见过，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夏日祭，师父长发飘飘在台上弹吉他。俞家宝的手指抚过照片，模糊的乐手的脸，已经无法跟现在的老和尚对上号。
师父为什么给他这张照片？他想起来了，他当时非常羡慕师父在台上的激情，因为他从未对一件事如此沉溺过。可现在他找到了志业，不休不眠地钻研面包的时候，也进入了一样疯魔的状态，成败化为一个个细节，付出与收入的衡量已经无法侵扰他的心。
清水桑说“过去不在那里”，没错啊，过去存在于现时，存在于他的手掌中，起码在这里，师父还像火苗一样燃烧不止。他把照片合在掌心，好好地把这样的师父收藏起来。
俞家宝领着清水去探望志夫。志夫神智完全清醒，也能进食了。清水真正地放下心来，叮嘱志夫好好休养。
从医院出来后，清水要去酒店，俞家宝不让，非把他带回家里。清水拗不过他，只好跟他一起回到公寓。
俞家宝得意地说：“我的房子可整齐干净？清水桑那么可怕的洁癖狂，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吧。”
清水目光环视一周，整洁是整洁的，可放眼望去，只有一张床。书架上有不少外语书，不用问，俞家宝肯定跟阿佑同居。“我住酒店。阿佑什么时间回家？我跟他打个招呼便走。”
“嗐，阿佑要陪母亲，又要照顾100元，很少回来睡。清水桑不要走，你嫌弃我的话，你睡床，我睡沙发。”说着把清水拉到沙发上，他安顿下来，又给他拿啤酒。“清水桑那么久不见我，不想念我吗？”
清水垂头微笑。怎么会不想念？明知想念无益，可这家伙冷不防还是会在脑子里冒现，像打地鼠里的地鼠脑袋似的，锤也锤不死。过了那么长时日，求而不得的酸涩已经淡化，每次想起俞家宝，倒都是欢喜——说到底，两人的关系正面而洁净，从未有过什么不愉快。于是他坦荡道：“我想念俞桑。如果俞桑想要换个伴侣，可以考虑我，我还给俞桑留着位置呢。”
“诶？清水桑翘墙角可真翘得明目张胆啊。”
“对着俞桑，我没法伪装，还是坦诚为好。”
俞家宝笑道：“一定是因为我在庙里念经做功德，才有清水桑那么好的人在身边。”
“好跟喜欢，毕竟是两回事。”
俞家宝心有所感，叹道：“如果是一回事，那人就没那么多烦恼了。”
清水听出了其中的困惑，关心道：“俞桑跟阿佑怎样？”
俞家宝挠挠头：“清水桑知道庙里有很多乌鸦吗？”清水嗯了一声：“日本向来就遍地乌鸦。”“没错，我在庙里曾经跟乌鸦搏斗，把它关在面包藤篮里。乌鸦很灵性，自己打开了个口，钻出脑袋。但它不管怎样用力，还是掀不开那个罩子，只能拼了命挣扎。我跟阿佑，就像乌鸦老大，被罩子罩得严实，怕是很难爬出来了。”
清水不赞同道：“俞桑说什么丧气话，你们不是乌鸦，人有逃生的脑子，除非自己放弃，别人不可能罩着你们一辈子。”
“我……清水桑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但是很难实行。”
清水苦笑，“跟俞桑聊这个，真是毫无意义。这里可以洗澡？”
等俞家宝也洗簌完后，清水已经在床上沉沉入睡，时间显示是10:40。俞家宝暗笑：“清水桑的生物钟永远那么准。”
过去给清水盖好被子时，门口有响动。回头见门打开，阿佑疲惫地走了进来。
阿佑一眼就瞥见床上有别人，愣住了，再看是清水桑，更是惊讶。“清水桑怎么在这里睡？”
俞家宝放轻声量：“我以为你不回来，让他别住酒店，住我们家。”
阿佑微微皱眉，“行吧，那我去别的地儿睡。”转身，见俞家宝不出声，又转回来不甘心道：“喂，你不留我啊？！”